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麵檢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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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年，大 約在他工作十餘年時候，遇上了一件事。
一位二十多 歲的男青年，因為 “ 咳嗽一周 ” 來就 診，他根據臨床經驗，診斷為 “ 支氣管炎 ” ， 對症用藥。一周後仍無好轉， CT 報告顯示：肺癌。他誤診了。為此，他賠償了患者一萬元，還被醫院停了三個月的處方權。

後來，他就 變了。 具體怎 樣的改變，身邊的人一時還說不準確，直到有一天，來了一位 “ 咳嗽一周 ” 的男青年，大家都聽到了，他是 這樣說的： “ 嗯嗯，你這病，根據臨床經驗，還真不好說，需要全麵檢查。 ” 說完，他給患者開列了頭顱 CT ，胸部 X 片，心 電圖，腹部 B 超，血液生化跟血常 規。全麵檢查的結果是：上呼吸道感染。 往後不管什 麽患者，他都是同樣的皺眉，同樣的猶豫，對患者說： “ 嗯嗯，你這病，需要全麵檢查。 ”

若是巧合，真的 查到一些隱疾，譬如內痔，譬如膽囊息肉，譬如隱睾，他會略微開朗的表情說： “ 你看，幸 虧有全麵 檢查。 ” 若是沒有 查出任何疾病，麵對患者，他的眉頭會皺得更緊： “ 沒有疾病， 對你本人，不，對你的人生，那是多麽美妙的事情啊。 ” 醫院裏 漸漸地分為了兩派，一派堅決讚同，表示能減少誤診，對患者大有好處。一派強烈反對，認為他增加了治療費用，浪費了醫療資源，純屬胡鬧。不管怎樣的分 歧，他的全麵 檢查還是播散開了，理由是，很多人開始叫他 “ 全醫生 ” 或者 “ 查醫生 ” ， 還有叫 “ 全 查醫生 ” ，他本來的姓名，被 漸漸遺忘了。
這時的他，模樣也起了變化，本來不高的個子，蜷腿駝背縮手，走路頭也不抬，脖子基本不能看到，緊皺眉頭，行動猶豫。肩上橫擔著聽診器，兩邊口袋裏東西不少，有血壓計，看咽喉的壓舌板，看瞳孔的小手電，查神經反射的小錘，還有全套的檢查化驗單據，這樣一來，白大褂就緊崩崩勒在身上，背影看去，像一隻負重的烏龜。

偶 爾，麵 對一位腹痛的患者，他心裏也會嘀咕：如果臨床經驗沒錯的話，應該是腸痙攣，受涼了。 但很快，他就反 駁自己：不行不行！萬一是腸梗住呢？萬一是闌尾炎呢？萬一是膽囊炎呢？他又皺眉了，說的是： “ 嗯嗯，你這病，還真不好說，需要全麵檢查。 ” 醫院的醫生 們都看不起他，離他很遠，大小場合都拿他取笑，表示出分明的界限。可是獨自麵對患者的時候，醫生們就不由自主地想，萬一呢？悄悄地開列出許多的檢查單，話是這樣的： “ 嗯，你這病，需要進一步檢查。 ” 因 為工作量的加倍，輔助檢查科室的幾個醫生一向惱他。

有一回，他們聯手起來，編造了一套檢查單據拿給他，要他分析分析是什麽疾病。此刻，他緊皺眉頭，眼睛瞪得可不小，嘴裏嘀嘀咕咕半天，說話了： “ 嗯嗯，這個患者好像快死了，不過，還要做一個檢查，看看他血液裏的氧氣濃度，也許還沒死。 ” 眾人笑翻了天，有人把真相透 給了他。他緊皺眉頭： “ 嗯嗯，我是根據檢查作出的結論，確實需要更全麵的檢查。 ” 此 時，就有人認真地問他： “ 全醫生，你也工作快二十年了， 難道沒有一點可以依賴的臨床經驗？ ”

他 緊皺眉頭，他在思考，然後回答說： “ 嗯嗯！臨床經驗，總還是有的吧。不過，不行啊，書上沒寫，靠不住啊，萬一 …… ，那個，很麻 煩的，還是需要全麵檢查。 ” 因 為全麵檢查，他到老也沒出過事。相反，在醫院之外， 在老百姓口中，他成了一位醫德 優良且敬業的好醫生。
也不是一點事情都沒出，但它不算事故，更像個笑 話。說是有一天，他未婚的女兒忽然來醫院，訴說頭痛，嘔吐。他一聽，這是顱腦內傷的症狀，立刻給女兒做了頭顱 CT ， 結果無絲毫異常。他不明白，有一旁的醫生把他女兒請過去，追問病史，然後笑得麵紅耳赤的過來宣布：你要做外公了。

六十 歲的這一年，他退休了。醫院裏的醫生都在內地裏暗暗共識，全麵檢查的時代終於可以結束了。 醫院 為一批退休的醫生舉辦了歡送晚宴，他也在其中。晚宴開始的時候，大家驚奇地發現，他原來竟是這樣的形象：合身 的西裝革履，端正挺拔的身體，眉眼分明， 滿麵笑意，脖子既白又長，雙手舒展自如，雙腿伸展不蜷。 全醫生原來是個不醜的人啊！很多醫生在心裏感 歎。

晚宴開始後，他來者不拒，連幹了十餘杯酒。晚宴將要結束的時候，忽然倒地不起。在座的都是醫院的專家，他們不約而同地給他開列了頭顱 CT ，胸部 X 片，心 電圖，腹部 B 超，血生化跟血常 規，還有全部脊柱的核磁共振 —— 醫院 剛剛買的。 所有的 檢查都表示：無異常。 可是，他 還是死了。

後來。
有一天， 門診來了一位二十多歲的男青年，因 “ 咳嗽一周 ” 前來就 診，我詢問病史，做了體檢，寫了病曆，寫診斷的時候，我停住了筆，緊皺眉頭，對患者說： “ 嗯嗯，你這病，還真不好說，需要做全麵檢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