還債 二
昨天是星期五,按道理說她是該上夜班的,但她硬是與在一起打工的朋友換了個早班。因為她的丈夫小強晚上回家吃飯,她要備好晚宴為丈夫接風洗塵。在車衣廠做主管的小強,是與廠長的女兒阿惠一起去美國聯係業務的。這個阿惠早就是她的一塊心病。總是對任何人都會展開滿臉笑意的阿惠,她那薄薄的單眼皮下那雙黑瞳孔卻像是無底的深淵,讓人窺不透,至少她小雪的感覺是如此。他門倆每次出差,她的心都會像是被一隻大手揪住了一般。他們出差的次數越多,她的心也就被揪得越緊,她對小強越是百倍的體貼,她想用這百倍的體貼來為小強織成一個鐵壁銅牆。
但是昨天出差回來的小強卻一反常態,他是空著手進屋的,連行李箱都沒有帶回來。滿桌子的飯菜連看都不看一眼,以前他可總是表現的欣喜萬分,迫不及待的邊大塊朵頤邊連誇好吃。興高采烈的兒子直撲他的跟前,他也隻是用手摸了摸兒子的頭,兩隻眼睛卻直直地看著她。小強那充滿了沮喪和愧疚的眼神,讓她有一種莫名的恐懼感,一股寒氣迅速地在她周身流竄,毛孔急劇地在收縮,她頹然癱坐在了桌旁的椅子上。小強趕緊上前兩步,雙膝跪在了她的麵前,兩隻肉乎乎的卻也同樣發冷的大手分別抓住她冰冷的小手。他垂下了頭,他將自己的頭埋在了她的懷裏嗚咽道:小雪,我們離婚吧,阿惠她已經懷孕三個月了。對不起小雪,對不起,是我不好,是我對不起你。小強好像囉裏囉唆地說了很多,卻隻有這頭兩句不停地在她的腦子裏轟鳴著。
後來,小強走了,她是瞪大了雙眼直直地看著小強打開家門走了出去的,而後她的眼睛便定格在了自家的大門上,怎麽也無法離開了。盡管那上麵不再有小強的影子,什麽都沒有。
再後來,模模糊糊中兒子喊著要睡覺,自己也好像跟著一起睡下了,但又好像一直也沒有睡著,盡管瞪著的雙眼不知道何時關閉上了。但是奇怪的是,閉上了眼睛後她就可以在腦子裏看到很多睜著眼睛時看不到的人和事。她看到了爸爸,爸爸沒變,還是去年她回國接小安子時的樣子,爸爸好像還說了一句他最愛對自己說的那句口頭語----你這孩子呀。她看到了自己的繼母也是小強的媽媽兼自己的婆婆,她是個愛說愛笑的老好人,就是舍不得自己的大孫子兼外孫子離開她,她好像還在不停地喊著小安子。她還看見了自己的奶奶,奶奶是在去年她帶走小安子後不久突發腦溢血去世的,弄得自己一直在後悔,一致認為奶奶是因想小安子而得了病。但是奶奶好像一點都不生氣,一直都在衝著她笑。他們三個人的影像在腦子裏飄來飄去的,後來又飄出來了一位紮小辮的女人,那是照片上的媽媽,同照片上的一模一樣地也在微笑著。終於見到媽媽了,她想撲過去,卻怎麽也動不了,她想喊媽媽,卻怎麽也喊不出聲來。就這樣,她好像又回到了家裏,是那個奶奶媽媽都複活了的歡歡樂樂的家,她真是高興萬分,她想自己再也不用背著那一身的債了。但她與他們之間又好像被什麽隔了開來似的,怎麽也抓不到他們。後來是兒子在叫她在推她在喊著要吃東西,她卻沒有動彈,究竟是動不了還是不想動,她自己也不知道。接著是阿華來了,他說了些什麽,對了,是他把兒子帶走了。後來不知道過了多久又是阿華的聲音,好像是扶她起來喝了些熱牛奶還是什麽東西。隻是她那緊閉著的雙眼就怎麽也睜不開。
現在,眼淚好像是流盡了,頭腦清醒了,心裏也舒坦多了,她試著動了動手和腿,居然可以活動自如了。“我活過來了,奶奶和媽媽都沒有帶走我,盡管她們都非常喜歡我。”她在心裏這樣想著。打開台燈看了看鬧表,已是午夜十二點多了。整整一夜一天,她好像經曆了一次漫長的跋涉。她幾乎是又重新跋涉了一次她記憶中的近三十年的人生,她感覺自己十分辛苦十分疲憊,真可以說是心力交瘁。人們常說的恍若隔世之感,不知道是不是也包括這樣的感覺在內。毫無睡意的她,像個早期的老年癡呆症患者,往事又如車軲轆轉似地在她腦海裏翻騰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