旅程第一段,大約兩小時以後,我已身在異鄉,進入香港,天色察黑,飛機平穩降落啟德機場。走出機艙的時候,便有不同的感覺,雖然以前也走南闖北,無論到那裏,高興的時候就說四川普通話,不高興便我行我素,改說方言,主人翁的感覺總是相伴。這英國殖民地香港,給人的感覺就不一樣了,除了英語,便是粵語,說不來,聽不懂,頓時感覺母語沒了,人生地不熟的感覺落到了實處,畢竟是第一次出國,當然隻是身體上出去了,這會兒還不可能理解,國籍並不是與生俱來從生到死的,日後才知道,它,也是可以選擇的,至少西方世界如此。
環顧四周,機場值勤的警察們給我極深印像,黑色製服下,顯得朝氣蓬勃、彬彬有禮,個個都像高中生。與後來見得多了的美國警察相比,沒有一絲讓人生畏的理由,好像這也並不妨礙他們執法,比國內見過的警察更加職業規範、讓人敬佩。
那時的啟德機場好像沒有中轉通道,必須先入港再離港,入港要進海關,也許我自己就沒有搞清楚。由於沒有英國簽證,又沒有國際旅行的經驗,再說也不懂中轉簽證的規矩,不敢貿然離開機場,覺得一下子就陷入了困境。情急中,找到一位機場警察求助,道明緣由,他簡單地用自己的卡片刷開一道側門,俺就順利進入離港區。現在想想,他的這種做法也不一定正確。
因為買的不是聯程機票,兩大箱行李早就在海關的傳送帶上兜圈了不知多少回,那時的反恐力度大打折扣,無人照料的行李居然也不是大問題。沒有行李,一身輕鬆,為了打發時間,我開始在候機大廳裏趟徉,看著那嘩嘩嘩翻滾的航班提示牌也覺得新奇,機場各處,除了英文標牌,也能見到對應的中文,正好學習。書上的英文與實際的英語環境,它就是不一樣,如何使用語言,那是書本上絕對學不會的。夜深人靜,逛也逛累了,我在這裏的長凳上小鼾片刻,要是此時有人拍下這個鏡頭,打個無家可歸者的廣告,效果一定不錯。
倦意,加上一宿未眠和緊張,瞌睡蟲在我身上肆行無忌地活動。不知多久,睜開雙眼,已是開飯的時間了。空姐推著小車沿機兜售西北空中服務,漢堡拿在手中難以下口,生菜葉子與肉餅在一起,外加兩瓣並不怎樣的麵包,對於食遍美味佳肴的成都人而言,實在隻能是充饑的食物而已。成都的涼菜都是精心伴製的,哪有洗洗幹淨就算菜肴的,無知的我,居然將這頓午餐,當成留洋最初的一段感受寫信給遠在家鄉的妻子分享。
因為香港的延誤,晚點的飛機在太平洋上空試圖追回逝去的時間,奇妙的事情它就是奇妙,逝去的時間真的可以追回。飛機過國際日期變更線的時候,傳來機長親切的提醒,機艙頓時熱鬧起來,大家打開舷窗向外張望,想看半黑半白的天景,至於都看到些什麽,每個人的心裏都有不同的答案。
機場
事前並沒有想到洛杉磯是我的入境口岸,由於沒有行李,很快便出了海關。現在知道這裏是洛杉磯而不是舊金山,得趕快詢問如何繼續前行。
來到西北航空服務台,金發碧眼的小姐笑容滿麵,與在香港的感受迥然不同。我的蹩腳英語並不能將事情敘述圓滿,她卻職業地從我遞上的機票上,找出了我想要解決的問題。飛行員追回的時間不足以趕上我的續程班機,它已經扔下我去了舊金山。誤機是件大事,國內的經驗告訴我,麻煩會接踵而至,改得了機票嗎?今晚住哪裏?要不要重買機票?自掏腰包還是他們賠?我有些焦慮,美國歡迎我的心境早去了爪哇。
“下個小時有趟美國航空公司去舊金山的航班,你願意改乘這班嗎 ?”
金發碧眼的問話把我從焦慮中拉了回來。
願意?我還有選擇的權利?到底美國就是不一樣,客人才是上帝啊。我的心情馬上好了起來,自信心也重回到身上,大腦也開始正常思考。美國航空公司在哪裏上飛機?路遠不遠?一個小時能趕到嗎?有沒有其它選擇?
從金發碧眼那裏我得知自己的焦慮完全是多餘,洛杉磯到舊金山飛機多得來你坐都坐不完,幾乎每小時都要起飛一班。地點到是給我問對了,得去另一航站樓。為了穩妥起見,不想再誤點,我選擇了兩小時以後起飛的一趟航班。辦完手續,離開西北航站樓,按金發碧眼的指點,走去美航航站樓。出了門,突然發覺自己像是到了街上,人來人往,到處是商店,車水馬龍。與雙流機場相比震撼強烈,雙流候機廳外便是農田,進城要乘民航公交車,廳內除了候機的座椅幾乎沒有商店,唯一的中國民航服務處也隻有口香糖和印有他們標識的鑰匙圈、掛鏈之類的東西,不過,他們有個好聽的名字,友誼商店。
電話剛一接通,聽見那端朋友的聲音,好親切,就想立即傾訴出國第一天的奇遇。咦,不對啊,好象是在同機器說話呀。此時朋友一定是在機場或者路上,家裏自然無人接聽電話,除了大款,那時誰也沒有手機。
留言完畢,找了個座處,開始觀察來往的人物以打發時間。珠光寶氣,濃妝豔抹,蛤蟆鏡閃光照人,身段妖嬈,手牽愛犬的漂亮女人不少。這啥地界啊,洛杉磯,好萊塢所在地,影片上看了不少,設身處地又看許多,養眼一詞,遠不足以形容我看西洋鏡的心情。看著看著,便到了登機的時刻,很快便離開了洛杉磯。
到舊金山的時候,天已黃昏,同機的旅客們都已散盡,始終沒有朋友的身影。我又開始給旁邊的電話機喂硬幣,朋友剛下班回家,正在納悶要接的人哪兒去了,放下電話,我等待他的出現。大約一小時後,朋友現身舊金山國際機場,見我沒有行李,很是奇怪,問明緣由後,帶我去了行李問訊處,他們通過電腦查詢到行李仍在香港。咋辦?我一時沒了主意,行李處的工作人員簡單地要我們留下在美國的地址,說會把行李直接送到家裏。沒有辦法,我隻好登上朋友的車離去。
朋友夫婦倆都已經工作,在聖荷西附近的坎貝爾租了套公寓,臥室在上,車庫在下,樓上樓下,電燈電話,有些小洋樓的味道。我居然也可以獨占一室,在此過渡。離開學還有些日子,朋友帶我就近辦點事情。第一,是開個銀行戶頭,交學費的錢老放內褲裏既不安全也不舒服。花旗銀行的雇員,拿著皺巴巴的張張百元大鈔對著天花板認真查看,我自心想,都是從代表人民、代表黨的中國銀行取來,難道假的不成?雖然皺巴巴的鈔票確實引人懷疑,但我還是想對了,張張都是真的,張張都存進了我在花旗的戶頭,咋聽起來像外逃貪汙犯似的。雖然這點小錢在當時數目不少,可張張都凝透著我們夫妻打工,還有父輩辛勞積攢的血汗錢,是我在美國安身立命的本錢,是我們全家來美國的啟動資金。
聽說我的到來,朋友的弟弟也從老遠的地方前來看望。這位小老弟,是他給我辦成的底特律大學錄取通知。他已轉學來加州,投靠姐姐,能夠更好地彼此照應。沒有我妻子的這位好朋友,我們人生的軌跡也許會完全不一樣,也許不會來美國發展,他們在我們生活的轉折點,起了絕對重要的作用,隨著後來數十年的人事變遷,這一點從未動搖,我們一直牢記心中。
在加州的這幾天,朋友帶我熟悉異域風情,參加華人家宴、聚會、逛摩。商場內琳琅滿目,櫃台完全開放,貨物任人挑選,即使有防賊措施,也不在明處,感覺西方人的素質高尚。與中國購物消費須經售貨員之手的觀念形成鮮明對比,真有劉姥姥進大觀園的感覺。朋友給我買了件外套,頓時一股暖流湧上心頭,底特律的冬季寒冷,不比加州,她知道我寧願挨凍也決不肯花錢買衣服,學費的壓力壓得我既小氣又吝嗇。
一天逛街,我瞅著路邊的小轎車們羨慕不已,朋友弟弟對我說,底特律是有名的車城,各種靚車夠你看的。他還說,美國爺們最愛車了,待車向自己的小老婆似的,我似懂非懂地點著頭。其實哪止美國爺們,我也很愛,隻是沒有錢,愛不起而已。曾經剪下人民日報頭版頭條一張新聞照片,貼在我辦公室的文件櫃門上,那是張新車照,德國大眾汽車公司在長春第一汽車製造廠生產的奧迪100,其實我隻是喜歡新車的造型而已,哪曾想有同事認為我自不量力,癩格堡想吃天鵝肉。不好意思,沒掛幾天便摘了下來。現在身邊這麽多靚車,情不自禁又開始奢望起來。
一天傍晚,散步歸來,看見家門口放著兩個大行李箱,原來西北說話算數,送來失落香港的行李。也沒有人守著,也不怕被人拿走,美國社會安全意識不高嘛,或者說住在這裏,沒有必要有高的安全意識吧。
與很多初到美國的中國人一樣,剛到美國就開始品頭論足美國,總愛拿美國與自己想象不符的地方與中國比較,盡管對美國的認識才剛剛開始,以前書本上、電影裏看來的美國,明顯地偏頗和膚淺。朋友來舊金山國際機場接我那天,沿一零一號高速公路回家的途中,我就開始嘮叨,說這公路質量不好,路麵粗糙,甚至不如成都的東西幹道。其實中國那時幾乎沒有什麽高速公路,汽車行駛速度遠遠低於這裏,粗糙的路麵更能增加汽車對路麵的附著力,隻有自己開車一段時間,經曆過各種不同路麵後,才有體會。我的評論十分幼稚,看看如今來美的新人仍然沒有變化,仍然喜歡在了解真正的美國之前,妄加評論,我隻能付之一笑。
在朋友家住了兩周,決定提前到校適應環境,買了張廉價機票,又花去一百多美元。因為廉價不能直航,中途在俄亥俄德藤轉機,麥道八二飛機,比波音七四七小了很多。到德藤轉機時才知道還有更小的飛機在等著我。這是架單引擎的支線客機,總共兩排座位,連停機坪都不讓停靠,飛行員和空姐領著我們三位乘客,步行穿過類似飛機停靠的空地,登機以後也不用對號入座,空姐隻是提醒大家不要坐同一側的座位就行,難道怕把飛機坐偏嗎?
大底特律的韋恩國際機場還是不錯的,聽見了英文加日文廣播,標牌也是英日文對照,不懂為什麽,數年以後,連中文也有了。取了行李,通過海關,我慢慢步出大廳,在安阿堡密西根大學讀書的學弟早就在等我了,他讓我稍等,轉身出去取車,不久一輛小轎車便停在我麵前,我們掀開車後的行李艙蓋,塞進行李,鑽進轎車,七彎八拐上了高速,這種場景,以前隻在西方電影裏看過。
小轎車是學弟自己的,擁有私人轎車,一直是不可企及的奢望,這種觀念此時徹底顛覆了。學生都可以負擔,小轎車看來根本算不上美國夢,以前的思維需要調整。
小轎車慢慢駛入綠化得體的校園,停在一棟紅磚公寓門口,學弟媳婦已在門口迎候,她與學弟是在美國認識結婚的,我們是第一次見麵,寒暄過後便登堂入室。學弟在密大研究院讀博士,這棟紅房子屬於學生公寓,費用比校外便宜很多,算是學校給研究生的一種福利。當晚,我在外間的沙發上將就一夜,第二天就搬到學弟同學的公寓裏了。學弟的同學租了這一套二的公寓,正在等候老婆來美團聚,我便先在他這裏暫住幾天。室內沒有家具,我們就打地鋪過日子,柔軟的地毯,上好的條件,我睡得非常愜意。因為他在重慶生活多年,媳婦也是重慶人,我們就有很多龍門陣可擺。他上的大學與我上的大學比鄰,後來竟然合二而一,我們自然就成了校友,這是後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