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退休以後,和一批同一時間離退休的老人們一起成立了成都市離退休人員設計所,這批從成都各大設計院老總位置上退下來的技術人員,擔任了成都附近電器設備製造廠的技術顧問,同時利用設計所的執照接受工程項目。父親則負責電力係統項目的設計、安裝和調試的管理工作。我那時已經結婚,在一家部屬設計院當電氣工程師。父親接手的很多項目的電氣設計,遇到人手不足或者需要趕工的時候,就希望我能幫忙,因為太太也是電氣工程師,這種安排既讓人放心又能為我們小兩口創收。年輕加上貪玩,有時我和太太接下任務後並不上心去做,工期一緊,父親就親自到我們家裏督陣催圖,現在想想我真是夠讓父親費心的。父親設計所的項目為我們小家庭增加收入起了很大作用,通過業餘設計我們幫助父親設計所老人們發揮餘熱,過個有意義的退而不休的生活。
母親過早的辭世讓父親失去很多晚年的歡樂,時有故友介紹建議父親再找個老伴,記得當時父親對此並不積極,但也沒有明確表示反對,反而特別尊重我們做晚輩的意見。像多數遇到這類問題的子女一樣,我們並不想家庭當中出現一位陌生人來,於是拒絕了介紹人的好意,老人再婚在當年並不普遍,思想開放程度遠不及現在,因而父親早早地就開始了孤身一人的漫長晚年,我們是有責任的,現在想起也很內疚。
直到我結婚生子以後,父親有了小孫女,我們也搬回家來與父親同住,經常有爺孫共處,兒孫繞膝之天倫的畫麵,我記憶猶新。
父親對子女的愛是非常隱諱的,原來一直認為我與母親的關係更親近,成人以後很長一段時間,都沒有真正理解父親對我特殊的憐愛,作為獨生子女,我的成長過程一直都沒有受到溺愛。後來還是太太敏銳地觀察出了父親在我身上的那種無私奉獻,她曾經提醒過我,在我父親的眼裏,我就是它的一切,我太太,甚至小孫女,都要放在其次的地位。
父親對我的愛從不溢於言表,一切都溶化在他對我的期望和幫助之中了。當年鼓勵我報考清華大學最積極的就是他,最終我還是選擇了沒有填報清華的自願,也許他也產生過恨鐵不成鋼的遺憾。
善良、單純、執著外加一點幼稚,我與父親有著驚人的相似之處。記得小時候父親一直引導我對於科學的興趣,總是在我眼前塑造了眾多知名科學家的形象,牛頓、哥白尼、加利略、法拉弟、安培、麥克斯韋爾、西門子等等,尤其諾貝爾物理獎得主,一再是他要我努力的偶像。至於飛黃騰達、光宗耀祖的仕途觀念,他是不削一顧的,這一點與母親的想法反差極大。
父親深知中國的社會環境,顯然並不適合有這樣的觀念人的發展,當得知我有出國留學的想法,並且可能性存在的那一天起,他是異常的高興,精神與物質的支持成為我後來留洋不可缺少的東西。我出洋留學的動機,也深受父親的讚賞,絕不是趕時髦的出國潮所推去美國的弄潮兒,絕不輕言歸來,這是父親贈我的家訓。
盡管生活在複雜的中國社會低層,看似平庸的他,絕不人雲亦雲,對於價值觀的堅持和對社會萬花筒後麵的本質,看得一清二楚,他總能夠透過媒體的字裏行間,分析出事物的本質,這也是我從父親那裏繼承下來的一大本領,就是一個簡單的讀報技能,便可顯示這種能力,通過媒體的表麵文字和宣傳,抓住寫稿人想要讀者接受的,以及想要向讀者掩蓋的東西。很多來北美以後的人,已經遠離中國官方的宣傳讀物,然而我卻時常要讀《人民日報》,因為那是中國社會發展的晴雨表,談不上愛國與“賣國”,隻是對那個遠方的、曾經留下青少年光陰的古老國度,一絲抹之不去的聯係。
我與父親經常通過現代通訊手段,談論時事政治、環境與經濟、社會與發展。光鮮經濟高速發展背後,國家公布的各類經濟和市場數據是我們經常的話題,CPI、GDP、匯率、通貨膨脹、社會穩定等國家大政方針,在我們兩個典型的中國小民之間溝通。作為美國人,我本不感興趣這些東西,但是父親的理想傾聽對象,大概因為年邁,他已不用再擔心自己的處境,大概因為我身處自由世界,發表真實觀點不會帶來麻煩的緣故,我們幾乎可以暢所欲言,父親也因之有個傾訴的對象。
蘋果電腦、WiFi上網,九十多歲的父親依然孜孜不倦地學習新東西。整理父親遺物時,我看見很多父親的筆記,如何維修電腦、如何清理計算機操作係統上充斥的惡意網頁、病毒軟件這些連我們都頭疼的技術問題,他都有詳細的記錄,且在試圖自行解決。通過網絡,實時股票交易,直到最後一次住醫院前,他都沒有停止過,頭腦清晰程度不亞於年齡小很多的正常人,完全沒有老年癡呆的一絲症狀。恐怕他自己都沒有意識到那最後的醫院之行,就像我們沒有意識到父親將要離開一樣,老人就這麽平安地走了,安靜而又平凡走過了屬於他的一生。
父親平等待人,心胸寬闊的性格體現在對家人和朋友,當我在異鄉打拚的日子,他在國內的生活搞得井井有條,與保姆的關係十分融洽,完完全全解除了我的後顧之憂。父親獨自一人生活的三十多年裏,一共兩任保姆,可見在當今中國保姆賣方市場的環境下,是多麽的不容易。保姆在父親這裏所得薪水往往是同業者中較低的,她們也曾要求增加工資,因為生怕保姆跳槽影響父親的生活,我也與父親商量過各種滿足保姆的方案,畢竟以我們的能力援助父親是毫無問題的。然而父親總能處理好這一切,保姆們拿著低工資卻仍然願意在父親這裏工作,看來除了金錢,人性與親情並未完全淪落。父親去世以後,幾任保姆都要求前來參加悼念,她們告訴我,已經成了我們家庭的一員,我深深感謝父親為我們建立起的這種特殊關係。父親年邁以後,不便去青城山為母親掃墓的清明節,都是保姆代勞,當我不能回國掃墓的年份,她們一到清明就會去替我去看望父母親。
九十年代末,已近八十高齡的父親,親自踏上了美國這片夢想的自由國土,實地考察了兒子的選擇和他的希望。我們原以為的他會感興趣的華盛頓、紐約等地並不是我們想象那般,有次在弗羅裏達德通納沙灘,父親站在海邊,麵對大西洋無限感慨,可以看見他享受自由和精神釋放的樣子,這個鏡頭是父親美國行的定格畫麵。老人一輩子過來,從未有過如此舒暢的一天,他讓我們自己去沙灘前邊遊玩,自己一個人留在那裏,麵對大海,也許他要回望自己的一生,也許他在總結。
要是沒有一九四九年中國社會曆史性的變化,我的父親也許會有著完全不同的性格,也許會沿著常軌成為一位威嚴的家族首領。然而曆史的發展是沒有如果的,渺小的個人是無法反抗社會現實和巨變的,所謂生不逢時大概就是這麽回事吧。父親是認命的,在美國一年多以後,他決定回中國繼續渡過他的餘生,下一代人已經歸化,在美國有了新的起點並且也開始漸漸遠離中國,他是欣慰的,這樣的結果也是他希望的,所謂落葉歸根的老觀念,父親是堅決反對的,他自己就身體力行,一直拒絕重踏涪陵的那塊土地,直到永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