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的那枚子彈雖然進入腹部,但沒傷到重要器官,搶救後脫離了生命危險。隊裏的人甚至來不及照顧他,就得回去巡查。
六月是藏羚繁殖期,也是盜獵活躍期。無人區範圍大,保護站所有隊員出動,也捉襟見肘。
程迦跟著彭野他們上路去腹地巡查。
回歸工作狀態的彭野再無心顧及程迦,他不是忙著在地圖上分析藏羚的習慣聚集地,就是忙著根據天氣和藏羚留下的痕跡分析羊群移動去向。且上了路,就得時刻警惕四周的動靜,一隊人的安全在他肩上,半分半秒不得馬虎。
而工作狀態下的程迦也無心顧及彭野,她忙著觀察、思考、和拍照。
她觀察巡查隊裏的每個人,從他們的動作、表情、言行推測他們的內心和性格,思考從哪個角度能最大化地展現出他們的本質。
好幾次他們都沒坐在同一輛車上,竟也各自忙碌,相安無事。
程迦跟著達瓦坐在後邊車上,認識了彭野隊裏另外兩人,濤子和胡楊。濤子血氣方剛,胡楊冷靜沉穩。
一路上,濤子和程迦講了很多他們日常工作的情形。
風餐露宿,不知歸路。
程迦少有答話,每個字都聽進心裏。
到烏拉湖附近,前邊的車停了。黑色的禿鷹在低空盤旋。
彭野走下去,立在山坡上,沒有動靜。
程迦也下了車,朝那兒走,還未走近,風湧過來,她聞到濃烈刺鼻的血腥味,混雜著腐臭味腥膻味。
往前走幾步,視野開闊,烏拉湖湛藍如寶石,湖邊漫山遍野是藏羚屍體,剝了皮,剩血紅的骨肉。公的,母的,大著肚子的,幼小的,到處都是。
血水染紅草地和湖水。
禿鷹盤旋,黑壓壓遮蓋天空,有三三兩兩啄食。
原野上風在呼嘯。
某一瞬,程迦隱約聽到羊叫。她以為是幻覺,這兒不可能有活羊。
彭野踩著血洗的地,走到一個扒得精幹的母羊身邊蹲下,從她前腿邊抱出一隻乳臭未幹的小羊羔,剛出生沒幾天,還在哺乳期,毛都沒長全,盜獵人都懶得扒它的皮。
彭野蹲了一會兒,把羔子放下,走回來。
程迦抬頭望他,彭野說:“活不成了。”
他們清點數量後,繼續趕路。
程迦坐回車上,達瓦說:“羊太小,餓出了問題,母羊死了,更沒法救。”
程迦從煙盒裏敲出一隻煙,問:“介意麽?”
達瓦搖頭。
程迦搖下玻璃,點了根煙。
**
傍晚時分,他們到了多格仁錯湖。
巡查隊遠遠看見山坡上的羊群,並沒靠近,而是在湖邊紮營。
石頭胡楊他們搬著裝備,程迦想近距離去看羊。
彭野讓達瓦帶她去。
達瓦帶程迦走上羊群聚集地背麵的山坡,讓她匍匐下來,別被羊發現。
程迦趴在草地上,看到了和烏蘭湖完全不同的景象。
湖水仍然湛藍,草地依舊青黃,成群的藏羚在坡上悠閑吃草。
小羊嗷嗷跳腳擠在一起撞腦袋打架,羊羔排排跪著吃奶,母羊輕蹭它們的屁股,懷著小羊的母羊安靜吃草,公羚羊警惕張望。
這方山坡上,他們是一個社會。
達瓦伏在程迦身邊,輕聲:“很美好,不是嗎?”
程迦瞄著相機鏡頭,沒說話。
達瓦說:“我們的羊兒很脆弱,不像大象有力氣,不像犀牛有大角,也不像鯊魚有尖牙。……但有也沒用,七哥說,大象犀牛和鯊魚同樣在被人屠殺。”
程迦看著鏡頭,微微皺眉:“達瓦。”
“嗯?”
“有狼。”
“我看見了。”
“……”
一隻狼從草叢潛出來,公羚羊發出警報,狼以迅雷之勢衝進驚慌失措的羊群,從母羊腳下的羔群裏叼走一隻,幾頭公羚頂著角追趕,已來不及。
狼把小羊羔叼跑了。
但很快,四散逃竄的羊群又漸漸恢複平靜。小羊仍在打架,母羊仍在喂奶。
達瓦說:“人比狼還貪得無厭。”
程迦說:“這話錯了,狼不貪得無厭。”
待了一會兒,兩人溜下山坡往回走。
程迦點了根煙,問:“你們隊還招女隊員?”
“特例。我當過兵,槍法準。也別看我瘦,可力氣很大。”
程迦:“你幹這個多久了?”
“六年。”
程迦一停,扭頭看她:“你多大?”
“三十一了。”
程迦一時沒話。
達瓦笑笑:“年紀大了。家裏人天天催我,說我要結不成婚了。”
“談過戀愛麽?”
“沒有。”達瓦有些不好意思地揉揉頭,像個少女。
程迦也找不著別的話說,隻道:“這地方,女人不結婚,壓力很大。”
“一年難回家幾次,聽不到嘮叨。”達瓦倒豁達開朗。
程迦淡淡笑了笑,又問:“沒想過離開麽?”
“走不了。”達瓦說,“站裏人太少,忙不過來。總想著情況好轉些再走,抓到哪個團夥再走。可抓了一個,新的又冒出來。這一晃,時間就過去了。”
彭野也是,一晃,十二年過去了。
程迦深深吸了口煙,無話再問。
**
太陽落山,在湖麵灑下紅彤彤的波光,蕩漾著如瑪瑙的世界。彭野他們在湖邊搭帳篷。程迦和達瓦回去時,已經收尾。
達瓦說:“這一路咱倆住。”
程迦“嗯”一聲。
她拿了毛巾去湖邊,蹲在碎石上洗手洗臉;沒一會兒,彭野也過來,在旁邊一米遠處洗手。
程迦扭頭看他,湖麵波光粼粼,反射在他俊朗的臉上,一漾一漾的。
他也扭頭看她,眼底映著波光,微眯著,問:
“累嗎?”
“不累。”
“嗯。”
他搓幹淨了手,想說什麽,濤子在後邊喊他:“七哥!”
彭野也沒時間看她一眼,轉身走了。
程迦蹲在湖邊,擦洗臉頰和脖子。
洗完了回帳篷,彭野來到門口:
“程迦。”
“嗯?”程迦頭也沒抬,正給相機換鏡頭。等幾秒,發覺不對,她抬頭看他:“有事麽?”
他一手拿著藥,一手拿著饅頭和鹹菜:“不能生火,隻能吃冷食,將就一下。”
程迦看著他。
他又說:“在睡袋附近撒點兒藥,怕夜裏有蜈蚣螞蟻。”
程迦還是看著他:“你怎麽不進來?”
彭野說:“不方便,你出來拿一下。”
“你放地上吧。”程迦說,低頭扭鏡頭,“我過會兒來拿。”
“……”
彭野等了幾秒,她盤腿坐在睡袋上裝相機,沒有過來的意思。他剛要進來,達瓦從外邊跑過來,打了聲招呼:“七哥。”
彭野手裏的東西遞給達瓦,達瓦進來給程迦。
程迦接過,往外一看,彭野人不在了。
程迦咬一口饅頭,又冷又硬,她慢慢嚼著,一點點咽下去。
她問:“晚上也有人盜獵?”
“有啊。”達瓦說,“藏羚喜歡追著自己的影子跑,他們開車燈,羊兒就跑在前邊的光束裏,開槍就行。”
程迦繼續啃饅頭。
達瓦拿手給她捧住,說:“小心別掉渣兒,惹了毒螞蟻,晚上鑽進睡袋咬你。”
程迦於是走出帳篷到湖邊去吃。
太陽一落,風就大了。
程迦吃進去一堆冷風。彭野和石頭他們在另外的帳篷裏商量著明天的行車路線。
在野外,沒有火,也沒有娛樂,加上日裏勞累,大家很早就睡了,照舊輪流值夜。沒有排程迦。
程迦躺在睡袋裏,白日疲累,一會兒就睡著了。
可到深夜,她隱約聽到外邊彭野壓低了的聲音:“去睡覺吧。”
“嗯,七哥辛苦啦。”達瓦聲音也很小。
程迦醒了,閉著眼睛,聽見達瓦拉開帳篷拉鏈,躡手躡腳進來,鑽進睡袋。
又過不知多久,達瓦的呼吸聲均勻下來。程迦爬出來,輕輕拉開拉鏈鑽了出去。
高原上的深夜,不是黑不見底的,是深藍色的,像海洋。遙遠的地平線上閃爍著天光。
彭野立在兩個帳篷間吹夜風,聽到聲音,回頭看過來。
程迦走去他身邊,抬頭看他。
彭野也看著她,無聲對視了一會兒,問:“被吵醒了麽?”
程迦說:“沒睡沉。”
彭野下巴往湖麵揚了揚,唇角帶著淡笑,說:“看那邊。”
程迦扭頭去看,一時間屏住了呼吸。
湖麵星光閃閃,滿地蕩漾著水鑽,她抬頭仰望,看見了漫天繁星。
仿佛無數條銀河懸掛於上,熠熠生輝,綴滿整個夜空。
程迦心底安靜得沒有一點聲音。
她緩緩走到湖邊,站在星河裏。彭野在她身邊,兩人吹著夜風,望著星空,什麽也不說,卻很好。
良久,他開口:“在夜裏,我們看得比白天更遠。”
程迦回頭,等他解釋。
“白天隻能看到一萬五千公裏外的太陽,夜裏卻能看到百萬光年外的星係。”
程迦無聲半刻,淡淡笑了一下。
“怎麽?”
“難以想象這種話從你口中說出。”
他輕哼出了一聲笑,散進夜風裏。他問:“還想抽煙麽?”
程迦搖頭。今晚,她不需要煙,她隻需要抬頭,就看見星河宇宙。
她和他立在星光蕩漾的湖邊,仰著頭,看繁星,吹夜風。
“我聽過一種說法,所有人,好的壞的,老的少的,在抬頭仰望星空的時候,都能獲得內心的寧靜。”
程迦回頭看他,眼瞳像被星空洗過,幹淨,透徹;
“是。”彭野說,“因為自然是永恒的安全地。人是社會的,但首先是自然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