還債篇 三
自打一出生，她便馱載著一個沉重的債壘，隨著她的成長，這債壘的負荷還在不斷地高築，是還債的重擔伴隨她長大的。現在小強走了，他同時也把他的那份情債帶走了。其實她早就有了預感，小強早晚是要走的。這個預感早在四年多以前當她準備將自己豁出去時，就已經像一顆核裂變的種子一樣埋在了她的心中。隨著時間的推移，種子在她的心中肆無忌憚地裂變著，也許這也是需要她還債的一種方式吧。是小強拋棄了她，但她一點也不恨他。她知道，小強曾經對她的愛將永遠超過他以後對任何人的愛，她願意堅守著這個信念，她需要這個信念的支撐。對了，自己還有兒子，她還要對兒子還債。她沒有把兒子的父親拽住，她就要比別的母親多了一份對兒子的債。隻是她不希望把這這種負債的感覺再傳給兒子，像她自己一樣，被一條牢固的沉重的無形的卻又是無處不在的世俗的道德鐵鐐禁錮著。
那真的就像是一條無形的鐵鐐，如果不身臨其境是體會不到的。
從她懂事的時候或者說是記事的時候起，爸爸常常叨叨：小雪呀，奶奶很不容易呀，是奶奶一把屎一把尿地把你帶大，長大了要好好孝敬奶奶呀。奶奶常常叨叨:小雪呀，李媽（就是小強的媽媽。那時他們家是同小雪家一起擠在同一條狹窄的小胡同內的同一個小四合院裏的老鄰居）可是個好人啊，你出生後你媽媽就去世了，是李媽將喂兒子的奶水分了一半給你才把你養大的，長大了要好好孝敬李媽呀。李媽常常叨叨:小雪呀，你爸爸不容易呀，又當爹又當媽地照顧你，多少年了都不再取，就是怕你受委屈，長大了要好好孝順你爸爸呀。老師也常常叨叨：小雪呀，你的家長很不易呀，你要好好學習才對得起他們呀。街坊四鄰熟悉的和不熟悉的也都會嘰嘰喳喳地在街頭巷尾遇見她時叨叨：小雪呀，你爸你奶都不易呀，你可要好好做個好孩子呀。更大的內疚還是那永遠也無法去償還的債，那也是人人都不曾明說人人卻都在心裏那樣想著的，那便是自己的出生奪走了媽媽的性命。她真想大聲喊著：媽呀媽呀，你快回來吧，還是讓我走吧。就這樣，這些有關孝順的好學生的好孩子的理念和要求，常常會像是在空曠的山地高聲喊叫時的回音一樣在她的腦子裏蕩個不停，像咒語般地時時提醒著她要還債呀要還債呀。後來李叔（就是小強的爸爸）身患癌症走了，小小年紀的她極力促成了自己爸爸與李媽的婚事，是她頗為得意的還債行為。
當然，在那一片的還債聲中從來就沒有小強的聲音。她小時候的感覺，隻比她大十天的小強，一直就像是玩老鷹捉小雞的遊戲時那個老母雞的大翅膀護著一群小雞一樣地護著她。用現在時髦的話說，小強就是她的避風港。每當遇有大人們的說教時，小強常常會出其不意地出現在他們麵前，拌個鬼臉說句笑話便把話題岔開了。雖然既分吃了他一半的奶水又分享了他一半的母愛，但小強卻從來沒有表象出一丁點的救世主的意思，所以她很感激小強。青梅竹馬，兩個人一起長大，一起考進了職高，又一起去了新豎起的大亞飯店做服務員，後來又結了婚，一切都那麽順理成章。她既做好女兒又作好媳婦，一家人是那麽的和睦融洽，不再有人提及往事，漸漸地，還債的重負在不知不覺中一點點卸去。
那時候過的是多麽幸福舒坦的小日子呀，那真的就像是重新捏就的兩個泥人，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可是好景不長，小強禁不住外麵世界的誘惑，他想像一個男子漢一樣出去闖一闖，他想讓簡陋的小家盡快地改變模樣。在同伴們的慫恿下，一起乘船去了日本。實際上那就是偷渡，他是借了朋友的錢再加上家裏所有的積蓄交了路費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