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棄疾 破陣子•為陳同甫賦壯詞以寄
醉裏挑燈看劍,夢回吹角連營。八百裏分麾下炙,五十弦翻塞外聲,沙場秋點兵。
馬作的盧飛快,弓如霹靂弦驚。了卻君王天下事,贏得生前身後名。可憐白發生!
詞作鑒賞 (一)
陳同甫,即陳亮,婺州永康(今浙江縣名)人。劉熙載《藝概》說:“陳同甫與稼軒為友,其人才相若,詞亦相似。”二人交往甚厚,皆立足抗金。此篇是詞人贈送好友陳亮之作。詞中以“吹角連營”、“沙場秋點兵”的夢境,描寫了抗金部隊的雄壯軍容和豪邁意氣,表現出對恢複中原、建功立業的強烈向往;另一方麵,又以醉後挑燈看劍的無奈和白發平添、壯誌未酬的現實,表達了詞人深沉的悲憤和難言的隱痛。
上闋描寫沙場點兵時的壯觀場麵。
“醉裏挑燈看劍,夢回吹角連營。”醉眼朦朧,把燈花挑了又挑,把手中的寶劍看了又看;夢境之中,我又回到了那號角喧天的連綿營帳裏。“醉裏挑燈看劍”,寫其醉態,含意深刻,不但點明了時間,還刻畫了一個急欲殺敵但境遇艱難、懷才不遇的戰士形象。萬籟俱靜,舉杯獨飲,這不是一般的氣氛;一邊喝酒,一邊看劍,這不是一般的動作;把燈挑了又挑,劍看了又看,這更不是一般的心情。英雄無用武之地的悲憤之情在這裏表現得多麽濃烈。正所謂日有所思,夜有所夢,“夢回”二字便點明了這一點。這裏,“看劍”是寫視覺,“吹角”是寫聽覺,可謂聲色俱壯,蘊含豐富。
“八百裏分麾下炙,五十弦翻塞外聲,沙場秋點兵。”八百裏:牛名。《世說新語 汰侈篇》載:晉王愷有牛名“八百裏禡”。與王濟比射,以此牛為賭。愷輸,乃殺牛作炙。蘇軾《約公擇飲,是日大風》詩曾雲:“要當啖公八百裏,豪氣一洗儒生酸。”麾下:指部下將士。炙:烤肉。五十弦:指瑟,古瑟用五十弦,此泛指軍中樂器。翻:演奏。句意為:旌旗招展兵士們在分食著烤熟的食物,軍營裏鼓角齊鳴,合奏出雄壯悲涼的塞外之歌,秋風浩蕩,將軍檢閱著部隊,作好了豪氣幹雲的戰前總動員。從這裏開始,詞人以浪漫的想象,飛動的筆觸,具體描寫了夢境,細膩地刻畫了一個馳騁沙場、誌遂功成的全過程。此三句首先寫戰前準備和戰地生活。詞人化用典故, 說將軍犒勞士卒,竟不惜將“八百裏”那樣有名的牛殺掉,突出了將士們的同心同德,士氣旺盛。“五十弦”指代軍中所有樂器,烘托出軍樂沸騰的喧鬧場麵,而且與“八百裏”對偶,使詞顯得勻稱整齊而富有氣勢。彈奏“塞外聲”,可見軍歌是多麽雄壯悲涼。而秋高氣爽,草枯馬肥,沙場上塵土飛揚,將軍在這壯闊的背景下舉行盛大的閱兵典禮,景象雄奇闊大,正呼應題中之“壯語”,戰前準備和氣勢恢宏的氣氛被渲染得極為濃烈。
下闋寫戰鬥的驚險激烈。
“馬作的盧飛快,弓如霹靂弦驚。”作:如。的盧:良馬名。相傳三國時劉備在荊州遭遇危難,所騎的盧“一躍三丈”,躍過檀溪,脫離險境(見《三國誌?蜀先主傳》注引《世語》)。霹靂:雷聲,比喻射箭時弓弦的響聲。《北史?長孫晟傳》載:“突厥之內,大畏長孫總管,聞其聲,謂為霹靂。”句意為:戰馬像劉備的“的盧”一樣在戰場上風馳電掣般前進,將士們與敵人展開了殊死的搏鬥,萬箭齊發,如同霹靂般轟鳴。此二句寫戰士們奮勇殺敵的壯觀場景。金戈鐵馬,衝鋒陷陣,所向披靡;萬箭齊發,如炸雷飛蝗,令敵人聞聲膽裂。
“了卻君王天下事。贏得生前身後名,可憐白發生!”天下事:指收複中原,這是當時的天下大事。句意為:完成君王恢複中原的宏偉大業,實現名垂青史的雄心壯誌,這是一件多麽大快人心的事呀,隻可惜頭發都白了,還不能實現平生的壯誌。前兩句寫激戰獲勝,收複了中原,實現了平生抱負,筆調輕快,詞人意氣風發,欣喜之情勃發的神態躍然紙上。這既是夢境的結局,也是情節發展的高潮,格調高昂,振奮人心。然而,結句卻筆鋒陡轉,以“可憐白發生”的悲沉感歎,使奔騰豪邁的激情一落千丈,恢複祖國河山的壯懷願望全都化成了泡影。於是,夢想與現實,豪邁與悲憤激烈碰撞,形成了強烈鮮明的對照。結句可謂力壓千鈞,夢境的輝煌雄壯,夢醒後現實的灰暗悲涼,突然的收煞,讓人毫無準備,戛然而止,引人思考。
全詞緊扣“壯”字著墨,基調雄壯高昂,結句卻悲涼低沉,前後形成了鮮明的對比,反差強烈,逼人思索,有力地表現了詞人報國無門、壯誌難酬的痛楚,同時也含蓄地暗示了南宋朝廷的妥協政策正是詞人壯誌難伸、英雄坐老的根本原因。
詞作鑒賞 (二)
李白有首叫《越中覽古》的詩。詩中寫道:“越王勾踐破吳歸,戰士還家盡錦衣。宮女好花滿春殿,隻今惟有鷓鴣飛!”這首七言詩中,有三句寫到越王勾踐的強盛,最後一句才點出越國的衰敗景象,雖然表達的感情顯然不同,但在謀篇布局方麵又有相似之處。詞以兩個二、二、二的對句開頭,通過具體、生動的描述,表現了多層情意。第一句,隻六個字,卻用三個連續的、富有特征性的動作,塑造了一個壯士的形象,讓讀者從那些動作中去體會人物的內心活動,去想象人物所處的環境,意味無窮。為什麽要吃酒,而且吃“醉”?既“醉”之後,為什麽不去睡覺,而要“挑燈”?“挑”亮了“燈”,為什麽不幹別的,偏偏抽出寶劍,映著燈光看了又看……?這一連串問題,隻要細讀全詞,就可能作出應有的回答,因而不必說明。“此時無聲勝有聲”。用什麽樣的“說明”還能比這無言的動作更有力地展現人物的內心世界呢?
“挑燈”的動作又點出了夜景。那位壯士在夜深人靜、萬籟俱寂之時,思潮洶湧,無法入睡,隻好獨自吃酒。吃“醉”之後,仍然不能平靜,便繼之以“挑燈”,又繼之以“看劍”。翻來覆去,總算睡著了。而剛一入睡,方才所想的一切,又幻為夢境。“夢”了些什麽,也沒有明說,卻迅速地換上新的鏡頭:“夢回吹角連營”。壯士好夢初醒,天已破曉,一個軍營連著一個軍營,響起一片號角聲。這號角聲,多麽富有催人勇往無前的力量啊!而那位壯士,也正好是統領這些軍營的將軍。於是,他一躍而起,全副披掛,要把他“醉裏”、“夢裏”所想的一切統統變為現實。
三、四兩句,可以不講對仗,詞人也用了偶句。偶句太多,容易顯得呆板;可是在這裏恰恰相反。兩個對仗極工、而又極其雄健的句子,突出地表現了雄壯的軍容,表現了將軍及士兵們高昂的戰鬥情緒。“八百裏分麾下炙,五十弦翻塞外聲”:兵士們歡欣鼓舞,飽餐將軍分給的烤牛肉;軍中奏起振奮人心的戰鬥樂曲。牛肉一吃完,就排成整齊的隊伍。將軍神采奕奕,意氣昂揚,“沙場秋點兵”。這個“秋”字下得多好!正當“秋高馬壯”的時候,“點兵”出征,預示了戰無不勝的前景。
按譜式,《破陣子》是由句法、平仄、韻腳完全相同的兩“片”構成的。後片的起頭,叫做“過片”,一般的寫法是:既要和前片有聯係,又要“換意”,從而顯示出這是另一段落,形成“嶺斷雲連”的境界。
辛棄疾卻往往突破這種限製,《虞美人。別茂嘉十二弟》如此,這首《破陣子》也是如此。“沙場秋點兵”之後,大氣磅礴,直貫後片“馬作的盧飛快,弓如霹靂弦驚”:將軍率領鐵騎,快馬加鞭,神速奔赴前線,弓弦雷鳴,萬箭齊發。雖沒作更多的描寫,但從“的盧馬”的飛馳和“霹靂弦”的巨響中,仿佛看到若幹連續出現的畫麵:敵人紛紛落馬;殘兵敗將,狼狽潰退;將軍身先士卒,乘勝追殺,一霎時結束了戰鬥;凱歌交奏,歡天喜地,旌旗招展。這是一場反擊戰。那將軍是愛國的,但也是追求功名的。一戰獲勝,功成名就,既“了卻君王天下事”,又“贏得生前身後名”,豈不壯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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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到此為止,那真夠得上“壯詞”。然而在那個被投降派把持朝政的時代,並沒有產生真正“壯詞”的條件,以上所寫,不過是詞人孜孜以求的理想而已。詞人展開豐富的想象,化身為詞裏的將軍,剛攀上理想的高峰,忽然一落千丈,跌回冷酷的現實,沉痛地慨歎道:“可憐白發生!”白發已生,而收複失地的理想成為泡影。想到自己徒有淩雲壯誌,而“報國欲死無戰場”(借用陸遊《隴頭水》詩句),便隻能在不眠之夜吃酒,隻能在“醉裏挑燈看劍”,隻能在“夢”中馳逐沙場,快意一時。……這處境,的確是“悲哀”的。然而又有誰“可憐”他呢?於是,他寫了這首“壯詞”,寄給處境同樣“可憐”的陳同甫。
同甫是陳亮的字。學者稱為龍川先生。為人才氣豪邁,議論縱橫。自稱能夠“推倒一世之智勇,開拓萬古之心胸”。他先後寫了《中興五論》和《上孝宗皇帝書》,積極主張抗戰,因而遭到投降派的打擊。宋孝宗淳熙十五年(1188)冬天,他到上饒訪辛棄疾,留十日。別後辛棄疾寫《虞美人》詞寄他,他和了一首;以後又用同一詞牌反複唱和。這首《破陣子》大約也是這一時期寫的。
全詞從意義上看,前九句是一段,十分生動地描繪出一位披肝瀝膽,忠一不二,勇往直前的將軍的形象,從而表現了詞人的遠大抱負。末一句是一段,以沉痛的慨歎,抒發了“壯誌難酬”的悲憤。壯和悲,理想和現實,形成強烈的反差。從這反差中,可以想到當時南宋朝廷的腐敗無能,想到人民的水深火熱,想到所有愛國誌士報國無門的苦悶。由此可見,極其豪放的詞,同時也可以寫得極其含蓄,隻不過和婉約派的含蓄不同罷了。
這首詞在聲調方麵有一點值得注意。《破陣子》上下兩片各有兩個六字句,都是平仄互對的,即上句為“仄仄平平仄仄”,下句為“平平仄仄平平”,這就構成了和諧的、舒緩的音節。上下片各有兩個七字句,卻不是平仄互對,而是仄仄平平平仄仄,仄仄平平仄仄平,這就構成了拗怒的、激越的音節。和諧與拗怒,舒緩與激越,形成了矛盾統一。作者很好地運用了這種矛盾統一的聲調,恰當地表現了抒情主人公複雜的心理變化和夢想中的戰鬥準備、戰鬥進行、戰鬥勝利等許多場麵的轉換,收到了繪聲繪色、聲情並茂的藝術效果。
這首詞在布局方麵也有一點值得注意。“醉裏挑燈看劍”一句,突然發端,接踵而來的是聞角夢回、連營分炙、沙場點兵、克敵製勝,有如鷹隼突起,淩空直上。而當翱翔天際之時,陡然下跌,發出了“可憐白發生”的感歎,使讀者不能不為作者的壯誌難酬灑下惋惜憐憫之淚。這種陡然下落,同時也嘎然而止的寫法,如果運用得好,往往因其出人意外而扣人心弦,產生強烈的藝術效果。
詞作鑒賞 (三)
這是辛棄疾寄給陳亮(字同甫)的一首詞。陳亮是一位愛國誌士,一生堅持抗金的主張,他是辛棄疾政治上、學術上的好友。他一生不得誌,五十多歲才狀元及第,第二年就死了。他倆同是被南宋統治集團所排斥、打擊的人物。宋淳熙十五年,陳亮與辛棄疾曾經在江西鵝湖商量恢複大計,但是後來他們的計劃全都落空了。這首詞可能是這次約會前後的作品。
這詞全首都寫軍中生活,也可以說是寫想象中的抗金軍隊中的生活。上片描寫在一個秋天的早晨沙場上點兵時的壯盛場麵。開頭兩句寫軍營裏的夜與曉,“醉裏挑燈看劍”一句有三層意思:“看劍”表示雄心,“挑燈”點出時間,醉裏還挑燈看劍是寫念念不忘報國。次句“夢回吹角連營”,寫拂曉醒來時聽見各個軍營接連響起雄壯的號角聲。上句是看,此句是聞。接下三句寫兵士們的宴飲、娛樂生活和閱兵場麵,詞的境界逐漸伸展、擴大。“八百裏分麾下炙”,八百裏炙是指烤牛肉。《晉書》載:王顗有牛名八百裏?,常瑩其蹄角,王濟與王顗賭射得勝,命左右探牛心作炙。“麾”是軍旗。全句的意思是:兵士們在軍旗下麵分吃烤熟的牛肉。“五十弦翻塞外聲”,指各種樂器合奏出雄壯悲涼的軍歌。古代的瑟有五十弦。李商隱詩:“錦瑟無端五十弦。”這詞裏的“五十弦”,當泛指合奏的各種樂器。“翻”,指演奏。“塞外聲”,指雄壯悲涼的軍歌。
下片寫投入戰鬥的驚險場麵:“馬作的盧飛快”,“的盧”,駿馬名。相傳三國劉備在荊州遇厄,的盧馬載著他一躍三丈,越過檀溪(《三國誌·先主傳》引《世說》)。“作”,作“如”解。“弓如霹靂弦驚”,比喻射箭時弓弦的響聲如雷震。“了卻君王天下事”兩句,描寫戰鬥獲勝,大功告成時將軍意氣昂揚的神情。“天下事”指收複中原。收複中原,不僅是君王的事,也是人民共同關心的大事。末句一結,卻轉到在南宋統治集團的壓抑下,恢複祖國河山的壯誌無從實現的悲憤。這一轉折,使上麵所寫的願望全部成為幻想,全部落空。
這首詞題是“壯詞”,前麵九句的確可稱得上是壯詞,但是最後一句使全首詞的感情起了變化,使全首詞成為悲壯的而不是雄壯的。前麵九句是興高采烈、雄姿英發的。最後一句寫出了現實與理想的大矛盾,理想在現實生活中的幻滅。這是辛棄疾一生政治身世的悲憤,也同樣是陳亮的悲憤。
辛棄疾被稱為宋詞豪放派的宗師。在這首詞中表現的藝術風格有兩方麵:一是內容感情的雄壯,它的聲調、色彩與婉約派的作品完全不同。二是他這首詞結構布局的奇變。一般詞分片的作法,大抵是上下片分別寫景和抒情,這個詞調依譜式應在“沙場秋點兵”句分片。而這首詞卻把兩片內容緊密連在一起,過變不變(過變是第二片的開頭)。依它的文義看,這首詞的前九句為一意,末了“可憐白發生”一句另為一意。全首詞到末了才來一個大轉折,並且一轉折即結束,文筆很是矯健有力。前九句寫軍容寫雄心都是想象之辭。末句卻是現實情況,以末了一句否定了前麵的九句,以末了五字否定前麵的幾十個字。前九句寫的酣恣淋漓,正為加重末五字失望之情。這樣的結構不但宋詞中少有,在古代詩文中也很少見。這種藝術手法也正表現了辛詞的豪放風格和他的獨創精神。但是辛棄疾運用這樣的藝術手法,不是故意賣弄技巧、追求新奇,這種表達手法正密切結合他的生活感情、政治遭遇。由於他的恢複大誌難以實現,心頭百感噴薄而出,便自然打破了形式上的常規,這決不是一般隻講究文學形式的作家所能做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