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隔間出來,彭野回身,低頭看著程迦,說:“這家老板娘會編藏族姑娘的小辮子,讓她給你拾掇一下?”
程迦說:“好。”
彭野掀開簾子,十六和老板娘坐在門口的台階上聊天,聽到腳步聲,兩人回頭,表情相當微妙。
可彭野相當淡定,就像剛才他是去後邊和程迦聊天了一樣。
彭野抬著簾子,讓開一條路,給身後的程迦先出去。
十六張大嘴巴:“程迦,你穿這衣服真好看。”
程迦說:“我穿什麽都好看。”
十六笑:“對對對。”
老板娘起身走過來,道:“再把頭發編成小辮兒就最好了。”
彭野說:“你幫她弄一下。”
老板娘帶程迦到櫃台邊幫她編辮子。
等待的間隙,彭野在店裏四處走,最後站在掛頭飾的牆邊看。
十六過來撞他一下,笑眯眯地低聲:“七哥,感覺咋樣?”
彭野搭上他肩膀,下了力氣擰。
十六痛得齜牙咧嘴,沒敢叫出聲,小聲道:“錯了錯了,我錯了。”
彭野鬆開他,去拿掛在牆上的一串珊瑚珠子。
十六揉著肩膀,問:“那你們剛才在幹啥嘛?”
彭野說:“打架。”
“打架?”十六嗬嗬幾下,誰信呀。
他於是問:“打得開心舒爽不?”
彭野斜過眼來看他:“咱倆試試?”
十六勾住他脖子笑:“哥,咱能別那麽重口不?”
彭野手上拿著一串紅珊瑚頭飾,中間一顆淡黃色的琥珀;他回頭看了程迦一眼,她歪著頭坐在櫃台邊,讓老板娘給她編小辮兒,表情淡淡的,隱約透著點兒不耐煩。
程迦摳著袖子上的絲線,餘光感覺彭野的影子靠近,兜頭罩下來。她頭頂一沉,額前的發際線上壓了顆琥珀,珊瑚頭飾分墜兩邊。
程迦無語地抬起眼皮。
彭野已轉身走了。
十六站在不遠處看程迦,紅珊瑚特襯她的膚色,他豎起大拇指:“程迦,不錯!”
程迦懶得應他,問老板娘:“還得多久?”
“快了快了,還有十幾根。”
待了一會兒,彭野和十六去對麵的鋪子買煙,程迦坐在這頭,看著彭野高大的背影融化在烈日下。
陽光白燦燦的晃人眼,他的影子虛幻在光線裏,很遙遠。
空氣裏有點燥熱,昨天還是大雪,今天就是初夏。
他走到馬路對麵去了,插著兜低著頭,在看煙。
路上依舊人來人往,有人挑著青菜擔子,有人駕著羊車,還有……程迦的視線裏出現兩個熟悉的人,安安和肖玲。
兩人逛進這家店,一開始沒認出程迦,還在挑衣服。
等走近了,安安這才發現:“程迦?……你這麽打扮真好看,像藏族姑娘。”
程迦問老板娘:“編好了沒?”
“好了好了。”
程迦起身走了。
肖玲低聲道:“安安,算了,旅途裏見著的人,回去後或許這輩子都不會再見。”
安安還在生她的氣,沒搭理她。
肖玲問老板娘:“剛才她那衣服還有嗎?”
“沒了,這兒的衣服都自己做的,隻有一件。”
肖玲選了另一件去試衣間。
“我清理一下。”老板娘跟過去,從裏邊拿出一件白色羽絨衣,要往角落的碎布堆裏扔。
肖玲一眼看見內層hermès的商標,攔住:“這是……”
老板娘道:“前邊那姑娘不要,扔這兒看以後裁布能不能用上。”
肖玲說:“我來這兒玩,衣服帶少了,要不您賣給我吧。”
安安聽了,回頭看,瞬間明白了怎麽回事,無語地轉過頭去。
老板娘道:“賣什麽?這衣服我也穿不得,你要就拿走吧。”
肖玲開心極了:“謝謝啊。”
**
彭野等人回到客棧,石頭借了老板的廚房,準備做飯。
程迦沒事幹,坐在稻草上幫著清點從車下卸下來的動物皮毛。她看到了幾隻小羊羔子,二維的,平麵的,流血的眼洞望著她。
她摸了摸它的頭,把它塞回去。
做飯到半路,彭野接到一個電話,開口便喚了聲:“四哥。”
石頭十六尼瑪全注視過去,程迦坐在灶旁擰稻草把子,看了他們一眼。
對方不知道說了什麽,彭野握著電話,笑了笑,走到窗邊:“我剛從風南鎮過來。”
“……不是不見你……上次見麵得有兩年了……不是怕打擾……那晚有突發情況,趕時間……對,羊皮571張,別的也有……”
程迦聽出來,那位四哥是彭野曾經的戰友。
“現在?”彭野愣了愣,回頭看眾人,“……你來?”
他電話裏頭爽朗的男聲越來越清晰,從聽筒裏走了出來:“你是大忙人,經過都不找兄弟吃頓飯,我就隻得開著車,跟你屁股後邊追過來了。哈哈。”
四哥的聲音在窗戶外邊走,人已經到了門外?
一行人拔腳往堂屋裏去,到了大門口,迎麵撞上一個高大魁梧模樣周正的男人,見著彭野,滿眼都是笑:“老七!”
“四哥!”
兩個男人互給了個擁抱。
隨後,
“石頭!”
“何崢!”
兩人碰了一下拳。
何崢又捶了彭野一拳:“你小子!經過都不通知一聲。”他看看彭野身後的人,道:“隊裏就這幾人來了,難怪得趕著回去。”
彭野給他介紹:“這我給你提過,十六郎。”
十六朗聲:“四哥好!”
何崢:“小夥子不錯,有精氣神兒。”
彭野:“桑央尼瑪,小孩兒。”
尼瑪臉有點兒紅:“哥,我老大不小了。”
何崢笑開了,拍拍他肩膀:“身子骨不錯,看著是能吃苦的。”
尼瑪立刻小雞啄米般地點頭:“能啊能啊。”
彭野目光搜尋一圈,發現程迦沒跟來,又看向灶屋,她坐在灶台那邊擰稻草把子。
夕陽斜射,她穿著藍色的藏族服飾,長發編成小辮兒,頭上的琥珀和珊瑚珠子在朦朧的光裏熠熠生輝。因低著頭,看不到平日那冷靜漠然的眼神,乍一瞧,竟溫順得很。
彭野拉了何崢往那邊走:“來得正好,剛做飯。”
何崢卻停了腳步,笑:“這次來,有人搭我便車,也來看你了。”
何崢走到門邊,衝外頭喚:“阿槐。”
彭野稍稍意外,本應走過去看看,人卻鬼使神差往灶屋的方向看了一眼,灶台前沒人了,隻留橘黃色的陽光和青白色的煙霧。
“野哥……”一道溫柔婉轉的女聲傳來。
彭野回頭,阿槐站在門檻上,衝他笑。
彭野說:“你也來了。”
阿槐輕聲:“怎麽,不想見我啊。”
彭野笑了笑:“說的什麽話。”
幾人往灶屋裏走,何崢突然想起什麽,道:“對了,車上有幾十斤肉幹魚幹。石頭,你去搬下來。”他把車鑰匙扔給他,“都阿槐買的,我隻顧激動,忘了給你們帶東西,還是女人細心體貼啊。”
彭野看向阿槐:“多少錢,我讓石頭給……”
“都是那天你給我的錢。”阿槐輕聲說,“你和我那麽客氣幹什麽?”
身後十六走近了,彭野沒再繼續說什麽。
進了灶屋,程迦坐在稻草堆上玩打火機。
彭野稍稍皺眉:“你這是想把自己給點燃?”
程迦沒啥表情地看他一眼,看何崢一眼,又看向阿槐;阿槐也在看她,目光相遇,阿槐衝她笑,梨渦淺淺,有種小家碧玉的溫柔。
何崢問:“不是藏族的吧?”
彭野說:“不是。換了身衣服。”
“看著不像,”何崢笑著說,“怎麽不介紹一下?”
彭野一開始就想帶何崢來介紹的,現在倒搞得像他沒把程迦放眼裏。
程迦沒等彭野,自己開口:“我叫程迦,攝影師。”
十六幫腔:“她拍照片給咱們保護區做宣傳。”
何崢喜上眉梢,道:“那敢情好。這幾年野生動物皮毛需求在增大,價格一路上漲,盜獵者跟著猖狂了。是得多宣傳宣傳,你做的是好事,比我們影響力大。”
程迦道:“我做的是輕鬆的事兒,沒你們苦。”
石頭搬著袋子進來,聽了,道:“程迦來這兒遭了不少罪,高反都沒怎麽好,還差點兒被黑狐手下的人殺了。”
何崢一愣,看彭野:“怎麽回事?”
彭野把大致情況和何崢說了一遍,何崢道:“原以為你們這一路回去,隻會有人來搶羊皮,怎麽還多了層危險?”
阿槐輕輕說:“那你們要把她保護好,”又加一句,“自己也得多小心。”
程迦沒做聲。
**
很快,阿槐幫著石頭尼瑪炒菜做飯。
何崢和彭野則走去屋外聊天,兩人經過院子裏的草垛子,爬上去坐著抽煙。
何崢問:“你以前說,打算抓到黑狐就退,是要退個徹底?”
彭野道:“太苦。要不是為著事兒沒辦完,沒人撐得下去。但這事兒,他媽的永遠完不了。”
黑狐隻是與他們梁子結得最深的盜獵團夥,可他們日常巡查工作要對付的除了黑狐,還有大大小小十幾個團夥。
這些年來,很多被滅,很多苟存,很多正在新生。
沒完沒了。
何崢說:“等哪天,這世上沒人販賣藏羚皮,咱們就解脫了。”
彭野沒說話,幻想性的東西,他從來不考慮。
何崢又道:“我最近聽到一消息。”
彭野扭頭看他。
“黑狐要洗手不幹了。”
彭野默然。
何崢看他失神的樣子,說:“怎麽你倒失落上了?”
“他不幹了是好事;也是壞事。”
何崢明白他的意思,他不幹了,他的團隊會遭受重創,四分五裂;可他不幹了,可能就永遠抓不到他了。
彭野吐出一口煙,說:“兄弟們的仇怎麽辦?”
何崢歎了口氣:“這都是天意。說來,你也老大不小,該成家了。他不幹了,這就是天意。”
彭野低著頭拿煙頭燒手裏的草梗,沒說話。
何崢道:“我記得二哥說,你喜歡航海,打算退了去幹這個?”
彭野沒做聲。剛進隊時說的話,何崢不提,他都快忘了。
他回頭看,草垛很高,與灶屋頂上的窗戶齊平,他一眼就看到屋裏的程迦,坐在稻草堆裏,她頭上琥珀散著光。
他突然想起多年前。
何崢順著他的目光看過去,看到程迦,道:“說來奇怪,黑狐準備退隱,怎麽對一不相幹的女人下殺手?”
彭野回頭了。
他望著遠處的夕陽,眯起眼睛,說:“天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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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叫什麽名字?”
“程迦。”
“你是誰?”
“我是攝影師,程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