省人民醫院草堂分院,以前曾經是個幹部療養所,不知什麽時候開始對外接受病員。因為離家近,嶽母被安排在這裏住院。經過二十八小時的長徒奔波,海銳佳安的生物鍾早就給打亂了,他們萬裏之遙地往家趕,就是怕不能見到親人最後一麵。星期六一大早,海銳佳安來到病房,看到病魔纏身的老人十分難過。老人家用盡全身的力氣試圖辨認來者,海銳盡量靠近病床,老人吃力地說出他的名字,很長時間以後開始知道女兒和女婿專門回來看她了。
老人的病經醫生確診為肌萎縮性脊髓側索硬化症(Amyotrophic lateral sclerosis),在中國則被稱為“漸凍人症”。國際上通常簡稱ALS,幾個月前世界範圍內所掀起的“冰桶挑戰”就是提醒世人對這種疾病的認識,募集捐款用於研究這種不治之症的科研。患者中樞神經控製骨骼運動的運動神經元,受無名病毒侵襲後,逐漸退化、衰竭而無法將運動信息傳遞給肌肉,從而喪失運動功能,長期不運動的肌肉會因此逐漸衰弱、萎縮,導致生命終結。最為殘忍的卻是,病人可以一直保持清醒的思維,聽覺、視覺、觸覺、嗅覺和味覺都不受影響。中樞神經還會不斷發出運動指令給永遠不能執行命令的肌肉,病人倍受折磨直至死亡。
早在幾年前,海銳和佳安回國看望老人的時候,麻將桌上老人就十分極艱難的摸牌、打牌,到後期發展到了不能自己穿衣吃飯,病情很快便確診下來,隻是沒有治療的辦法。早在一年多前,美國藥物研究機構新研製的尚未獲批準臨床使用的試用藥也被佳安姐弟倆想法購來寄往家中,唯一的希望便是延緩衰減的進程,現在顯然是病發症的最後關頭了。
早上醫生查床的時候,佳安和海銳馬上了解醫院的治療計劃,醫生明確告訴家屬這種不治之症全世界都沒有辦法,他們所能夠做的就是所謂“對症下藥”,也就是根據病人檢測、化驗數據確定用藥和使用輔助器械。看來這是一場持久戰,不光病人受煎熬,家屬也要活受罪。因為中國的醫療製度和慣例,醫院的護理人員除了打針、發藥,其它護理工作全靠病人家屬。在中國,醫患關係沒有合理的保險製度來保證,矛盾常常視病人的狀況而激化,成了現今中國社會最為頭疼的問題之一。
入鄉隨俗,佳安與海銳迅速進入角色,開始盡子女的義務,夜晚護理工作從當天起落到佳安夫婦頭上。利用白天尚餘的時間,夫婦倆趕緊動身去城東看望一下海銳九十多高齡的父親,老人還不知道兒子回國的消息。
晚飯以後夫婦倆回到醫院,開始值班。老人的病情時好時壞,但頭腦一直清醒,好的時候可以斷斷續續言語表達。老人除了雙手失去運動功能,咽喉與肺部運動功能也開始衰竭,完全不能吞咽食物,進食全靠通過胃管注射。食物是家人買來的各種營養品自行備製成流食,製備流食也是佳安夫婦夜間看護的工作之一,喂食工作每晚至少兩次。
老人肺部炎症久久沒能消炎,呼吸器官運動衰竭,沒有咳嗽功能,而大腦下意識地要求咳嗽,中樞神經與肌體的抗爭,搞得老人心力衰竭,用負壓真空吸痰,帶來的難受讓老人拚命掙紮,為了防止阻塞呼吸,也阻止不了吸痰機的使用,每當半夜叫來護士小姐進行吸痰操作,總是一番忙亂。
老人的排泄功能也開始失去,清醒的時候還能夠告訴佳安或海銳,睡著以後就會失禁,一旦被佳安夫婦發現,就得好一番折騰,弄髒的衣褲、床單、被套要更換。可氣的是,醫院竟然沒有多餘的病員衣服和床單,周末更糟,要等到星期一才有幹淨衣褲和被單供病員使用。海銳曾就此大聲叱責,
“什麽醫院!住院費都用去幹什麽了?”
然而這都無濟於事,現實版的中國醫療就是如此,十三億勤勞、勇敢的中國人民都是這麽過來的。海銳開始學會忍耐,開始接受與美國住院天上地下區別的現實,號稱已是世界第二的中國,知道你的差距有多大嗎。此時想起在美國的朋友所講的一件事情,他回國探親與其富豪朋友有過一段推心置腹的對話,朋友真心地問他,
“你覺得,中國還需要多長時間才能趕上美國”
他的回答隻有四個字,其中還有一個是重複的,
“遙遙無期”
醫院裏的護士小姐們,個個都有著成都姑娘嬌小的誘人身材,哪裏能夠勝任需要體力的護理工作,翻動病人沉重的軀體,連男人都覺得是個體力活兒,有時候還需要幾人同時出手,對於全靠手工的中國醫院護理,男護士們才是最最需要的。
海銳能夠與佳安一同回來的決定無疑是對的,就憑佳安一人,無論如何也幹不了這活兒,不光是肉體上折磨,更是精神上的煎熬。佳安十分感激丈夫的體貼,因為就連他自己的父親住院,海銳都沒有回來。然而海銳心裏則自有他的想法,這種與母親最後相伴於醫院的時光,三十多年前就經曆過了,他深知這種長夜身心交瘁的痛苦。就是因為三十多年前那個相似的夜晚,佳安意外來到正在守護母親的海銳身邊,伴陪他度過了整個夜晚。要知道,那時佳安還僅僅隻是海銳父母並未認可的女朋友,結果卻成了婆媳最後的訣別,海銳母親在臨終的時刻見到了自己的兒媳,也算了卻一樁心事。佳安的作為,更增添了海銳對她的愛意。
病房裏有張折疊床可供守夜的家屬打盹,旁邊還有一張空著的病床,海銳不管三七二十一地躺了上去,後來發現這並不是一張空床,在海銳夫婦守夜的幾天裏,病人從未出現,查房的醫生也心照不宣的不加過問。後來聽深諳其道的人解釋才明白,人住在醫院便可拿醫保,出了院醫保就要停,所以那位據說是公安的病人,就靠這病床領醫保。究竟如何運作的,至今海銳也沒弄明白,不過空床到是給海銳提供了方便。
天亮了,根本就無法休息的海銳,起身來到醫院的食堂,看看早餐食譜,海銳花了三塊錢,一碗豆漿,兩根油條,早飯不錯。就餐的人裏不乏專業看護,中國醫療製度造就了這一特殊群體,如同保姆、月嫂、成人奶媽一樣,市場需求產生了這種收入超過應屆大學畢業生的職業。醫院食堂的廉價夥食與方便吸引他們來此就餐,可以想象這群城市打工仔,供養著仍在農村的妻兒老小,他們是整個中國社會食物鏈上重要的一環。
十點鍾光景,有親戚來看望老人了,佳安夫婦趕緊交待完畢,乘公交車回去睡覺,晚上好接著守夜。
回到家,隻有冰涼的被子在等待,佳安海銳完全不能適應成都的冬季,氣溫雖然不低,可屋裏到處冷冰冰,他們取來三床被子疊加後,趕快鑽進被窩取暖,連衣服都不敢脫。這樣的睡法,海銳還從未體驗過,一直不停地抱怨。
大約五、六點鍾,嶽父打來電話,說是讓佳安夫婦起來與親戚們共進晚餐,佳安與海銳哪有那個心思,隻想在好不容易捂暖的被窩裏多呆一會兒。實在耐不過了,也隻好起床應付晚餐。
晚餐過後,便是回醫院守夜的事了,七、八點鍾佳安海銳的護理工作又周而複始地循環起來,每天大約工作十二小時。早晨海銳要了稀飯、饅頭加泡菜,典型傳統的成都早餐。飯後要是碰上晴朗的日子,就趕緊圍著幹休所的人工小湖走一圈,小湖周圍的景色居然不錯,仿古的廊道彎彎曲曲,還有人工假山相印襯,水塘邊有人垂釣,讓人仿佛置身郊外,一掃醫院內哀鳴又壓抑的空氣。
功夫不負有心人,佳安母親的病情似乎有些起色,臉上有了些血色,人也顯得更精神些了,有時還可以讓人扶起來坐著看會兒電視,大家都很高興。這天來看望的人較多,未曾謀麵的表妹告訴佳安,久聞大名無緣一見。也有人提議大家一起合個影,嶽母的臉上也隱約泛出點笑容。圍著病床,一張也許是最後的合影裏,嶽母大人坐在中央。
連續六個晚上守夜後,海銳佳安都開始覺得吃不消了,開始說服家人,需要請專業護工才能打贏這場持久戰。終於,佳安姐姐請來一位大嫂,據說一直在這所醫院當護理,經驗老到外加熟悉醫院的一切,工資卻是應屆大學畢業生市場價的兩倍多,比起佳安和海銳來說,那還是便宜多了,況且她提供二十四小時服務。事情就這麽定下來了,佳安夫婦醫院守夜人的角色由這位大嫂替代了,隻需每天來醫院看望老人一兩次即可,佳安海銳如釋重負,當然海銳還有很多其它事情要辦,畢竟回國一趟也是不容易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