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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華青:自行車

(2006-04-05 21:27:28) 下一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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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行車

作者:梁華青
homekui63@yeah.net
              
  我的自行車又丟了,準確地說是又被盜走了。今天一大早,當我在宿舍樓底下沒找到我那輛自行車時,我就明白是怎麽回事了,這已經是我第三回丟車了,不同的是,我的反應是那麽的黯然、平淡,甚至在潛意識中有種如釋重負的感覺,跟以前發現丟車時的那種憤怒、狂躁的態度形成鮮明對照。這一點,連我自己都暗暗覺得有一絲的詫異。是由於屢屢被盜而形成了習慣心理,還是由於別的什麽原因而在暗中希冀著一種變化刺激呢?我不忍再自我追問細究下去。
  這一年來我老是被丟車買車再丟再買這些循環不斷的事情困擾著,一輛新買回來的車子能騎多久我也沒譜,我覺得這樣子挺累挺煩的,我決定以步代車。
  走在熙熙攘攘的大街上,忽然之間我感覺到了一種實實在在的變化。那條騎著車子不知跑了多少遍的街道,在我此刻的眼裏,已經似乎有了些許的陌生。我真不知到底應該質疑過去的眼光還是懷疑現在的所見,眼前的一切又好象是一夜之間有所改變的。馬路還是那麽的寬闊,樓廈還是那麽的高聳林立,流動著的車輛還是那麽的繁忙,隻有一點讓我感覺好象有所不同,那往日不絕於耳的自行車鈴聲如今是那麽的零零落落,眼前的自行車也顯得那麽的稀少。
  我想,昨天當我還騎著自行車悠悠地在這裏駛過的時候,顯然這種變化就已經在悄然存在著,那麽為何我竟然沒有察覺呢?也許,昨天的我仍舊生活在過去的那段優悠的時光裏….


  至今,我腦子裏依然清晰地記得這座城市自行車大軍鼎盛時期的情形,記得那時侯時髦的年輕人騎著鋥亮的自行車成群結隊在大街小巷裏橫衝直撞、呼嘯而過的喧鬧,不過如今想想這情形似乎已是很久之前的事情了,雖然在記憶中它就象發生在昨天。
  的確,那時候騎車子是件挺時髦的事,就象現在駕駛自家的機動車一樣,生活中離不開自行車,每個年輕人都向往著擁有一輛自行車。
  我是在我父親的幫助和督促下學會騎自行車的。那時候的馬路不象現在這樣多人多車,特別是傍晚前後,人人都回家閉門燒飯圍在一起吃飯,大街上顯得空蕩蕩的。我就在這時候,推著我父親那輛沉重的二十八寸自行車,在斜陽餘暉下一遍遍地練習騎車。那時我還是個少年,腿不夠長,騎上車屁股隻能坐在三角架的橫杠上。為怕摔倒我使盡吃奶氣力,拚命地蹬踏腳板,車子東歪西倒地猛往前衝,我父親撒開腳在後頭追趕著保護我。後來他大概跑累了,於是將一根扁擔橫捆在自行車尾架上,這樣我摔倒時屁股就會少遭些罪啦。
  我總想把那根挺礙事的扁擔拿走,但我父親總說我學車的功夫沒到家,不讓拿走它。於是我故意將車子往有人的地方拐去。有一回竟把飯後出來蹓躂的胖子趙二叔的大肚皮給劃出一條紅印子來,害得我父親一個勁給人家賠不是。
  幾天後,我自以為已經可以出師了,就瞞著父親悄悄推著他那輛自行車,跟幾個小夥伴騎車到馬路上去轉悠。我們一路嘻嘻哈哈橫衝直撞,將街邊玩耍的女孩嚇得直打後退。我們則得意洋洋地把一串笑聲擲給她們。
  但是在回來的路上,我卻出了一次車禍,將那輛自行車撞在了公交車的屁股上,為此我還在醫院裏躺了好幾天。母親流著眼淚懇求我父親別再讓我騎車了,父親一瞪眼說,不騎車,以後他一輩子光靠兩條腿滿世界跑,行麽?!
  沒想到,我的這次車禍竟讓我成為了同伴眼裏的勇敢者。有膽騎車子玩命,那才是好樣的。從那以後,我的業餘愛好就多了一項內容——拚命地玩自行車。我自以為不凡的車技就是那時候練出來的。沒幾年,我成了那附近一帶小有名氣的馬路搗蛋鬼。
  父親自然並不欣賞我騎車在馬路上的霸道行為。但是他後悔也來不及了,因為我那時已經長大了,他不可能老是揍我的屁股啦。
  不久我出來工作了,工廠離家比較遠,騎車差不多也要一個小時。我早已玩膩了父親的那輛又久又沉的二十八寸自行車,就將工資積攢起來買回一輛嶄新鋥亮的二十六寸永久牌自行車,這樣隻要我願意,每天我都有充分的時間在馬路上玩我的絕活。
  我這人騎車特別嗜好飛車狂飆,當然這首先不能排除我年輕氣盛這個因素,同時也跟我愛睡懶覺有關。每當廠子裏抓考勤紀律,我師傅盯我特別緊的那段時間,早上在熱鬧擁擠的中山大道上,你準能發現一個愣頭青在人群車叢裏左穿右插,玩命瘋奔的身影,那就是本人。
  有時候我還不得不上演一兩組難度動作。比如哪天我出門是衣服扣子沒係好,我會雙手離開車把,去穿著整理那迎風飛揚的衣服;哪一天我趕不及吃早餐時,我就會把我的包子油條安排在飛馳的路上來幹掉它;若是遇到寒風嗖嗖的早上,我的手通常是會插在褲兜裏而不是放在車把上。我的雙手在進行以上動作時,雙腿都是踏風火輪般一刻不停地狂踩腳踏板的,我不停地通過身體的前後左右仰斜傾側去取得平衡和躲閃周圍的人群和車輛,當然驚叫聲怒罵聲對我來說已是家常便飯,我多會采取愛理不理的態度。隻有當對方是個姑娘或年輕異性時,我才會扭過頭來,朝她擠擠眼,抱歉地笑一笑。有一回當我對一位從背後看身形婀娜的姑娘媚笑時卻意外地發現這人原來是那麽的麵目醜陋時,當場如吞食了隻蒼蠅般,氣急敗壞使我的車速猛然驟升,連超了三個毛頭小夥子的車。
  冬去春來,我度過了一段美好而逍遙的時光,終於遭遇到了也許是命定的一次小小劫難。那是一個早上,廠裏開會不許遲到,因而我車子踩得比較匆忙,拐入南市路我連闖了三道紅燈,就在我暗自慶幸沒遇到什麽麻煩的當口,卻給一騎車巡邏的民警盯上了。那個年青的警察連聲喝我停車,我當然是充耳不聞,我直起腰身,將腳踏板一陣猛踩,想以我的車速迅速甩掉這警察。可沒想到遇到的這人脾氣也夠倔,居然在後頭窮追不舍,死死咬住不放。我心一橫,嘿,跟你大爺比起車來,行,那就試試看!
  於是我鼓足了勁,弓起腰背象賽車般將車子踩得箭一樣直往前竄,又如蝴蝶似的左穿右插,在人叢車流縫隙之中覓路狂奔。過了城南大道,回頭一看,那小子居然還在後麵遠遠地然而卻是憤怒地追趕著。看樣子是由於我的抗拒和逃逸徹底惹惱了他,他也是下了狠心非要攆上我不可。
  我有些慌神,因為這麽倔強的對手我還是頭一回遇到,就這樣一直比下去他非把我追回廠子裏。正在這時一輛奔馳而來的貨車從身邊經過,我一壯膽靠過去,一手搭在車廂尾板上,由汽車帶著走。這個方法果然省力又快捷,過了一會兒,我轉頭透過揚起的塵土朝後張望,已經不見那個警察的影子了。清風在耳邊嗖嗖掠過,我感到一陣愜意的輕鬆,歪著脖子吹了幾聲口哨。正當我得意洋洋的時候,貨車為閃避迎麵駛來的一輛小車,忽然來了個減速慢刹,我的自行車卻憑著慣性直往前衝去,而且在失控之下從側麵碰向貨車駕駛室,我急忙將車把向左側抽轉,自行車又搖搖晃晃衝向路邊,這時迎麵駛來的小車眼看要撞上來,虧我那時是二十歲不到的年紀,反應快,急忙一縮身棄車滾下公路,小車就從我身邊擦過,將我的自行車撞飛出好幾米外才嘎然停住。我趴在泥地上,渾身已毫無痛覺,隻感到從腳尖往上一股寒氣湧上來,頭皮一陣發麻….我總算逃過了這一劫難,隻是我的那輛騎了不到一年的自行車報廢了。
  這次的事故也把我多年以來練就的騎車功夫差不多給廢了,從那以後,我騎車的表現也老實多了。我的一些朋友說,那以後我的為人以及言行似乎都穩重沉靜了許多,仿佛是一夜之間就從二十歲的愣頭青變成了三十歲的老青年。
  後來的事實也一再證明,這次事故確實讓我發生了如脫胎換骨般的變化,原先我身上的那種恣意妄為、膽大包天的傲氣消失了不少,我變得脾氣溫順平和,甚至有些蔫了。我父親卻因此而開始改變了對我的態度,以往他在我麵前多半是要皺緊眉頭的,如今他麵目親切和顏悅色,整天慈父似的瞧得我挺不自在的。或許是由於這種變化,使我這人看起來比較和藹可親,人緣也好起來了,就是在這個時候,我的第一個女朋友適時地出現了。


  我的這個女朋友是在馬路上認識的,說起來還是跟自行車有關係。
  那天下班,我騎著自行車悠悠地朝家蹬去,拐過江南路口,前邊一女孩扶著輛自行車停在路中央。我於是說嘿你怎麽擋道呐。女孩看了我一眼,象是自言自語道:我的車胎可能給紮破了。
  我自從騎車的“武功”廢了之後,古道熱腸倒好象增添了幾分,尤其對騎車的女孩更易生出一種情感上的親近和關心。於是停住車過去看看她的車子,後輪胎癟了,我把車輪抬起轉了兩圈,沒發現有什麽紮在上麵,我拔起氣門一看,膠喉咀爛了。我抬頭看看那姑娘,姑娘在靄靄暮色中神情有點焦躁不安。我忽然發現她焦急的模樣還挺好看挺俊俏的,正當我注視著她有些走神時,姑娘問我,師傅我的車子到底哪出了毛病?我一怔才回過神來,不假思索地說:你的輪胎紮破啦,得補一補,可能要費點功夫呐。
  姑娘急了,這附近哪有補胎的呢?我說幸虧你遇上我了,我差不多是幹這行的,帶著工具呢,不過我可不會白幹得收費呐。姑娘忙說,行行師傅,隻要你不會收太貴….我打開隨身背的書包,從裏麵取出一小截備用的喉咀,換了那截破爛的喉咀,然後對那姑娘說,好啦,現在你坐到我的車尾架上扶好你的車,我們到前麵找地方打氣。姑娘順從地照辦了,我蹬起車朝前走,嗬,真看不出來你還挺沉的,我逗了一句。姑娘噗哧一聲笑了,師傅您是第一個這麽說我的人,我們廠子裏的師傅都不這麽認為。哦,那他們怎麽說?她們、她們都是誇我來著。那是他們看你長得俊,沒安好心。您說什麽呀,她們、她們也是女的。噢,那你在哪個廠工作?國營二棉廠,我是才去那兒工作不久。說話間來到一個修車檔,我向那老師傅借來打氣筒,幫她的自行車打足了氣。好啦,我望著姑娘說。那,得多少錢?10塊!喲,師傅您還真會宰人。我不由開心地哈哈大笑起來。姑娘一愣,接著也明白過來,她也笑了。然後我們一起上路,我還送了她一程,姑娘的名字叫林靜婭。
  我和林靜婭之間的交往持續了六、七年,這當中有真情付出而得到過歡樂,也有各種原因引起的不愉快和煩惱。
  那時候的林靜婭純樸、天真,又沒有一般漂亮姑娘的那種傲慢自恃的毛病。我曾為自己的初戀女友是這樣的近乎完美而暗自驚喜不已,我倆之間的愛情曾是那麽的純潔而浪漫。
  記得剛認識她不久的一次約會,我因車間裏臨時開班後會,無法通知她而整整遲到了一小時。當我已不抱什麽希望騎車趕到約定地點時,竟發現她仍一直站在冷風颼颼的街頭等我,在她的腳下還擺著幾件修單車的工具。見到我她蠕動著有些哆嗦的嘴唇問我是不是路上自行車出了毛病,接著她指著附近一處亮著燈光的修理檔鋪說我向人家借來了幾件家夥呢,然後她走過來看我的自行車。這時她的臉已凍得紅撲撲的,身上單薄的衣著顯然抵擋不住料峭的春寒。我當時沒有說什麽,但這事卻藏在了我的心裏頭。
  和林靜婭認識的時候,我們彼此都不過才二十出頭,那時候年輕單純,隻顧去盡情享受愛情釀造出來的甜蜜和愉悅,根本沒去考慮婚姻家庭這些現實的問題,幾年後,我才開始想到這事,我打算跟她提一提,可話到嘴邊竟不知如何開口說。那一年我和她去東郊觀賞梅花,在那裏我曾產生過結婚的衝動,可就是在那裏,我竟然沒有開口向她表白,以致於錯過了一次最好的機會。當時,我倆的愛情正處於黃金時期。
  記得動身的那天一早,穿戴整潔的林靜婭是隻手空身來到我麵前的。我問她你的自行車你?她俏皮地一笑,壞啦。看我有些懊喪的樣子,她說坐你的車不照樣可以去嘛。我說那你是想累死我呀,她不答話,徑自坐上我的車尾架,用手摟著我的腰,走吧還等什麽。她吩咐道。
  在途中我弄清楚原來林靜婭的車根本沒事,她隻是嫌累不想騎車。人家不就是想坐坐你的車子嘛。她用有些撒嬌的語氣說著,並且緊摟了一把我的腰,害得我車子打了個趔趄。
  通往東郊都是柏油的路麵,來往的車輛也不多,可有不少坡要上。遇到上坡的時候,她想下來我不讓,我憋足勁往上踩去,盡管這樣挺累,但心裏卻甜絲絲的。
  我記得那天天氣晴朗,郊外的農田、樹木、野草滿目綠油油的,生機盎然。身處這環境中,人的心情自然也十分開朗。林靜婭小鳥依人般將頭靠在我的腰背上,不停和我說著話,我一生都難忘這一幕的情景。
  就在快要到達的時候,我忽然想要把藏在心中已久的那些話對她講出來。可我這人有個毛病,一旦有什麽話要鄭重其事地說時,我反而會不知從何說起。我開始有些猶豫,話也漸漸少起來了,林靜婭卻好象絲毫沒有察覺,仍然滔滔不絕地說個沒完。當我最後狠狠心正要把話講出來時,林靜婭一聲驚叫,看呐,梅花!
  梅林到了,這一大片梅林足有好幾十畝,此時漫山遍野地怒放著梅花,宛若天邊一片璀璨奪目的雲霞,讓人無限陶醉。我還沒來得及放好自行車,林靜婭就一路小跑鑽進了茂密的梅花林中,跟我玩起了捉迷藏。我費了九牛二虎之力好不容易才在灼灼的梅花林中將她逮住。她掙紮著喘著氣,咯咯笑個不停,串串笑語歡聲直逗得叢林花枝亂顫。
  那天是她笑得最多最開心的一天,也是我們相識以來最幸福快樂的日子。從那以後,我們之間的親密關係逐漸開始走下坡路了,一些不愉快的事情慢慢地摻夾到我們倆人中間來了,而最初導致產生這一切的原因,就是林靜婭辭職到了一家外資企業打工去了。
  那幾年林靜婭所在的二棉廠經濟效益大滑坡,以致瀕臨倒閉的邊緣。林靜婭仗著自己還年輕,又有大專畢業文憑,便咬咬牙跳了出來。不久她應聘到了市內一家美國人辦的公司當了文員。
  成了白領的她沒過多久,就發生了不少的改變。因為天生麗質的她自然是不會讓她那些打扮入時的同事們去對她的衣著妝飾說三道四的,她開始講究起時髦來,往日那個樸素清純的女工變成了一個新潮文雅的職業女性,很快她就成了那群白領麗人中的佼佼者。麵對仿如脫胎換骨般的她,我時常不得不強迫自己用一種新的眼光去打量看待眼前這位靚麗時髦的女郎。和她牽著手走在大街上,我不由產生一種炫耀自得的虛榮心理,同時又隱隱感覺到一絲的不踏實。是她的變化太快還是我已經落伍了呢?
  一年過去了,林靜婭又跳到了一家香港人辦的公司任職高級助理。這時她已經不騎那輛又久又土氣的自行車了,她說話的節奏也比以前快捷多了,語氣口吻也帶越來越濃的港味。盡管她說的話讓我聽起來有些別扭,夾帶著洋文的語句也有些難懂,可我知道那是近朱者赤的緣故沒辦法的事情。
  林靜婭的一番自我改造是相當成功的,但接下來她對我一相情願的刻意改造卻遭到失敗。她勸我放棄騎自行車而買輛摩托車,這樣她就可以經常坐摩托去兜兜風,而我也會更有麵子。你看看如今哪還有用自行車搭送女朋友的?她說。然而我對她的建議卻不感興趣,從小到大我都是騎自行車過來的,還曾經有過無比風光的時候,雖然隨心所欲的“馬路英雄”時代如今已經一去不返了,但我對自行車仍有一種難以舍棄的感情。於是我添油加醋地列舉出一大堆騎摩托車的弊端來搪塞她,結果惹來一場爭執,最後是她撅起小嘴氣鼓鼓地拂袖而去。
  我倆的這場冷戰持續了將近一星期才漸告平息,但她要勸服我的決心好象仍未動搖,這一次她相當地有耐心。在以後的約會中,她故意纏我去坐出租的士、帶空調的公交巴士,企圖培養我的惰性。但每每遇到塞車我便不厭其煩地向她誇張地訴說騎自行車的便當好處。瞧瞧,都堵了二十分鍾啦,要是騎自行車的話早到了,幸虧不是趕飛機火車,不然的就耽誤事了。我有意氣氣她,城市不爭氣的交通也時常偏幫我,氣得林靜婭鼻眼歪斜,往我身上一通狠捶。
  也許是我過於自負吧,老天到底也有向著林靜婭的時候,不久之後發生的一次馬路衝突著實讓我領受了騎自行車的窩囊。
  那天早上上班,我踩到南市路口,交通燈眨眼快要轉紅燈。我一踩踏蹬想衝過去。這時身後一輛摩托呼的衝了上來,在我麵前右拐,摩托車尾將我車頭一蹭,我的自行車就倒在一側了。我一下子跳起來,喊住摩托車。摩托停住了,騎車人慢慢悠悠下了車,踱到我跟前注視著我,滿臉的不在乎。這人一副浪蕩公子的派頭,身體保養得胖胖實實的,眼光裏透著囂張,我才開口問他怎樣開的車,他馬上反戈一擊指我是衝的紅燈。我倆吵著吵著拉扯起來幾乎要幹仗。早上交警還沒上班,圍觀的路人將我們分開了。他穿著厚厚的皮夾克戴著頭盔且身材壯實,我估計真要動起手來也難占便宜,惟有罵幾句解解恨:你小子也不打聽打聽,大爺我當年在這路上耍車的時候,你他媽還不知在哪兒呢!
  那廝立即反唇相譏:就憑你那輛破車還配說耍車,早該扔垃圾堆啦!今天算你命大,要不然將你和你的破車撞個稀巴爛!他正罵罵咧咧時坐在摩托車後一打扮妖冶的女郎大聲招呼他說,傑克,跟個騎破單車的羅嗦什麽,咱們還走不走!穿皮夾克的傑克這才瞪了我一眼騙腿騎上摩托,一擰油門,排氣管的廢氣猛然噴到我的臉上,摩托車呼嘯而去。我真想抓塊磚頭狠砸過去,隻是車已遠去了。
  這件事似乎就這麽過去了,但是它卻深深觸動了我也著實傷了我的心,我望著那輛磕磕碰碰騎了六、七年的自行車,惘然若失。這件事我沒有告訴林靜婭,可一種自卑感從此在無形中籠罩著我的心頭,在林靜婭麵前我開始變得有些沉默寡語了。
  林靜婭對此好象並沒有什麽反應,這一段時間裏,她也變得有點緘默少言,好象有什麽心事,從前倆人見麵時喁喁細語親密無間的情形如今也再難尋覓了。我們在一起的時候,執手無言,常常連目光接觸交流都變得吝惜起來,似乎各懷心事不欲啟齒。我有了一種不祥的預感,可是明天將會如何呢,我不願再細想下去….這一天終於無可抗拒地到來了,林靜婭提出與我分手。她心平氣和、語氣冷靜。我明白這一切都已無可挽回地擺在了麵前。不久她也從上班的寫字樓消失了,她的同事說她辭職不幹了。我打電話給她,她什麽都沒說隻要我以後別再來找她了。我們之間真的就完了嗎,她始終沒有給我一個明確的理由。
  一個星期之後,我無意中在大街上遇見了她,這次我終於什麽都明白了。當時我下了班正騎著車子往家趕,來到熱鬧繁華的王府大廈附近時,我一眼發現了她。黛眉紅唇、衣飾考究,顯得雍容華貴的她,提著大小幾隻購物袋,正步下王府大廈的台階。一個白白淨淨富家子弟裝束的高個男人挽著她的臂彎,倆人神態親密,說笑著從距離我十幾步開外的人行斑馬線穿行過馬路對麵。
  我怔怔地望著他們的背影,一時也說不出是什麽滋味。他倆走到一輛黑得鋥亮轎車前麵,男的打開了車門,她將手裏的東西放到車裏頭,那高個男人就站在她身旁,一隻手憐愛地搭在她的後腰上。之後倆人都鑽進車內,轎車慢慢地駛離而去。
  我一踩腳踏板想跟上去,但那輛自行車如何能追得上,一眨眼轎車就消失在城市的另一頭了。我跳下車來,一時氣不打一處來,猛然抄起那輛自行車舉過頭朝水泥地麵狠狠摔下去….她走了,跟了那個開轎車的男人。
  我那天回到家,飯也不想吃一頭倒在床上。


  我終於不願再騎車了,甚至想將那輛自行車買掉。對自行車我已不再留戀了,可是我如果這樣做的話,我將會愧對一個人,那就是我的父親。
  我父親原來是國營自行車廠的技師,他大半輩子都跟自行車打交道,對自行車有一種特殊的感情。他常對我說,他這輩子自年輕時候學會了騎車以來,就感到生活裏再也少不了自行車了。這輩子到死,恐怕我都離不開這老夥計啦!有一次他這樣對我說。
  父親是五十年代參加工作的,當時的機械廠在城區邊緣,沒有公交車直通,走路得花將近一小時。在不得已的情況下,他向別人借來一輛舊自行車,磕磕碰碰地學會了騎車以後,他就踩著臨時借的車開始了他的人生旅途。很快他就感覺到騎車的便利之處。以後他就自己買回來一輛嶄新的二十八寸自行車,為此他還騎著這輛新車跑遍全城去探親訪友,氣派了一星期。那以後,工廠裏有什麽加班加點的活兒,他都搶著去幹,因為他可以騎自己的車子回家,不必去來回倒班車或擠廠子裏接送的車。因此他還曾得過幾回先進工作者的表彰,上台戴過幾次大紅花。這些父親都將它歸功於那輛自行車,他認為若沒有這車子,他也難以取得這些榮譽。
  六十年代以後,機械廠轉產自行車,父親成了車間裏的技工,後來又成了技師。從那以後,他的工作和生活處處都沒離開過自行車。六七十年代的時候,公交線路極不發達,許多地方尤其是偏僻一點的郊區根本不通公共汽車,那時候人們相互之間的走訪以及外出交遊,很多情況下都依靠騎自行車。父親告訴我說,那陣子人們自行車的尾架很多是經過加固的,常常還在上麵裝塊長方形的木板用來搭人。休息日的時間裏,公路上常有丈夫蹬著車,妻子提個籃子或是個口袋坐在後頭,兩口子一道去探家的,還有就是三五成群的年青男女或是一雙雙的戀人,男的前麵女的後麵,一路歡歌笑語去郊遊玩耍的。
  父親還告訴我,當年他跟我媽的感情大半就是在那輛二十八寸的自行車上培養出來的。
  我媽老願意坐在他的自行車後頭,說又快又穩當,那時候廠裏一休息,我媽就來纏著我爸要他蹬著車子搭她走東去西的。我媽則說得啦那是你經常騎著車來我們廠門口引誘我坐你的車,還吹牛說兩個軲轆不比四個軲轆慢。那回我們車間的大李用他的自行車送了我一回,你爸一星期沒理我還差點沒跟大李幹上一仗。不過我媽又說當年第一次遇到我爸的時候,他騎的那輛鋥光發亮的自行車確實給她留下深刻的印象。我爸馬上又對我說,其實你媽當時看到的那輛車我已經騎了足有五六個年頭了,由於我保養得好,才跟新買的差不多。我聽著不禁有些慚愧,我那自行車也不過五六年的光景,可都快變成一堆爛鐵了,連林靜婭都常嫌它髒而不願坐呢。
  父親還指著他和母親還有我三個人坐在那輛自行車上的黑白合影照片對我說,你呀,你得好好記住這輛車,若不是它的功勞,今天這世上有沒有你都說不定呢。
  這並不是父親的誇張其辭,因為六九年生我的時候,正逢文革運動如火如荼地在全國各地進行,不少公交線路都癱瘓了。那天傍晚,下班回來的母親忽然感到肚子一陣劇痛,那是呆在裏邊已十個月的我急著想出來呢。父親連忙攙扶著大腹便便的母親去街口的公共汽車站,打算前往醫院。不想汽車倒是停了幾輛在那裏,車門大開,可就是不見司乘人員的蹤影。關鍵時刻還是我父親英明,馬上作出了一個果斷的決定,立即返回家中推出那輛二十八寸自行車,拿一個枕頭墊在木板尾架上,將母親扶上去坐好,然後一手推車一手扶著母親,一路小跑直奔醫院,這才讓我終於幸福地降生在醫院產房溫暖而幹淨的床上,而不是一頭栽出在街頭臭水溝旁。父母親告訴我的這個故事讓我無比懷念那輛二十八寸的自行車,可惜的是現在我已再看不到它了,因為它已經為我們父子兩代人超齡服役了幾十年,終因不勝負荷最後被送回了工廠的冶煉爐中去啦。為此,父親特意將那幅我們三人和那輛自行車合影的照片放大鑲在鏡框中掛在堂屋的顯眼處。
  這就是為什麽我父親對自行車總有那麽一種難舍難離的深厚情感的緣故。
  父親現今已經退休了,但閑不住的他很快又找到了繼續和自行車打交道的活計,他在離家不遠的街口擺了個修理自行車的攤兒,為過往行人修車。其實一天下來他也賺不了幾個錢,有時遇到相熟的他還不收費,可我明白他是在這裏麵找些精神寄托而已。如今這幾年,街上自行車的影子也日見稀落了,有時候一天也沒幾個人來修車,有一回我提早回家,去父親擺的修車攤看了看,隻有父親一個人在那裏,支著胳膊呆呆地望著馬路出神。看著父親孤單寂寞的背影和他滿頭的霜發,我不覺得可憐起執拗的他來,但我也毫無辦法,因為每次我勸他別幹都準遭到他的拒絕,惹急了還有一頓好罵。我媽也讓我別攔著他,她說如果不讓他幹這活兒,他呆在家裏幹什麽呢。
  再往後,地鐵開通了,不久市政當局開始了清理整頓市容市貌的行動。風頭刮到,一時間街巷馬路上不時遊動著穿製服的執法人員,首先倒黴的是那些無牌的小攤販們。這些靠“走鬼”糊口的人們都恨不得腦後多長一雙眼,胯下多長兩條腿,他們一邊和顧客討價還價,一邊眼觀六路耳聽八方,一有風吹草動馬上卷起貨攤逃之夭夭。
  有時候城監隊會來個喬裝改扮突然襲擊,搞它個雞飛狗走,人仰馬翻,好不狼藉混亂。
  有一天下午,一夥穿製服的在我們家附近捉住了一個用自行車馱蔬菜來賣的小販,那個家夥掙紮著想推車逃跑,結果東西全給沒收了,秤杆也被折斷了,連那輛自行車都砸壞了,穿製服的還揪著他不放,後經圍觀的路人紛紛說項才算作罷。父親替他將車子修好了,還讓他到家裏喝了口水,這倒黴的人走了以後,父親坐在屋裏長籲短歎了好一陣子。我問他是不是同情那些人,父親說難道他們不值得同情麽,我冷笑道您還是準備同情您自己吧,您這修車檔我看也快要關門啦!父親一瞪眼,胡扯,我那可是街道批準的!不信您就走著瞧吧,我說道。父親沒再說什麽,布滿皺紋的眼裏透射出深深的憂傷。大概他也預感到了他的修車檔存在的危機了。果然,不久父親的檔口也在接下來的掃蕩行動中被清理掉了。
  父親開始了他的度日如年的生活,他每天呆呆地坐在家裏一言不發,母親跟他說話,他也是有一句沒一句地敷衍,他整日鬱鬱寡歡,眼神呆滯,母親拉他去公園散散心,走在馬路上,看見來往穿梭的人群和車輛,他竟不走了,站在那裏就這麽看著呆著,好象著了魔一般。母親叫喚他,他對母親說少啦,比起從前來少多了,那時候滿街人騎的車,起碼有一半是我們廠子生產的呐。母親知道父親還牽掛著他的自行車呢。
  在以後的日子裏,早上父親和母親一起去公園,回來的時候,父親總要到原先開檔口的馬路附近站上一陣子,看看人看看車。有一天,我忽然發現他走路時腳步都有些蹣跚遲鈍了,身體一向硬朗的父親好象是一下子蒼老了許多,可我心裏明白這是怎麽回事。
  父親始終是那種閑不下來的人,又過了一段時間,他就讓我母親一個人上公園了,他自己找到了一份新的差事,替附近一個宿舍小區的自行車保管站當保管員,連帶著幫人修理自行車。我和母親都沒有攔他,因為我們看見父親為找到這每月隻有那麽丁點報酬的活兒竟然高興得象小孩過年一樣。


  我父親就是這麽個人,他這一輩子已經跟自行車結下了不解之緣,自行車在他的生活裏已成為一個不可或缺的忠實夥伴,而不象我們這代人隻是把自行車純粹看作是一種可以利用的工具,而一旦發現另外一種更新更便捷的工具時,就會毫不猶豫地放棄舊的選擇新的。他們這輩子人,戀舊的情結特別的深。
  自從林靜婭離開我以後,我又接連地丟失了幾輛自行車,我尋思著不想再騎自行車了,可我暫時還不好讓父親知道他的兒子已經厭倦了自行車而決定棄用它了。我得讓他心裏好受些。
  星期天一大早,我跑去立交橋底下的黑市,花了幾十塊錢買回一輛半新的自行車,騎回家在父親麵前亮了亮相,隨後買了一條大鐵鏈將車子鎖牢,寄放在樓下的自行車保管站。從此以後,我就乘坐公交線路車上下班,有時外出我也搭搭快捷舒適的地鐵。坐了一段時間的公交車和地鐵,我終於體會到了其中的種種好處,人真是惰性的動物,當他接受並習慣了一種生活方式之後,隨之而來的慣性力量就會促使他淡忘甚至排斥其他的或者是從前的生活方式。比如我寄放在保管站的那輛自行車,沒過多久就幾乎被我徹底遺忘了。
  說實在的,這兩年來我的吊兒郎當漫不經心的毛病也改了不少,在工作上我還是比較勤懇賣力的,我們的廠現在已經叫集團公司了,蒙公司領導賞識,現今我已當上了銷售科的副科長,我不時還有機會衣著鮮亮,拎個皮包,跟著領導屁股後頭去登場轉悠,洽談業務。過去的同事工友都說我出息了是年輕有為等等。我知道那是他們在恭維我,其實有為無為我自己還不清楚,年輕就有點勉強了,因為如今的我都已是一個二十八歲的大青年啦!
  廠裏的工會主席倪大姐挺關心我的個人問題,她熱情地張羅著要給我介紹對象。不久,她就連著介紹了好幾個姑娘給我,我一一見了麵,可一個沒談成。條件好的沒看上我,條件差的我沒看上她。倪大姐鼓勵我別泄氣,說她還會再接再厲給我繼續介紹,看樣子她的決心不小。我明白這年頭靠介紹相識找老婆的難處,於是騙她說,謝謝您的好意了,我最近已經交了一個女朋友,還是個公務員呢。倪主席忙一疊聲恭喜我說那就好那就好,以後我就不用操心了。我隻是隨口說的一句搪塞的話,可沒想到此話沒過多久竟當真變成了現實,我果然結識了一個女孩,不過是在地鐵站裏邂逅認識的。
  那姑娘二十四歲,在一家物業公司上班,衣著入時鮮亮,人顯得挺聰明靚麗。當然二十八歲的我長得仍不至於丟人,更兼有一種成熟男人的風度,不然這類好事沒準不會發生。我和她的第一次約會,還是在那個地鐵站。打扮得象鳥兒一樣漂亮的她對我說,想坐地鐵去一間新開張的廣場去逛逛。望著眼前這個新潮入時的麗人,我心想幸虧如今我已不再蹬自行車了,另外跟著頭頭們去應酬也算見識過些場麵,不然的話騎輛破車來赴約,再象劉姥姥進大觀園一般土老冒地鑽進氣派的商廈裏,準會讓她瞧不起我的。
  姑娘名叫方麗珊,談吐口齒伶俐,可能是寫字樓上班的女孩大都如此吧,我跟她還挺談得來的,仿佛是早已定下的緣分一樣。她在我麵前從不掩飾感情上的喜好與厭惡,此外她對時尚流行服飾有著細致入微的敏感和頭頭是道的褒貶評價,對此我常常暗中稱奇,心想若是娶她為妻,我的衣食一類統統交由她操辦準不會有錯。
  有一次逛百貨商場,她一眼看上了一款別致的太陽鏡,便讓小姐拿過來在我臉上一個勁比劃不停,你戴上真是好酷嗬!她的眼眸中閃射著欣喜的光芒,她執意掏錢替我買了下來,雖然我並不習慣戴這玩意也隻好收下了。
  接下來在逛時裝精品店時她又有了新的驚喜發現,她拿著一套吊帶裙往身上比試著,一邊征詢我的意見。我就讓她去更衣室換上再說。過了一會兒,她從裏間出來站在我的麵前,我都快要認不出她了,那款吊帶裙穿起來就象長在她身上一樣合適,也恰到好處地將她玲瓏凸凹的身段和嫩似凝脂般的肌膚展露無遺,既入時又性感。我一下子才發現了方麗珊作為女人的風情萬般的那一麵,而之前她在我眼裏更多隻是一個端莊大方的白領麗人。
  我的心動了,不由產生了一種想在肉體上占有她的衝動。
  我掏錢買下了這件價格不菲的裙子送給了她,方麗珊挽著我的胳膊,興高采烈地走在大街上。她的溫軟的身體緊緊依傍著我,秀發和體內的馨香不時飄入我的嗅覺裏,我不由產生了一種微薰似醉的美妙感覺和想象。現代文明的物質手段確實能很好地製造生活的甜蜜以及催生男女間的愛欲啊。想起來我和林靜婭戀愛了六、七年,在感情上我付出了不少,但在物質方麵對她的給予真是不多。物質手段是太重要了,我暗暗忖思著。
  方麗珊依在我的臂彎裏嚶嚶細語哧哧笑著,我將手攬在她的纖纖細腰間,用一些甜言蜜語去逗她。她嬌柔的神態使我不禁有些躁動了。
  和林靜婭相戀了這麽多年,可對女人的身體居然還是一無所知,想起來真有些遺憾。自從那次上街以後,我的心開始不安份了,我想她,想要得到她的肉體,我常常想著這個問題,苦苦思索著法子。
  不久,我就如願以償了,那是在我房間裏發生的。我把方麗珊帶去見我父母,她對我們家熟悉了,當她第四次登我們家門時,我就和她幹了那事。她並不很抗拒,半推半就的樣子我很快就得了手。看來她曉得如今的女孩子對這種事已經不必太保守了。
  自從我和方麗珊發生了那種關係後,她跟我說話就隨便直接了許多,還不時撒撒嬌使使小性子。不過上街花銷時倒也會替我的腰包省著點,一般不會再拿金錢來考驗我對她的鍾愛程度,她還帶我上她家吃過兩次飯,我估計她可能存心想嫁我,隻是現階段她還不好給我些什麽暗示,當然這也可能是我瞎猜。對方麗珊我也沒什麽可挑剔的,若真能娶上她,我想我也該心滿意足了。
  恰好在這個時候,意料不到的事發生了,差不多被我遺忘了的林靜婭又出現在我麵前。
  我是在第三次去方麗珊家玩時,在那兒遇見她的。原來林靜婭還是方麗珊的遠房表姐,那天正好有事上方家。
  甫見久違了的林靜婭,我呆了幾秒鍾,但商場應酬學來的經驗很快使我回過神來,我點頭招呼了林靜婭,並主動向方麗珊介紹說這是我讀電大時的同學。
  尷尬的場麵終於被我機巧地遮掩過去了,吃飯時林靜婭就坐在我對麵,我悄悄地打量著她。她儼然一副闊太太相,皮膚保養得光滑嫩白,使她看上去比她的實際年齡要顯得年輕一些,隻是身形較過去稍微豐滿了,但她往日眼睛裏的那種神采卻沒有了,一絲庸懶、困倦布伏在她依然動人的臉龐上。看得出來,她對方麗珊在她麵前毫不掩飾地表現出對我親昵的態度有些排拒,她幾次垂下眼簾默默看著自己的碗筷不語。飯後她曾問了方麗珊一句:你們,是不是快要結婚了?方麗珊瞟了我一眼故意說,什麽,我才在馬路上認識他不久,說不定什麽時候還會拜拜呢。我望一下方麗珊戲謔的眼神,然後將目光轉向林靜婭,她急忙把視線移開,望向窗外。她好象是刻意在方麗珊跟前回避我,但似乎又並不拒絕與我的這次重逢相見。於是臨分手時,我大大方方地對林靜婭說,老同學,我們這麽長時間沒見麵,哪天有空再聊聊。
  從方家出來,我在街上漫無目的地走著,心緒混亂,本來隨著時光的流逝我以為林靜婭在我心中已漸漸被淡忘於某個角落了,沒想到這次的不期而遇竟讓我本已恢複平靜的心又紛亂起來,為什麽仍會有這種激動與焦躁不安的反應呢。
  一連三天,我都有些神不守舍,一種莫名的亢奮占據了我的心房,林靜婭的容貌常常侵入我的腦海中,我這才意識到雖已分手一年多了,但她在我的心中卻仍是那麽的難以忘懷。我是那麽的急切想要知道她如今生活的近況,我有一種想見她的衝動,幾次伸手去摸電話,但最後都在猶豫中放棄了。
  周末下午,我剛和方麗珊約好晚上去看電影,才放下電話,電話鈴又響了。我拿起話筒,片刻一個熟悉略帶遲疑的聲音傳入耳中,是林靜婭打來的。她的聲音還是那麽輕柔甜美,隻是其中似乎多了一些寧靜遲緩。她問我近來可好,忙不忙。我說我們替國家打工的,隻是混混而已,比不得你們這些人日子過得舒服順坦。她不置可否地笑笑。我問她現在情形如何,她說你想知道嗎,我說當然如果你願意說的話。她問我今晚有空沒有,我遲疑了一下說有的。她就說了個地點,並告訴我晚上八點半在那裏見麵。電話收了線後,我接著打了個電話給方麗珊說我們領導臨時讓我晚上參加一個洽談應酬,電影可能看不成了。方麗珊口氣顯得挺無奈但信以為真。
  晚上八點三十差兩分鍾,我來到約好的地點,一看周圍環境,我才想起這裏就是那年我和她第一次相遇結識的地方,看起來她還牢牢地記著這裏呢。正在沉思的時候,一輛白色的小轎車悄然停在了身邊,駕駛室車窗降下,林靜婭跟我打了個招呼,她讓我上車。
  那晚,我們去了一家位於城區邊緣地帶較為靜僻的酒吧。在搖曳的燭光之下,一身深色裝束的林靜婭是那麽的幽怨而動人,纖纖玉指撚著銀羹輕輕撥弄著杯中的咖啡不語。麵對美麗的闊太太林靜婭,我略微有些局促,畢竟她已不再是過去的那個林靜婭。我用禮節性的寒暄辭句試探著對她如今過上的舒適奢華生活表示恭賀。不料林靜婭一聲輕歎,盯著晃動的燭光默不作聲,良久才緩緩開腔。她告訴我婚後這一年來其實她過得並不怎麽開心,她的老公是個花花公子,蜜月過後不久,就故態複萌頻頻在外鬼混,他仗著家族財雄勢大,根本不把她這個妻子當回事,在外常常流連忘返,夜不歸家。她又說,她老公有個脾性,不管嫖怎樣的女人玩多少個女人他都從不帶回家來,同時也絕不許妻子帶任何同性異性的朋友回家來。因而在最近他頻頻往返香港和國外的這幾個月裏,林靜婭除了逛街購物外,成了個留守深閨的寂寞婦人。
  那晚我們一直坐到深夜才離開,她喝了不少酒,而且叫的都是些名貴的酒,她出手大方,用大鈔結的帳,尾數不要打賞給侍應,看來拚命地花銷才能填補她內心的空虛和寂寞。我有點同情甚至是可憐她,可在我的眼裏從前的那個林靜婭已不複存在了,麵前的這個人隻是一個物質上富有情感上空虛而外表風韻迷人的少婦。
  婚姻真能改造人嗬,從前的那個林靜婭身上散發出的那種稚氣純真的氣息在眼前的這個林靜婭那裏完全絕了跡,如今她仍能吸引我的就隻有她那依然動人的臉蛋以及豐韻性感的身材,如此而已。
  之後不久,我還上過她那裝飾豪華氣派的住宅坐了一回,當然是瞞著她那個整天不歸家的老公的。那所金碧輝煌的房子空蕩蕩了無生氣,我真切地感受到了居住在這樣的環境中,她生活的那種優裕奢華以及沉悶無聊。臨走時,林靜婭問我什麽時候再來,她可以去接我,我不置可否地笑了笑。
  又過了一個星期,這天是周末。上午林靜婭打電話找我,希望我下午到她家玩玩陪陪她,並說她老公已去香港了。
  下午敲開了她家的門,林靜婭出現在我麵前,仿若換了一個人似的,她披散一頭如瀑的秀發,穿一件半透明鬆垮的睡袍,略施粉黛的臉龐嬌豔動人,她的帶著一線憂絲的眼裏似乎蟄伏著某種希冀祈盼的目光,她倚在門邊注視著我。我簡直要為她醉人的美貌而傾倒。這種對美色的貪欲帶來的興奮,從前跟她在一起時沒有產生過,甚至與方麗珊在一起時也沒有如此強烈。
  客廳裏的高級音響播放著柔和緩慢卻有些撩人思緒的小夜曲。林靜婭斟了兩杯紅酒,遞給我一杯,然後款款舉過眉心,幹了吧。我倆一飲而盡。接下來,我們在醉人的樂曲旋律中輕輕相擁著,慢慢踩著節拍蕩起舞來。房間的光線若明若暗,音律飄浮在空間,令人產生無限遐思,她的香軟軀體以及涼浸浸的玉臂纏繞著我,我有些神思恍惚,我的眼前不斷晃動著一個個人的影像,一會兒好象是天真稚氣帶著書卷氣的林靜婭的音容笑貌,一會兒又浮現出清純秀麗小鳥依人般的方麗珊的盈盈秋波,一會兒又出現麵前的林靜婭那張幽怨動人的臉還有那美得令人窒息的少婦豐滿成熟的身段,一會兒又閃現出方麗珊那嫩如凝脂的青春的胴體還有她那冶豔逗人的紅唇….懷中的林靜婭慢慢停了下來,我回過神來一看,不知什麽時候她已將我帶入了她的寢室。這裏的牆飾和壁櫃充滿著溫馨迷人的氣氛,使人不覺滋生一種惘然若醉的意欲。
  林靜婭紅潤的嘴唇微微張開著,眼眸中蘊含著熱切的期待,她的身體在慢慢地引導著我,我不由自主地感到一陣暈眩,一股茫茫然的躁動….從林靜婭家出來,我並未感受到太多的愉悅和滿足,我覺得那好象隻是對過去我和她之間關係的一種補償,同時又象是劃了一個句號,此外我的內心也湧起一股歉疚感,我覺得有點愧對方麗珊。特別是不久後當我再次與方麗珊激情相擁、肌膚相親的時候,我的心底都有些發虛。方麗珊親昵地小聲叫喚著我,她的纖纖玉指輕輕撥弄著我的頭發,和我喁喁蜜語時,我不由得恨起自己來。
  我曾下決心結束與林靜婭的關係往來。但當我經不起她的誘惑又和她在一起時,看見她那麽甘心情願地為我做這樣事和那樣事,並對我的要求表現出無比的溫順與服從時,我又陷入深深的猶豫困惑之中,我實在狠不下心去割斷與她的這份情緣。我隻好繼續周旋於這兩個我都愛的女人中間。
  又過了一段時間,方麗珊到底還是發現了我和林靜婭之間的關係。一天晚上,她忽然闖進我們家。她鐵著臉厲聲質問我並讓我說清楚和林靜婭之間的事。起初我企圖欺瞞遮掩了事,但方麗珊顯然已經暗中盯梢過我們的行蹤,她步步緊逼毫不放鬆,我無言以對。她扔下一句罵人的話後,傷心地哭著跑走了。
  父親母親也終於知道了這件事情的真相。母親默默地注視著我,歎了口氣然後開始說些規勸我的話,父親倒是自始至終沒有講一句話,他來回不斷地在屋子裏踱步,緊皺著眉頭。第二天傍晚,我剛下班回到家,隻見我那輛丟棄在樓下保管站的那輛自行車擺在了房子當中,並被擦拭得鋥亮如新。衝洗著沾滿油汙塵垢的雙手,對我說,你以後還是騎這輛自行車吧,別老丟在保管站裏長鏽,做人還是踏踏實實的好,我老了也不懂得你們年輕人之間的事,但你今後可再不能讓人家姑娘找上門來戳你的鼻梁骨啦!
  這輛車子,我騎了兩星期左右,估計父親大概也安下心來不太留意了,我便把它推到立交橋底下的黑市賣掉,我還是坐線路車和地鐵。那以後不久,我便與方麗珊分了手,跟林靜婭也斷了往來。過了沒多長時間,熱心的工會主席老倪一咬牙將她那天真得有點犯傻的侄女介紹給了我,我就和這位二十八歲的老姑娘湊合著談戀愛,誰知幾次來往之後,這姑娘就口沒遮攔地將我根本沒騎自行車這事給透露出來了。父親聽了以後當時也沒說什麽,可過了一段時間,有一天他忽然好端端地在外麵就摔了個跟鬥,從此就成天得躺在床上,連下地出門都要人扶才行。
  年底,我和倪主席的侄女結了婚。在此之前一個月,我聽說方麗珊嫁了人,男方是開著一輛奔馳車來把她接走的。第二年春節前,林靜婭出國了,她去了一個寒冷的的國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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