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與爬牆虎
午後的春日暖暖地照著。迎著陽光走了兩站路,素心身上汗津津的了。出了地鐵站故意沒有乘車,她執意要再走走這條路,這是她最熟悉的一條路。說實話,在蒙特利爾市,她熟悉的也隻有這一條路了,這條路她走了十幾年。轉過街角,遠遠地就看到了自己從前的家,暖流湧上了心頭,她不由地加快了腳步。
這是一座四四方方的獨立小房子。赭紅色的磚牆,赭紅色的門和窗被墨綠色的矮木柵欄圍著,緊貼著木欄是一圍墨綠色的矮柏。在大都市裏,這房子顯得有些落寞,也有些鄉土,但在這一片小區中它又是和諧的,就像自己那時的生活,安詳恬靜。離家越來越近了,一種久違了的安詳與恬靜將她包圍著,她不由地裂了裂嘴角,臉上顯出了一絲笑意。
到家了。站在圍欄前,素心的目光定在了窗沿下那一片正開放著的鬱金香,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再緩緩地呼了出去,她努力讓砰砰跳動的心安靜下來。
多漂亮呀!粉紅的、洋紅的,橙黃的、紫的、白的,每一種都是那麽鮮亮,每一朵都開得那麽自信。人們都把女人比喻成花,十八歲一朵花,年輕真好!現在的女人們更是不服老,四十五十都還是一朵花。自己是七十出頭的人了,老了,可是那個“她”還不足六十,“她”還能稱得上一朵花。素心輕輕地歎了口氣。
這些鬱金香是丈夫在剛買下房子那年的春天栽上的,她自己則是它們的守護神。每年春雪融化後,她天天都會有些時間與它們相伴,站在它們的麵前,盼望著,等待著,欣賞著,嗬護著,她為它們的成長和美麗而感動。她的閑暇中就有一種消遣是看花和照顧花,她會蹲在花池子旁邊等待著看它們幼小的丫尖衝破凍土,她能知道每一個抽穗而出的花苞的顏色。丈夫常常會與她一起站門前、站在花池旁、或是站在窗戶旁一起看花,每每此時,安詳與恬靜的心湖中總會掀起一些甜蜜的漣漪。“兩年過去了,‘他們倆’是否也會一起欣賞院子裏的鬱金香?‘她’的心中會有怎樣的甜蜜?”想到這裏,素心感到鼻子酸酸的,心也一陣發緊,雙手不自覺地抓住了麵前的木柵欄。
素心用雙手觸摸著圍欄的木條和矮柏的葉子,眼前浮現出當年與丈夫一起安裝圍欄和種矮柏的情景。圍欄的木條和矮柏都是丈夫買回來的,地壟也是丈夫挖的,丈夫不讓她做這些笨重的活,從來都不讓,怕她累著,她能做的隻是幫丈夫扶住木條和矮柏,或是拉著水管子澆澆水。
“素心,別弄土,會累著你的 ! ”當年丈夫從她手中接過鐵鍬時這樣對她說。
“素心別動手,搬把椅子坐在那裏陪著我。”當年丈夫是這樣心疼她愛護她的。
當年丈夫的聲音依稀在耳邊響著,當年丈夫的影子也浮現在了眼前,那個與她相隨相伴了四十多年的丈夫曾竟是怎樣地嗬護過她,她此生不會忘記。與她同歲的丈夫清瘦卻硬朗,到蒙特利爾來時他已經五十歲了,雖說是老清華大學的高材生,初來乍到也是無用武之地,但他還是憑著自學找到了一份計算機的工作,又把她和一對兒女接了出來,後來就買了這座房子,給了她和孩子們一個很溫馨的家,這個家他們一住就是近二十年。這二十多年裏,她從來沒有打過一天工,就連家務活也很少做。丈夫不讓她工作,因為她有心髒病,時不時就心慌氣短,隻要她稍稍有點不舒服,丈夫就會扶著她讓她坐下,給她端水拿藥,給她來上個特級護理。或許是自己的身體不爭氣,造就了這樣一個疼愛自己的丈夫;也或許是有這樣疼惜自己的丈夫,導致了自己一個這樣不爭氣的身體。無論如何,所有認識他們的人都有一個相同的結論:素心太幸福了——她有一個好丈夫!
“現在這個好丈夫是怎樣照顧‘她’的呢?或許是因為‘她’年輕,‘她’身體很好,‘她’不需要照顧。丈夫太累了,他照顧這個家他照顧一個多病的妻子,他實在太累了,他放下這個擔子歇息歇息也沒有什麽不妥!畢竟七十歲的人了,如果這是他一生中最後的願望,就成全他吧。”
想到這裏,素心的心又是一陣發緊,而且還隱隱地痛。她現在已經習慣了這種感覺,並不太在意了,或許是沒有人再嗬護她的緣故了,她就任它“緊”,任它“痛”,沒有蹙眉,沒有呻吟,實在忍受不了就含上一片藥。“心”並不因為沒有嗬護而百煉成鋼,人卻因為沒有嗬護而不把“它”放在心上了。
素心害怕自己堅持不住,從包裏取出一片藥含在舌下,繞著木柵圍牆繼續檢閱著自己的家。
朝陽的一邊牆壁上,爬牆虎的葉尖已經竄到了二樓的簷上,自由自在地向著天空搖曳著她青春的翠綠。
“真快呀!”素心禁不住歎道。
十幾年前,不知道丈夫從何處弄來的一株爬牆虎的小苗栽上了,孤零零地,不強壯不挺拔,與院子裏的其他花花草草相比,簡直就是一隻醜小鴨。這不起眼的爬牆虎並沒有因為主人的疏忽而自甘墮落,它長出許多新芽,新芽又伸展成長藤,藤子上的吸盤緊緊地抓住牆壁,沒幾年的功夫,就是整整一牆。從春到秋,蔥綠蔥綠的一片,簡直就是一幅壁畫。冬天的爬牆虎更稱得上是一絕,灰褐色的枝條吸附在赭紅色的牆壁上像是龍飛鳳舞的浮雕,剛健瀟灑,任由風吹雪打。
“‘樹死藤生纏到死,藤死樹生死也纏’——是多麽悲壯的纏綿!可惜自己隻是一棵享受福蔭的小草,而‘她’。。。。。。”。素心的心又是一陣發緊。
兩年前的那個春天,鬱金香開的也是這樣漂亮,但丈夫沒有同她一起欣賞鬱金香,他在上網;晚飯後,丈夫也沒有同他一起散步,他在上網;丈夫也不同她一起看連續劇了,他在上網。
那是個永遠也不能忘記的周末。丈夫沒有上網,丈夫與她坐在沙發上。電視開著,因為有丈夫的陪伴,她有些興奮,完全沒有察覺到丈夫有什麽異樣。突然她被丈夫看著她的目光嚇出了一個激靈,那是她從未有過的一種異樣的目光,這種目光讓她的心一陣發緊。“素心,我想跟你談談。”丈夫的聲音依然是很溫和的,但帶有一種震顫,這讓她的心收縮的更緊了,一種不祥的預感突然在她因過於寧靜而至的有些愚鈍的心中升起。
“我們離婚吧”,看著她不知所措的懵懂的表情,丈夫又輕輕地說了聲“對不起!”
禍起蕭牆皆因聖誕節到紐約看望兒女時去了老同事老張的家。
“我們不是在老張家遇到了小曼嗎?小曼要了我的 QQ 號,後來我們就在網上聊天。上個月我說去芝加哥有個活動,其實是與小曼約好一起旅遊的。我與小曼好了,我知道,這很對不起你。但是你今後如果有需要我的時候,我隨叫隨到。”丈夫的話語依舊輕聲細氣,但在她聽來卻字字像刀鋒在切割著自己的心。無語,無淚,她的頭腦裏一片空白。
後來她想起了那個在老張家見到的小曼,這個原來單位的交際花,是他們這些正經八百的人都比較疏離的女人,她這一生中不知道有多少緋聞。昔日的交際花依舊活潑開朗,入時得體。聽說她離過兩次婚,這次是到美國看望她妹妹的,一次偶遇,她卻像爬牆虎一樣吸附上了自己的丈夫。
就在那個春天,丈夫賣了這個家,給了她一半的錢,把她送到了女兒家。丈夫不顧親朋的勸阻,不顧兒女的反目,不顧妻子的依戀,他義無反顧地奔向小曼,去建築他們的新巢。丈夫實踐著自己的諾言,常常打電話問候她,叮嚀她看病服藥。最初丈夫的聲音像重錘從話筒中撞擊著她的心,後來她卻習慣了,切切地等待著那電話裏的聲音。這次是隨丈夫回來看病取藥,住在朋友家,離這裏不遠,她執意自己出來走走,就徑直來到了這裏。
爬牆虎被風吹得沙沙作響,張揚著它們的熱情。“可惜呀,自己不是爬牆虎,但‘她’是!‘她’是那帶了吸盤的藤”。
素心輕輕地歎了一聲,告別了自己兩年來魂牽夢繞的家。
(“我願意是廢墟。。。。。。隻要我的愛人,是青青的常春藤,沿著我荒涼的額,親密地攀緣上升。”僅將裴多芬的詩句送給我的女性朋友——作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