難得見到的好詩

 人活到就要知天命的歲數了，該經曆的都經曆了，該感知的也都感知得差不多了。寫作，這時候一不留神就容易滑入經驗主義或技術主義的泥潭。無病呻吟也好，故作高深也罷，都讓別人討厭，也終會讓自己討厭。人生不能往回走，更不能改寫或重寫，但詩歌可以，至少可以再簡單一點，再樸素一點……

無題

一夜之間 滿山遍野的杜鵑
都無聲綻放

我相信這土地上 隻要還有一種
紅色的花
血 就不會白流

此刻 天空依然靜默
隻有星星 在看不見的地方
撥動著時間的指針
哢哢 哢哢

2012.6.4

我們

這些年我們絮絮叨叨地寫詩
拚盡一生 連一張紙都沒他媽寫滿
那些殘酷的愛情 那些現實
如今 惟有想象浪漫的死亡
這成了我們 唯一的權利

想想被X光一遍遍射傷的五髒六腑吧
曾經經曆的屈辱也許正是將要遭受的屈辱
不僅僅是踐踏 連根都在隨風飄擺
我們找誰去算命 又如何把一根根剩下的骨頭
當上上簽

好在我們自己的骨頭還完好無損
但無論到了哪朝哪代
山腳下發現一堆大大小小的骨頭
都說明不了什麽

沒有人會關心我們是誰
尤其是我說的我們
僅僅是一個前朝詩人
和他的一條愛犬

人生多普勒超聲診斷報告

隻出生1次
身高0—178厘米
體重0—69公斤
吸過的香煙不少於600000支
吃過的糧食超過15000公斤
讀過的書大約4000冊
寫詩不足300首

生在江邊 不習水性
長得善飲 滴酒不沾
屬行動主義者 少言寡語
最高記錄曾36小時沒說過一句話
從概率的角度 也許是因為更討厭謊言吧
教訓最深刻的是上小學第一天就和老師一起喊
——毛主席萬歲！
結果 隻喊了16年就把毛主席喊死了

後來我也曾數次進過醫院 死亡0次
小時候曾想自己怎麽也活不過37歲
所以從十年前開始 就再也不怕
虛度光陰了

與豬同悲

過去我經常說到狗 今天
我想再說說豬
從小到大 除了人
豬是我最熟悉的動物

任人宰割的命運就不說了
不然我們怎麽能腦滿腸肥
我現在要說的是生活方式
它們沒有名字 被圈養
三個以上聚在一起叫群 群眾的群
小時候 內心卑微的我
正是靠村裏的這些豬 才建起了自己
小小的一點自信

但現在 當我回到鄉間
夜深人靜的時候再次麵對那些
依然相依為命的豬
發現自己除了比它們多了個好聽的名字
再細想一下這些年遭際之種種
爾虞我詐 欺世盜名
實在是 豬狗不如

距離產生距離

距離產生美 多麽扯淡的邏輯
距離其實什麽都不產生
除了距離

辛亥革命

一些詞 和歲月
現在隻有懷念的份了
比如誌士 比如革命

與一個好的時代相遇是多麽幸運
隻要衝天一怒 就可以歃血為盟
而我的肝膽 早已成碳

怨

平常人 心裏都會有怨
更平常的人 還會把怨掛在嘴邊
久了 怨就長在了臉上

我是個愚笨至極的人
抱怨的怨 怨恨的怨
嘴上沒有 心裏也沒有

“鐵證”

1963年10月27日
這絕對是我的生日
但一張後來被村幹部隨意填寫的身份證
硬生生改變了我的屬相

這真是生命中百口莫辯的一處硬傷
我不想年輕一歲 更不需要晚退休一年
我隻想活得來路清楚
做一隻真實的兔子
而不是一條虛妄的龍

相信許多現在還不想說清楚的事兒
總有一天會真相大白
惟有我的年齡 那些曾用過的護照保險單病曆本
以及學生證工作證駕駛證死亡證
所有的偽證
都將成為“鐵證”

回家

沒做過父母的人 惶惶不可終日
年複一年地在路上——回家的路
而所謂的回家 就是不停地
來來回回 這符合一個孩子的天性

血濃於水 無話可說
這恐怕是父母和孩子都老了的緣故吧
清明的細雨中 我看見年近八旬的父親
仍和我一樣 佝僂著
跪在祖父的墳前磕頭
再想想自己 最終也要和煙波浩渺的往事一起
安臥在這一撮黑土裏
這就是我的家 我的每一個家人的家
世上所有人的家

忽然夜半醒來 被獨坐床前的母親
嚇了一跳 母親的眼神
猶如五十年前 看自己懷抱裏的嬰兒
這一刻我暗自慶幸 到了這把歲數
父母依然健在 自己仍是一個
來路清楚的人

不定時炸彈

昨晚看一部電影
一個反恐專家在拆除定時炸彈時
頭上滿是大汗 這個細節
讓我哭笑不得

這有什麽好恐懼的呢
在確定的時間裏
拆不除就爆炸
拆得除就萬事大吉

在我體內的某個部位
始終隱藏著 一個輕描淡寫的結節
但我知道它就是一顆炸彈
可怕的不是這顆炸彈本身
而是它引爆的時間
並不確定

無法命題

我們的胚胎像個疑問
沒有人回答
就佝僂著跑了一圈

到頭來我們人困馬乏
一些死於疾病
一些死於恐懼
大多數 死於天災人禍

也有長命百歲的
去尋找瞬間的意義

爭食

黃昏的稻田邊
兩隻鳥在為一隻蟲子
相互啄羽毛

這樣也好 沒有一點兒借口
也不用賦予什麽意義

我隻是擔心 那隻蟲子
就要鑽進稻田深處去了

不想憂傷 卻隻剩下憂傷

我不想憂傷 即便是
一隻可愛的小狗
在我離家時 用它的那雙小爪子
死死摁著我的背包不放

我也不該憂傷 俠客行
隻須帶上一路的豪情和柔腸
但我生不逢時 行走在這樣的秋天
我隻能眼睜睜地看著
一把把陰颯颯的鐮刀
伸向誠實的稻穗……

一切 都將化有為無
不想憂傷 卻隻剩下憂傷

遺忘 或懷念

過去我住農田邊
現在躺在林子裏

這樣挺好的
從前以為再也見不到的親人
都在這裏啦

沒有明天了
雲的恨 煙的愛
都化作遺忘或懷念了

每個人

我們每個人 從一出生
就躺在急救室裏
不同的 是搶救的時間
或長或短

也有等在急救室外的
但聽到的總是一個熟悉的聲音：
我們已經
盡力了……

一場秋風卷走了我的稻田

秋風簡直像個強盜
不由分說 就把我的稻田
卷走了

從插秧開始 窗前的這片稻田
就是我生命的指針
我用太陽在稻苗或稻穗上的反光
來確定該早餐 或是午餐了
而季節像一張色彩斑斕的毯子
綠茸茸的初春 黃橙橙的秋天
誰見了 都想在上麵打幾個滾兒

然而 秋風來了
帶著死亡的氣息 和刺骨的冷
時間從此刻開始凝固 堆在院子裏
像黑黑的煤

讓自己漸漸多些植物的靈性

人都是看見了自己醜陋的部分
才習慣自我回避 或轉嫁他人
想想習慣了暗中偷窺的人 遠處的光越亮
內心就會越扭曲

這些年在鄉下最大的好處
就是每年春天都可以在心裏種一點光明
然後在秋天坦坦蕩蕩地收割
這樣年複一年地積累 就可以讓自己
漸漸地多些植物的靈性

向動物或植物學習語言

在院子裏嬉戲的一群小狗
個個血統純正 從不窩裏鬥
它們交流的方式簡單 直接
每一天都快樂

我總是在清晨或傍晚 褲腳掛滿露珠
回到小院兒 這時我的小狗
會一起湧過來 等待我俯下身去
接受它們的問候 或親吻
此時 對於我的每一個手勢或表情
它們都心領神會

我常常想 我的這些小狗們啊
它們內心豐富 卻能樸素地交流
它們安貧樂道 簡單地愛與恨
幾乎所有的操行
都是人類的反麵

向動物或植物學習吧
從語言開始 走向最後的救贖

潛伏

我讀過許多妙筆生痂的文章
和雲裏霧裏的詩
現在 人人都願意以文字為掩護
潛伏在學問裏

隻有農民還在捍衛簡單的真理
他們從不忌諱自己是種豆
還是種瓜

給放風箏的孩子們

總有一天 你們會像手中的風箏
越長越高
而我 會像時間一樣
漸漸在風中消散

可是我的孩子們啊 即便有一天
你們記不清我的樣子了
也一定不要忘了 你們是在我的愛中
慢慢長大的孩子

我的稻田

閉著眼睛 我就能熟練地跨過
這五千畝稻田的溝溝坎坎
每天 從東邊走到西邊
要兩千五百步 再從南邊到北邊
又是一千五百步

五千畝稻田 夠壯觀了吧
但它隻占據了祖國 這個龐然大物的
一小塊土地
這也就是說 我的五千畝稻田
究竟每季能產下多少擔水稻
能解決多少人的溫飽
祖國 是忽略不計的

但在我的眼裏 這片稻田
甚至比整個世界還大
每當我挽起褲管兒 在稻田裏
行走的時候
感覺就好像在檢閱 祖國的
大好河山
尤其是當數也數不清的螞蚱
在我的腳下紛飛的時候
就會使我想起一個 比祖國
還要莊嚴百倍的詞
——人民
我想 在這五千畝稻田裏繁衍生息的螞蚱
怎麽也有十數億之巨吧
它們終將都和我一樣
默默地生死
飛不高 也跳不遠

廣大的秋天

多麽廣大的秋天 鬆嫩平原上
隻剩下一派泛濫的金黃
任你慧眼千裏 也無法憑著微小的色差
分辨這一望無際的五穀

真是讓人舒服到骨頭裏了
天地之間 仿佛一隻密封的氧氣罐
任我們盡情地療傷 反正隻待一場北風
就進入遼闊的雪野了 多麽漫長啊
我們的內心 隨時還會結出
密密麻麻憂傷的果子

但憂傷不幹明天的事
廣大的秋天 隻屬於所有的給予者
當房門洞開 你推開朝陽
就會看見滿院子的——噓
這時你不用驚訝 更不要出聲
這是你的福祉 也是上天
對你的回贈

大自然的缺口

你看 大片大片剛剛收割完的稻穀
還整齊劃一地擺放在農田裏
大平原上的大秋天 連落葉都在舞蹈
這氣派 讓我瞬間就忘記了
一切疼痛

但我的內心是矛盾的 我甚至害怕
麵對這樣的土地這樣的秋天
我 一個食盡人間煙火的觀光客
不僅多餘 而且還成了大自然的
一處缺口

假如隻有這片土地

假如隻有這片土地
正收割的莊稼 漫步的牛羊
哪怕這土地上 還散落著三三兩兩的農人
這秋色 會是多麽美

我是說 假如這片土地上
沒有淤塞的車河 沒有林立的招牌
沒有被欲望焚燒的呼吸
深秋裏這斑斕的落葉 就足以將人
醉死

此刻 天藍如洗
倒映著我的影子 在鬆嫩平原上躑躅
也許在這樣的秋天
我不該有如此沉重的心事
憂傷會使人老 但我沒辦法不憂傷
就像我沒辦法不讓自己的存在
給這明媚的秋天 又平添了一點
瑕疵


來不及

我來不及憤怒
來不及恨

僅僅是一個秋天
就有這麽多的豌豆還沒收呢

秋天的冷

秋天的冷 是骨頭裏的冷
尤其是一個又一個壞消息
還夾雜在冷風裏

一個名字叫冰的朋友 竟然也扛不住
這秋天的冷
此時 朋友們的友情再暖
也花不開 他遍布體內的
一個癌細胞了

我想輕輕地關上門
但憂傷還是從門縫裏湧出
這一刻我甚至無法預知 撥出的鑰匙
此後還有沒有機會
再次打開自己的家門

宋體抑或楷體的人民

人民 不論是楷體的
還是宋體的 隻要還在紙上
就隻是一個詞匯
隻有在貼緊土地的地方
人民 才栩栩如生

年複一年 院子裏的草
綠了 再枯
枯了 再長
而我習慣了自我壓迫的父親
腰躬了 背駝了
仍日複一日地幹著粗活
就像省略號裏的一個點兒

我 一介比草還弱的書生
站在這泥土之上
隻能懷著一顆知識分子的心
握緊民間的筆 在紙上
寫下楷體的憂 宋體的憂

人民 如果是楷體的
我就憂我楷體的人民
人民 如果是宋體的
我就憂我宋體的人民

給事物重新命名

當山被重新命名為水
水就不會流動
當天空被重新命名為大地
大地就會飄起來

如果把錯誤重新命名為正確
越正確越可怕
如果把渺小重新命名為偉大
越偉大越不值分文

當然 如果詩歌被重新命名為婊子
婊子 就成了我們心中的最愛


盛夏夜與小六①在院子裏聊天

這是2011年8月5日的淩晨
俗世一片安寧

隻有我 還打著赤膀
坐在院子裏 對麵是半臥著的小六
透過院外馬路上偶爾亮起的車燈
我依然能看見他目光中的溫情

此時 我們究竟說了什麽或能說什麽
已不重要
遠離人群的日子 我的生活我的內心
總有一個巨大的空間 供世人想象
但食盡了人間煙火 又有誰能想象得出
小六的孤傲與高貴

習慣了對這個荒誕的世界
持久地保持沉默
盛夏夜與小六在院子裏聊天
便從此成為我唯一喜歡的
交談方式

① 小六：一隻一歲半大的金毛尋回獵犬


追尾

當我在院子裏
看見一對追尾的蜻蜓飛過
或一對追尾的螞蚱蹦來蹦去
尤其是當我看著可愛的小狗們
相互追著尾巴嗅啊嗅啊
我還曾以為 追尾也是件
很美好的事

我怎麽竟忘了一些詞語的基本屬性
比如追尾

沒有 沒有田園牧歌式的追尾
更沒有溫情脈脈的追尾
火車就算飛起來 也不是蜻蜓
更不是螞蚱 或可愛的小狗

還有遠比這更慘烈的
現實追理想的尾
貪欲追道德的尾
假惡醜
追真善美的尾

情人劫

所謂的愛情
就是兩把永不開刃的刀
和兩具遍體鱗傷的屍體

所以 兩個人在一起
相親遠比相愛重要

白頭到老

白頭到老 仿佛話音還沒落下
我們的頭發
就白了

當初這樣說時
誰會想到
老了 我們卻隻能和各自的白發
相依為命

在平原上寫詩

沒有蜿蜒的群山 鬼鬼祟祟的丘陵
連河流也是平緩的

坦坦蕩蕩 這就是平原的情懷
風刮的有速度 花開的有尊嚴
勞作的人們 不管相距多遠
都打著招呼 一年四季都適合奔跑
但這裏的人民腳力一般

在這樣的土地上寫詩
不用矯情 也無法裝神弄鬼
在這裏 所有的知識分子都在民間
像我的小學老師 一個普通的鄉村教書匠
他一個人就能背出
所有的《詩經》

這就是愛與恨都一望無際的大平原
所有的喜悅和憂傷都蔓延的很快
往往是一段敘事還沒結束
抒情就開始了
當年 我就是在這裏與詩歌相遇的
後來 也是這塊土地
決定了我詩歌的氣質

蛻變

這個世界 很多東西都是脫節的
比如詞語脫離相對應的事物

大多時候 事物都遠離了我們的經驗
我們隻依賴詞匯生活

也有時 事物已蛻變到詞語的反麵
而我們 卻渾然不覺

夢境

十年了 我第一次夢見你
夢見你若無其事地對我說
三十年前你離了婚
後來又辭了工作……

突然 敘述被一個情境之外的人打斷
妹妹說：她的個子
原來就這麽小嗎！

我差點就忘了 十年前我認識你時
你才隻不過是一個
二十幾歲的小姑娘

一點

把音樂開得輕一點
把燈光調得亮一點
把茶泡得淡一點
把生活弄得舒適點

把衣服穿得得體點
把心胸敞得開一點
把身體洗得幹淨點
把夢做得踏實點

把理想看得重一點
把朋友交得久一點
把戀愛談得不切實際點
把孩子生得健康點

把人做得智慧點
把詩寫得樸實點
把名利看得淡一點
把命運抓得牢一點

又見丁香

這些長在路邊 總是在我的經驗裏
被忽略的紫色的小花
為什麽我每次看見你
都像是第一次？

第一次 這已是許多年來
我生命裏最鮮有的體驗了
那些令人興奮的 憂傷的或是絕望的
哪怕僅僅是瞬間的心裏驛動
第一次 種種的意外和冒險
曾貫穿了我整個年少或年青的時光

但現在 那些榮耀或財富
熱戀或遺棄 寫出多好或多差的詩
早已被內心忽略 似乎活著或死去
都不是什麽重要的事了
惟有這故鄉的丁香 總是執拗地提醒我
自己真的是 一天天地老了

多麽殘酷的丁香 30年又是多麽悠長
一個鄉村少年的情竇是怎樣初開的
丁香丁香 有很多時候我都記不清你的樣子了
那時我正在為理想打拚 真的很累
現在我已不用為未來奔忙 但更累
丁香丁香 隻有你
總是在每年的春天 同樣的時間和地點
將自己無拘無束地打開
不高貴 卻有尊嚴地綻放

丁香如刀 年年將我切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