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停車傅家坡(ZT)

(2007-03-08 18:46:41) 下一個

在最初的印記裏,傅家坡是遙遠的遠方。它色彩絢麗,繽紛多姿,散發著糖果的氣味,香蕉和橘子晾曬在秋天的陽光裏的香。是漫畫書裏,彩筆構畫的前方,藍藍的天上飄蕩著雪白的雲朵,街道上矗立著紅色的積木一樣的樓房,街道寬寬的,生活著馬戲團、海盜、美麗的女孩,不可理喻的智慧老頭,妖怪,生發任何傳奇的故事。傅家坡是童年時光裏,陽光明亮的正午,或者象酒釀一樣混沌而溫暖的夜晚,木殼收音機裏,滴滴滴的整點報時,音樂、歌曲、黃梅戲、廣而告之、廣播連續劇的連軸中,我們的耳朵最熟悉的地名。一個聲音和悅、彬彬有禮的女播音員,向人們親切廣播著,學習家電維修、地膜栽培蘑菇的技術、詩歌、吉他和繪畫的函授班,在每一則有關美好前程的廣告後,這個親切的女聲向人們介紹乘車的路線:“請您乘車到省城武漢,在武昌傅家坡下車…….”
   所有的出門遠行,都要來到武昌傅家坡。
   與傅家坡相關的回憶,是金黃的陽光灑滿了庭院,我們奢侈著開著錄音機,也開著收音機。祖母在庭院裏洗衣衫,洗衣粉泡泡從水盆裏伸起來,在陽光下五顏六色地閃爍著。錄音機的盒帶沙沙地轉動著,唱了起來:“浪奔,浪流,浪花滔滔江水永不休……”空氣裏充滿了我們快樂的大嚷大叫,每一聲高高的嗓門都象掛在柑子樹上的果子,隻有祖母的聲音是生在土地上的菊花,柔和,芳香,是時光的背景。棉布浸泡在洗衣粉裏的氣味。爐裏的煤火紅紅的,橫了一把黑鐵火鉗,烘烤著糍粑、紅薯,可是在陽光下,我們都遺忘了它,一任它們在煤火上漸漸膨脹、滿熟,又被煤火烘得慢慢焦去,變黑,徐徐地變成兩片遺憾的大樹葉。
   收音機裏充滿了糖果一樣的聲音和樂符,每次聽到傅家坡這個名字,我都會停下奔跑的腳步,天上飄過輕快的雲朵,飄過我們的老屋,柑子樹和人家台前的田野,我想著,它們是飄向傅家坡的。
  十六歲,十七歲,青春好做夢,傅家坡是那段時光裏的一個藍色的驛站。
   沿著傅家坡往前,經過洪山路,在圍牆,梧桐樹林,女貞子、桂花飄香的小巷裏,逶迤轉折的巷落,小樓民房,木頭窗框,橙色燈火,黑眼睛黑頭發,琴聲剝剝。那是憂傷的光陰,一如含羞草的自閉,封閉著不為人知亦不自知的宿命和性情,。然而,回首時,它的色彩迅即地明亮起來、潑灑起來。
   那時候,摯愛著司馬中原的一篇散文,《握一把蒼涼》。字字珠璣,字字蒼涼的文字,可琅琅地誦來。然而,男友喜歡的那一段,“我多病的老妻是我唯一的背囊”的情懷,是他所疼惜的。如今回首,那一個句子,在我們的宿命中,其實,具有著先知先覺的意味深長。
   他是個喜歡音樂的男孩子,常常在夜晚,明月當天,或者,夜雨淅瀝,灑落在窗前的葡萄藤;他懷抱著吉他,坐在藍絲絨一般的光裏,輕快地翻過譜子。他敏感而白皙的手指,在琴弦上聚合、剝過琴弦,知覺豐富,那樣的姿態,在懷想裏,猶如沙漏,時光在他的指縫間傾落。飽滿、明淨的沙粒。
   春天裏,去長江邊。背靠大樹,坐在石階上,分享一隻隨身聽的兩隻耳機,聽著音樂。坐到日落黃昏。
   渾濁的大浪滔滔的江水,白色的船隻從上遊駛向下遊,黃鶴樓,長江大橋,鸚鵡洲,龜山、歸元寺,陳舊而滄茫的城,在我們的視野裏,無聲的。
   有一回,沿著江邊行走,漸漸地,人跡漸少。我們看見了原野,菜地,三月的陽光裏,鋪天蓋地的黃燦燦的油菜花,熏風拂麵,泥融飛燕子,沙暖睡鴛鴦。那種民間的坪野風物,無關乎我們的年華,無關乎我們的憂傷,兀自地,春陽和暖,地久天長。
   那些少年時光,回首時猶如默片,黑白兩色,簡潔,深情。我亦是抑鬱的,不快樂的,然而,他記憶裏不是那樣的。多年後,一回,他看見一部俄羅斯動畫片裏的一個鏡頭,一個老嫗走向海邊去等待在她童年裏出航的爸爸,一個戴圓圓帽的少女騎著車,看見老嫗蹣跚的樣子,愈加飛快,哐當哐當地,從老嫗的身後、旁邊,疾馳過,向前,向前,鮮豔地,活潑地,絕塵而去。他大喜地指著那串哐當哐當的聲音,說:“那就是你。一直是這樣的,潑皮行徑。”
   關於傅家坡,有過一場大哭,是十七歲生日的那天,念及老屋裏的祖父祖母,思念至苦。感念祖母這一天也在思念著我,擔憂著我年少在外的冷暖。於是,不管不顧地走到傅家坡車站,希望可遇到一班回鄉的車。然而,在夜晚十點的傅家坡,秋風橫掃過長街,梧桐葉大片大片地墜落,沒有車。我蹲在街邊,剜心剜肺地,嚎啕大哭起來。
   在傅家坡有過一場告別。深冬,暮色蒼茫,寬闊的大路上車來車往,一個男孩和一個女孩,在梧桐樹下的站台上。那個穿著深藍色外套的男孩,高高的個頭,很嚴肅地,和女孩並肩站立。似乎,那個下午他對她說過很多很多的話,然而,猶如月台上的他們,是沉默的。
  天空中亂雲飛渡,起風了,大風低低地貼著街,刮過,長街那麽曠闊,大風裏吹落的梧桐葉,各個嫁風娶塵,一地輾轉。而後,天黑了,一種心碎的感覺,逐漸在他們心間,蔓生。似乎,又過了很久很久,又一趟班車來了,在灰的暮色裏,點著燈。他回過頭,神色清澈,充滿痛楚,他點點頭說:“再見!”
   “再見!”女孩輕輕地說。
   許許多多的時光漫流,感覺那個男孩,總是在的,在武昌一條寬闊的暮色來臨的街道上,在女孩狹隘,時常手足無措的青春裏。她在他的眼睛裏,在暮色初起的冬,象妖。永遠。
   關於武昌的記憶是一場年華的記憶,是幹灰的冬天,恣意爛漫的暢談,暖風熏人的春和夏,夜風裏的花朵的香味;是小街上鱗次節比的小店鋪,炒螺螄,烤羊肉串,拉麵館,粉絲雞湯,低矮的小飯館門前立著爐火熊熊的煤火爐,夥計掄著炒勺在大鐵鍋上敲得咣咣地響,碧綠的小白菜,蒜苗燴牛肉,摻了胡蘿卜絲,黴豆渣,鹵千張,菱角,繽紛琳琅的小菜,分分鍾下油出鍋,一律都擱了濃重的辣子和醬醋。拌著白飯,嘴巴裏辣著,辣紅了臉。
   彼時讀的都是他的書,加繆的《局外人》,村上春樹的《挪威的森林》,宋詞。大量的關於宇宙、銀河係、天文的,靈魂探秘的書籍,我卻絕無興趣。很流波泛浪的閱讀,苦於智慧不夠大,於是缺了探索。還未得出張愛玲小說那一路流利華麗的語言的好處來,也未品出她的蒼涼,隻癡迷她的散文,字字珠璣地讀。隻可惜,她的散文寫得那麽的少。村上春樹,後來喜歡的是他另一本小說《斯普特尼克戀人》。
   通宵小電影院,是少年時濃墨重彩的情節。暗的電影院裏,一片白色熒屏,四麵的壁角上亮著綠色的熒燈,沙發座舊舊的,軟軟的,隱匿於小街小巷裏,仿佛一艘船舶,我們在夜半登船,去往離奇之境。電影院裏充滿了香煙和爆米花的氣息,年輕人的頭發和身體散發出的濃鬱的體息。身體陷落在舊沙發裏,手捧著一杯爆米花,一杯瓜子,渡過一個酣美的長夜,看了那麽多的港產片。吳宇森電影,徐克電影,林青霞,張曼玉,葉玉卿,任達華,劉青雲,金城武。吳君如演的鬼片……在一個春寒料峭的春夜,初識梅豔芳,《川島芳子》,那個從北平王府送到日本去的女孩,櫻花樹下的初戀;數十載後當初愛過的人決意放她一命,北方古渡頭的永別;人生得意時,在滿州國閱兵,她戎裝佩劍,帽沿齊著雙眉,雙目晶瑩,策馬行過千軍陣前,那種驃悍的英氣,烈焰紅唇的妖嬈之美,目光裏有著識破人生如戲的戲謔,然而,認真地做一場戲,用盡手段。
   驚濤駭浪轉頭空的人生,隨著暮色裏蒼茫大地上的一聲槍響,影片上打出字幕。第一次知道,梅豔芳是何等妖嬈,何等風流英氣的一派氣象。我恍惚地走出電影院,天蒙蒙亮,青的天光,一片小樹林裏,嫩綠的枝頭開著一些花,在風裏飄墜,落在地上,緋色的一層。天氣有些寒……
   電影原是人生的插翅之夢。近十年後,在南方一個寒冷的冬夜,看爾冬升導演的《旺角黑夜》,黑夜裏的如俠的殺手,失去尊嚴的少女,稠密的燈火,宵夜的魚蛋麵排檔,在茫然而無從把握的都市裏,一個人對另一個人死生不遇的尋找,在陌生的低語,每個人都在與生命中最重要的人事撒手錯過…….我坐在電影院裏,機械地往嘴巴裏填著爆米花,眼睛裏漸漸地滿含著淚水。
   那些死生契闊的情節,燈火、死亡,劇烈的愛和痛,槍聲響起,夜色裏的淡藍硝煙。我們常會使用一個詞“鎦金歲月”來抒情,然而,有什麽歲月是鎦金的呢?那些充滿了我整個青春和夜晚的港產電影,歲月最終會令我知道,月黑風高、人命螻蟻,那樣綺麗的快意恩仇,抵不過現世的寒灰暗火。時光對於花容月貌,年少意氣的逐漸磨礪,終至山寒水瘦,枯藤老樹。彼時,期待著一場茫茫的大雪,飄落,覆蓋有關生命的一切秘密。
   十年的光陰後,一個臘月的夜晚,依然,停車傅家坡,此時的傅家坡,是一個燈火通明的大車站,走在梧桐樹下,手掌般溫情的梧桐葉,樹幹枝杈映在淡淡的夜色裏,猶如水墨畫,意境裏的留白,猶如夏日的枝繁葉茂,叫人鼻酸。街邊有舊舊的小樓,彎彎的巷落,那些掩映在梧桐燈影裏的人家,陽台,窗蓬下,用竹竿晾了衣衫,掛了風幹的香腸、臘肉,風雞,是安好,康寧的家居生活。
   時光冉冉,白雲蒼狗,此地成了多少人多少事的驛站,然而,柴米人家,百姓安居,是不變的芯子,也是人來人往裏的一種安泰如磐石。
   夜雨如酥,去探望一位尊敬的前輩。出租車行駛在寬闊的洪山大道上,看得到舊時光,看得到當初的少年行蹤。雨中的柏油路在車輪下發出沙沙的柔軟的聲音,電台裏播著一檔懷舊的音樂節目,一個年輕男子清澈的嗓音,隨意地撥動吉他的琴弦,羅大佑的《光陰的故事》、《海上花》,《戀曲1990》,那個聲音溫情而清淡地闡述著,這些歌對於七十年代生人的熏陶,這些歌所攜帶的前塵舊夢,青春情懷…….
   雨絲如訴,我傾聽著那個聲音。那些歌是少年時光的重現,是貼膚的撫慰,是這熟悉的曠闊的,夜雨的街,一些迷離的舊歡如夢。
   “同是過路同做過夢本應是一對,無份有緣生命憐苦短,三餐一宿也共一生到底誰愛誰,斷腸字點點風雨聲連連似是故人來……”
   “流水它帶走光陰的故事改變了每個人,就在那多愁善感而初次流淚的青春…….”

---------by 宋唯唯


不知為什麽,看完後有些感傷,想起了多年前的那個盛夏,平生第一次的失眠。。。。。。青春有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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