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天上午,巡查隊已繞可可西裏腹地一圈,往回走,到了青藏交界的崗紮日山附近。
路旁常有三三兩兩的羚羊野驢,有的見了車輛撒腿就跑;有的反應遲鈍,低頭吃草。
天很熱,快到中午時路過一片胡楊林,彭野叫隊員們把車停下休息一會兒。
程迦下車和大家一起坐在樹下扇風喝水。
連續多天吃饅頭壓縮餅幹和皺巴巴的蔬菜,程迦嘴巴上邊冒了兩顆水泡,紅亮晶晶,格外顯眼。
彭野看在眼裏,這才想起車上有沒吃完的涼薯,到車邊提出來一看,連續幾天的高溫把涼薯都蒸幹了。
他回到樹下,見程迦坐在地上抽煙。
彭野說:“都上火了,少抽點。”
程迦說:“我上火是因為抽煙麽?”
彭野:“……”
程迦眼神斜過來,問:“你想給我消消火麽?”
彭野:“……”
程迦起身,往山坡後邊走。
彭野一愣,低聲訓她:“幹什麽?”
程迦回頭:“上廁所啊……”漸漸好笑,“你以為我想幹什麽?”
彭野:“……”
野外好些天,程迦已習慣露天解決吃喝拉撒。上廁所這事兒,一開始還要達瓦放風,現在直接找個坡就能脫褲子往下蹲。
大號時還能一邊抽煙一邊望天。
程迦托著腮蹲在山坡上,看著涓涓細流從兩腳間淌下去,完了拿紙擦擦屁股站起身,紙還得裝回口袋裏。褲子才提上去,遠方一聲槍響。
程迦拔腳就往回跑。
翻過山坡,其他人都上了車,前邊的車早已開出老遠,達瓦他們留在後邊等她。程迦飛奔下去,濤子的車奔馳過來,達瓦在門邊朝她伸手;
程迦衝到車邊,抓住達瓦的手往上跳,胡楊和達瓦一起把她接住,拉進車內。
越野車毫不減速朝槍聲方向馳去。
前邊的車甩開他們一大截。很快,程迦聽到雙方交火的聲音。
一路上,成群的藏羚逃難般四散飛奔。
濤子把車開得更快,山坡另一麵的槍聲也更大。
胡楊忽然說:“濤子,繞去左邊。”
濤子立馬打方向盤往左邊繞。
上了山坡,見坡下羊群逃散,彭野他們的車和盜獵者的車變成對攻堡壘,雙方躲在各自的掩體後邊朝對方開槍。
車從盜獵者後方過去,程迦從副駕駛上站起來,端著相機探出窗外照相。
盜獵者發現後方還有車,立刻分出兩個人開槍阻擊。程迦瞬間縮回車裏,躲到座位底下。
達瓦和胡楊早已端好□□探出窗口,連發數槍回擊。對方車裏的人打退回去。濤子把車一橫,抓著槍從副駕駛這邊滾下去,達瓦和胡楊迅速下車藏到車下。程迦也立刻滾下去躲到達瓦身後。
兩麵夾擊,車裏的盜獵者支撐不住,想駕車逃跑。
掩護在越野車後的彭野望見動向,起身退後幾步,突然加速衝上去,三兩步跳上越野車頂,匍匐在車頂,瞄準方向盤上的手掌。
“砰”的一聲,司機慘叫,捂著手從駕駛室裏滾出來。
他的同伴竟不管他,頂替上去要繼續開車。彭野“哢擦”推一下保險栓,瞄準,又是“砰”的一聲,再斷一隻手。
車裏的人看到對方車頂上的彭野,慌忙架槍射擊。
彭野一推,一瞄,一扣扳機,“砰”一聲,爆了對方的槍管。
沒子彈了。彭野迅速撤回跳下車頂:“桑央。”
“是!”尼瑪拉開車門跳上去,跑去離對方車近的一端,架上槍,一發一個準。
達瓦和胡楊也不輸他。
車裏的人顧此失彼,兩麵夾擊,很快便開始往外扔槍和子彈,舉起手抱著頭出來,繳械投降。
胡楊石頭把人綁起來,彭野尼瑪上車清點,收繳了他們的步.槍衝鋒.槍,外加幾千發子彈。
團夥六個人,被抓後很老實,低頭蹲在地上一聲不吭。
因剛好撞上彭野他們,這夥人打的羊並不多,就兩三隻。
彭野把六人分在三輛車上,自己開他們的車,程迦抱了相機跟著坐上去。
彭野看了她一眼。
他剛才的表現,程迦看了個清清楚楚,此刻看他的眼神裏多了幾分女人對男人的力量和速度最原始的仰慕。
但彭野沒有好臉色,斥她:“下次別不要命趴在窗戶上。”
程迦開始沒懂,後來才想起衝下山坡時,她托著相機拍照。
程迦給車後兩個盜獵者照相。兩人眼神抗拒而憋悶,但也沒羞慚悔恨。
程迦坐去他們麵前,問:“幹這個掙錢麽?”
年紀大一點兒的不說話,年輕的小夥子點點頭:“比種田掙錢。”
程迦問:“一張羊皮多少錢?”
“五六百,七八百都有,大的好的能賣上千。”
程迦沉默了一會兒。
印度克什米爾地區盛產的沙圖什披肩以藏羚羊皮為原料,一條披肩三到五張羊皮,售價上萬美元。
處於生產鏈底端的盜獵者,他們的利潤相對較少,大把的錢都讓黑狐這類大盜獵團夥頭目兼買賣中間商拿走了。
一張皮看著沒多少錢,成百上千地殺羊,數額就大了。
聽站裏人說,黑狐要去生產鏈高端,做沙圖什披肩生意了。而他手上的羊皮買賣渠道,很多團夥都在爭獨家,想成為下一個黑狐。
程迦問:“小羊賣多少錢?”
小夥子說:“毛不好,皮又小,值不了多少錢。”
“那怎麽還殺小羊?”
“不殺虧本呐。”
“虧本?”
開車的彭野搭了句話:“車槍子彈都要錢,很多人是變賣家產一起湊份子組的小分隊。”
程迦問:“黑狐給他們提供資源麽?”
“對。”彭野說,“他很有頭腦,開始跟著別人盜獵,後來組團,再後來自己聯係賣家和軍.火商。無人區很多盜獵團隊都通過他□□支彈藥賣羊皮。”
程迦一時無話可說,從後排坐回來了,低聲問彭野:“他們抓回去怎麽處理?”
“新人,隻死兩三隻羊,教育教育,最多關幾天。但非法持有槍支彈藥,這個重,要交公安。”
程迦皺眉:“和盜獵有關的那部分這麽輕?”
彭野:“要不然呢?”
程迦:“這和你們付出的不成正比。”
彭野默了半刻,道:“我們做這些,不是為把誰關起來,而是為讓他們別再繼續做。”
程迦內心微震,長久無話。
隔了一會兒,回頭看。那個年長的,連程迦也看得出他絕不是第一次幹。
她道:“他可能不是新人,殺過很多羊,但你們沒發現。”
彭野:“那也隻能怪我們沒發現。”
程迦張了張口,最終也沒再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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傍晚回到保護站,站旁的空地上停了好幾輛車,不少人圍在那兒。
程迦問:“怎麽回事?”
彭野看一眼那架勢,說:“燒羊皮。”
上次繳獲的羊皮還沒處理,今天統一銷毀,不少電視台和報社的記者來記錄采訪。
被綁的小夥子貼在車窗玻璃上,咂舌:“那麽多羊皮,值多少錢呐。呀,還有熊皮呢!我前陣兒聽說隔壁村的癟嘴三他們打了隻雪豹,賣了兩千……”
彭野警告地看他一眼,後者閉了嘴縮回去。
到了站,彭野還有更多的後續工作要處理。
程迦對到來的記者媒體沒興趣,早早回了房間,把相片全導到電腦上。
燒皮毛的糊焦味隨風吹進來,外邊人聲嘈雜。
野外生存五天,冷飯毒蟲,風餐露宿,時刻與危險為伴,她有些恍然。
程迦關上電腦,拿手機搜一下雪豹,蹦出一堆電視劇的播放鏈接。
她翻了半天才找到那個動物。白色皮毛上綴滿黑色斑點,身形靈巧修長,美極了。可可西裏境內的雪豹不到幾百隻。
程迦拿了根煙出來抽,抽到一半,往窗外望,拍照的記者們都散了。堆著動物皮的火堆也燒到盡頭。
正是黃昏,荒涼,灰敗,蒼茫。
程迦夾著煙看了一會兒,拿起相機,拍下高原日落下灰燼裏的光。
手機響了。是經紀人的電話。
“程迦?”
“嗯。”
“你還真是去了窮地方誒,這幾天給你打電話都不通。”
“上星期在無人區,信號不太好。”
“你不是說隻去十多天麽,這會兒該回來了吧。”
“……”
“怎麽了?”
“跟隊攝影得久點兒,才能拍出好照片。之前在南美,我跟雨林護衛隊走了三個月。”
“親愛的,我真喜歡你。”經紀人咯咯笑,“那是新人,現在你不需要,意思意思就行。有你名字在那兒擺著呢。”
程迦望著外邊還未燃盡的火堆和夕陽,說:“我想多待一段時間。”
“這可不行,明天你得回來。”
“怎麽?”
“你不是想拿這次的經曆開攝影展嗎?我已經把美術館的行程定好,如果你回來遲,那隻能取消幾個城市。”
“……”
“親愛的,那不是你該待的地方,體驗體驗就成。回來洗個澡衝掉,回歸都市生活。”
程迦把煙頭摁滅:“好,我明天回來。”
“迫不及待見到你哦。”
程迦掛了電話,望向窗外,太陽已經落山,天空隻剩幾縷淡紅色的雲;
而火堆徹底熄滅,空留黑漆漆的灰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