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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美的時光 -36- 桐華

(2015-04-14 05:26:10) 下一個

一樁樁或大或小的事情全都浮現在腦海裏,我終於開始接受一個事實——麻辣燙的確不是普通人。

是不是人在心情低落的時候,抵抗力也分外弱?

我在雪地裏等宋翊時,身體都凍僵了,也沒感冒,可昨夜隻是吹了一點兒冷風,睡了一會兒冷地板,我卻感冒了。

我暈沉沉地起來,吃了兩顆泰諾,爬回床上繼續睡。說是睡,其實並沒有睡著,而是一種接近假寐的狀態,外麵的事情似乎都知道,樓道裏鄰居的關門聲都能隱隱約約地聽到,可是大腦卻很迷糊,好像一直在下雪,在模糊不清的大雪中,漂浮著一個又一個殘碎的畫麵。

宋翊在前麵走著,我用力地跑呀跑,馬上就可以追上他了,可是不知道為什麽,畫麵一換,他就不在走路了,他坐在車裏,我拚命地叫他,拚命地追他,可是車都不停。

突然,麻辣燙出現在路前方,她雙手張開,擋在飛奔的汽車前,車子猛地一個急刹車,差點兒將她撞飛。

她長發飛揚,鮮紅的大衣在寒風中獵獵飛舞。宋翊下了車向她走去。我向他伸出手,想叫他,卻怎麽都發不出聲音。他終於走到麻辣燙身邊,將她攬在了懷裏,我看見一黑一紅的身影,依偎在寒風裏。

麻辣燙在他肩頭幸福地微笑,宋翊卻抬頭看著我,他的臉在飄舞的雪花中模糊不清,隻有一雙眼睛盛滿了悲傷。那悲傷令人窒息,好似凝聚著世間一切的黑暗,讓人覺得這雙眼睛的主人不管站在多明媚的陽光下,其實仍生活在地獄般的黑暗中。

不要這樣!我在心裏呐喊。你是屬於陽光的,我可以不在乎你是否愛我,可是,請你快樂!

我眼前的一切都消失不見,隻有他眼睛中的哀傷如此分明。我忍不住伸手去撫摸他的眼睛,希冀著能將陽光放回他的眼中。

我觸碰到了他的眉眼,可他眼中的悲哀更加濃重,我將手指抵在他的眉心,“如果我將來還可以笑一萬次,我願意將九千九百九十九次都給你,我隻留一次,我要用那一次,陪你一起笑一次。”

他握住了我的手指,他手掌的力量、掌心的溫度如此真實,真實得不像做夢。

“蔓蔓,我們現在去醫院。”他半抱半扶著我下床,用大衣和圍巾把我裹嚴實。我四肢發軟,頭重腳輕,分不清真實還是夢境。

走出大樓,細細碎碎的雪花輕輕飄著,整個天地都混沌不清。我心裏想,這的確是做夢。精神鬆懈下來,我用胳膊柔柔地圈住他的脖子,整個身體也徹底依靠在他的懷裏。至少,在夢裏,他可以屬於我。

他的動作呆滯了一下,又恢複正常,任由我往他懷裏縮,用自己的大衣將我裹起來。

宋翊招手攔計程車,我靠在他肩頭笑,這真是一個幸福的夢!

在漫天輕卷細舞的雪花中,我看見陸勵成的“牧馬人”,他的車上已經積了一層雪花,車窗的玻璃半開著,裏麵是一個模糊的身影。

我模模糊糊地想起那個沒有月亮的晚上,他一個人在黑暗中抽著煙,一根接一根。

宋翊扶我進計程車,車開出去時,我忍不住地回頭張望,看見半截煙蒂飛進雪花中,那匹黑色駿馬在雪地裏猛地打了個轉,咆哮著衝出去,將積雪濺得飛向半空。

宋翊摸著我的額頭,眉間憂色很重,“在看什麽?”

我微笑,“我的夢越來越奇怪了,夢到陸勵成的‘牧馬人’停在我家樓下,他坐在車裏抽悶煙。”

宋翊沒有說話,隻是目光看向車窗外。我覺得身上發冷,往他懷裏又縮了縮,他索性把大衣脫下來裹在我身上。我靠在他肩頭,感覺全身忽冷忽熱的,意識漸漸模糊,心裏卻難過地想著,醒來後他就要消失了,於是緊緊地抓著他的手,淚一點點地滴到他的肩頭。

我清醒時,眼前一片素白,我分不清自己究竟是在夢裏夢見自己醒了,還是真的醒了。一陣陣濃重的消毒水味道飄進鼻子,我手一動,覺得痛,才發現連著一根輸液管。我的神誌漸漸恢複,正在思索這究竟是怎麽回事。麻辣燙提著一個保溫飯盒進來,看我盯著自己的手研究,幾步跑過來,把我的手放回被子中,“你老實點兒。”

“我記得我吃了兩顆感冒藥,怎麽就吃進了醫院?難道那個藥是假藥?”

麻辣燙的眼睛如熊貓眼,“看來是沒事了,已經知道耍貧了。”她喝了口水,靜了靜,突然聲音拔高,開始大罵我,“你多大了?知道不知道什麽叫發高燒?泰諾可以治高燒?我看你腦子不用高燒,已經壞了!我告訴你,我守了你一天一夜,回頭老娘的人工費一分不能少……”

我盯著天花板,那些迷亂的夢在麻辣燙的聲音中時隱時現,到底哪些是夢,哪些是真實?

“誰送我來的醫院?”

麻辣燙滿臉的怒氣一下子就消失了,微笑著說:“陸勵成。宋翊看你一直沒去上班,又沒打電話請假,就給陸勵成打了個電話。他覺得事情不對勁兒,就去你家找你。你知不知道醫生說什麽?幸虧他發現得早,否則你真的很危險……”

我茫然地想,原來真的是夢。

麻辣燙嘀咕:“蔓蔓,陸勵成究竟對你怎麽樣?”

“啊?”

我滿臉的茫然,讓麻辣燙極度不滿,“我在問你,陸勵成對你好不好?”

我不知道該怎麽回答,卻不能不回答,隻能說:“我想見他。”

麻辣燙把手機遞給我,臉湊到我跟前說:“蘇蔓,你隻是喜歡他,並不欠他一分一毫,在他麵前有點兒骨氣!”

我可憐兮兮地望著她,示意她給我點兒私人空間。

她不滿地冷哼:“重色輕友!”走出病房。

“喂,我是蘇蔓。”

“什麽事?”

“聽說是你送我到醫院的,謝謝你了。”

“不客氣。”

“你……你能不能來醫院看我一下?”

電話裏沉默著,沙沙的雜音中,能聽到寂寞空曠的音樂聲。

野地裏風吹得凶,無視於人的苦痛,仿佛要把一切要全掏空。往事雖已塵封,然而那舊日煙花,恍如今夜霓虹。也許在某個時空,某一個隕落的夢,幾世暗暗留在了心中。等一次心念轉動,等一次情潮翻湧,隔世與你相逢。誰能夠無動於衷,如那世世不變的蒼穹……不想隻怕是沒有用,情潮若是翻湧,誰又能夠從容,輕易放過愛的影蹤。如波濤之洶湧,似冰雪之消融,心隻顧暗自蠢動,而前世已遠,來生仍未見,情若深又有誰顧得了痛……

我怔怔地聽著,幾欲落淚,不想隻怕是沒有用,情潮若是翻湧,誰又能夠從容?

“這是什麽歌?”

“一首很老的歌,林憶蓮的《野風》。”

我腦海裏浮現出一幅很具體的畫麵——他此時正坐在小木屋的窗前,在黑暗中吸著煙,靜靜地聽著這首歌。天地寂寞,唯一相伴的就是手中的煙蒂。也許窗戶還開著,任由寒風撲麵。某些時候,人的身體需要自虐的刺激。

我忍不住問:“你在昌平?”

“嗯。”

“那不用了,我以為你在市內,不好意思,打擾你了。”最後的兩句話,我不僅僅隻是客氣地說說,而是真的覺得自己打擾了他。

我要掛電話,他突然說:“兩個小時後見。”

“不……”電話已經掛斷,“用”字才剛吐到舌尖。

麻辣燙已在樓道裏來來回回地走了幾趟,看我終於掛斷電話,立即跑進來,“嘖,嘖,說什麽呢?這麽長時間。”

我凝視著她問:“你和陸勵成究竟是怎麽認識的?”

麻辣燙慌亂起來,在屋子裏來回踱著步,“可以不回答嗎?”

“我可以去問他。”

麻辣燙站在我麵前,迎著我的視線說:“他就是那個我說的相親認識的人,喜歡我的人。我……我當時不知道他就是你喜歡的人,我隻是想著很巧,竟然和你一個公司,還想著等你從美國回來後嚇你一跳。蔓蔓,對不起!”

我的確是嚇了一跳,可不是因為他,“你……你和陸勵成發展到什麽程度了?”

“我……我們就是牽了下手而已,晚上告別的時候,偶爾會擁抱一下,就是偶爾,次數非常少。”麻辣燙說著話,低下了頭,“你還想知道什麽?如果你一定要知道這些事情,我寧願親口告訴你,不想你從他口裏聽到。”

“沒什麽了。”我疲憊地閉上眼睛。

麻辣燙坐到我身邊,輕聲地說:“我父母對陸勵成很滿意,尤其是我父親,很喜歡他。所以在父母的推動下,我們的關係發展得比較快。他對我也很好,我當時在信裏告訴你,每天都收到一束花,就是他送的。如果我不是再次遇見宋翊,也許再過兩三個月,我們就會訂婚。”

“你愛他嗎?”我有些艱難地吐出這句話,自己都不知道問這個的動機是什麽。

麻辣燙苦笑,“我不知道。我隻知道我當時挺喜歡和他說話,他能令我笑,如果沒有宋翊,他是一個讓我不會拒絕走進婚姻的人。但是,有了宋翊,一切就不一樣了。宋翊像我心中最美的夢,直到現在,我都不敢相信我竟然美夢成真了。”麻辣燙再次向我道歉,“對不起!”

“你什麽都沒做錯,為什麽要一遍遍地和我道歉?”

麻辣燙如釋重負,小心翼翼地繞過我的輸液管,抱住我,“一生一世的朋友!”

我用一隻手抱著她的背,“一生一世!”以前我們也會在爭吵後抱著彼此,說出這句話。當時說的時候,是嘻嘻哈哈的輕鬆和滿心幸福的愉悅,今日,我卻是帶著幾分悲壯,許下我的承諾。

麻辣燙拿起桌上的保溫飯盒,一口口地喂我喝湯,一邊小心翼翼地問:“你和陸勵成現在是……是什麽情形?”

我在大腦裏開始做這道複雜的邏輯推理題——陸勵成喜歡麻辣燙,陸勵成和麻辣燙交往過,麻辣燙拋棄了陸勵成。我在這中間應該是個什麽位置?哦!對,我喜歡陸勵成。我邊思索,邊緩慢地回答:“他是個聰明的人,應該我進公司不久就明白了我對他的感情,但也許我的性格並不是他喜歡的類型,所以他一直裝作不知道,還特意把我調到宋翊的部門。我去美國出差也是他安排的,我想大概是對我的一種補償吧!感情上不能回應我,就幫助我的事業。我在紐約的時候,一直給他寫信,他卻一直不回複。我從美國回來後,他卻對我比以前好,還親自去機場接我。你請我去見宋翊的那天早上,他突然告訴我,他喜歡上了別人,但是那個人不喜歡他,他現在正重新考慮感情的問題。我特別難過,中飯都沒吃,所以晚上見到你,會突然暈倒。後來,我在飯店裏撞見他,沒忍住就哭了,他把我帶到他的私人洗手間,也許是我哭得太可憐,也許是我最終感動了他,他說願意和我交往。然後,就是剛才,我知道了他和你交往過。”

作為專門打假的審計師,深諳以假亂真的道理,一番真假錯雜的話,時間、地點、事件紋絲不亂,連我自己都要相信事情的真相就是這樣,何況麻辣燙?麻辣燙這一次徹底相信了我愛的是陸勵成。

她臉上的表情很難受,似乎就要哭出來的樣子。我笑著拍拍她的手,很認真地說:“他剛才在電話裏告訴我,他會待我很好。這個年齡的人,誰沒有個把前男朋友、前女朋友?關鍵是現在和未來。”

話說完,我一抬頭,看見宋翊就站在門口,臉色有點兒蒼白。麻辣燙緊張地跳起來,訥訥地問:“你來了?”

宋翊看著她,微微一笑,眼中盡是溫柔,“剛到。”

麻辣燙展顏而笑,如花般綻放,拉住他的手問:“外麵冷嗎?”

宋翊搖搖頭,凝視著麻辣燙浮腫的眼睛,眸中滿是心疼,“累嗎?”

我閉上了眼睛,鎖上了心門,拒絕看,拒絕聽!這樣的眼神,他是真的愛她!

麻辣燙在我耳邊輕輕叫我,我緊閉著雙眼,沒有任何反應。

她壓著聲音對宋翊說:“蔓蔓說陸勵成一會兒就到,我們在這裏等他來了再走。我怕蔓蔓醒來後萬一想做什麽,身邊沒人照顧。”

“好。”

麻辣燙低聲問宋翊過會兒去哪裏吃飯,聽著像是她要宋翊作選擇,卻偏偏是她自己拿不定主意,一會兒想吃川菜,一會兒又想吃廣東菜,一會兒覺得那家太遠,一會兒又覺得這家的服務不夠好。嬌聲細語中有撒嬌的任性,那是女子在深愛自己的男子麵前特有的任性,因為知道自己被寵溺,所以才放肆。

陸勵成推開房門的一瞬間,我幾乎想對他磕頭謝恩。他和宋翊寒暄幾句後,宋翊和麻辣燙離去。

“他們走了,你可以睜開眼睛了。”

我睜開雙眼,看到陸勵雙臂交叉,抱在胸前,唇邊的笑滿是譏嘲,“裝睡有沒有裝成內傷?需要紙巾嗎?”

我盯著他,“咱倆同病相憐,何必再相煎太急?”

他挑了挑眉,不在意地說:“許憐霜告訴你我和她約會過?”

“是。”

他笑,斜睨著我說:“我今年三十三歲,是一個身體健康的正常男人,你不會認為我隻約會過許憐霜一個女人吧?”

我淡淡地嘲笑他:“約會過的也許不少,不過要談婚論嫁的應該不多吧?”

他的笑容一僵,有幾分悻悻地說:“你什麽都不知道,不要在這裏胡攪蠻纏。”

第一次在言語中占了他的上風,我也沒覺得自己快樂一點兒,疲憊地說:“非常感謝你能過來,現在你可以回去了,我自己能照顧自己。”

他淡淡地說:“你不是說我們同病相憐嗎?一個人黯然神傷,不如兩個人抱頭痛哭,我請你吃飯,你想去哪裏?”

我想了想,伸手拔掉手上的輸液管,他不但沒有阻止,反倒遞給我一團棉花止血。

我裹上大衣,陸勵成看到衣帽架上還有帽子、圍巾,便拿給我,我下意識地縮了縮身子,“我不想戴。”他隨手扔到病床上。我卻又心疼,跑去撿起來,小心地放到包裏。

兩個人偷偷摸摸地溜到樓下,他讓我在避風的角落裏躲著,他去開車。等鑽進他的車裏,我才舒了口氣。

“去哪裏吃飯?”

我報了一家川菜館的名字,等停車時,發現是一家淮陽菜係的飯館。

我瞪著他,他拍拍我的頭,笑眯眯地說:“這裏的師傅手藝一流。”把我拽進飯館。

他問都沒問我,就自作主張地點好了菜,看我一直瞪著他,便說:“這個飯館我比較熟,點的全是師傅最拿手的菜。”

這個師傅所有拿手的菜味道都很清淡,憑著我仍在感冒中的味覺,幾乎吃不出每道菜的差異。我喝酒的提議被陸勵成以要開車為由堅決地拒絕了,點了一壺菊花茶,配上冰糖,讓我一杯一杯地飲,還告訴我:“以茶代酒,一樣的。”

我有一種上當受騙的感覺。瞪著他,他根本看不見;罵他,我沒力氣,更沒勇氣。所以,我隻能悶著頭扒拉米飯。

想起那天他來機場接我的異樣,我低著腦袋問:“你是不是在我下飛機的時候就已經知道了?”

陸勵成倒是很知道我問的是什麽,“是啊!就是因為知道你被許憐霜挖了牆腳,所以才去看看你。”

我突然就覺得飽了,把碗推到一邊,“宋翊不是我的男朋友。我在醫院裏從頭到尾仔細回想了一遍,他自始至終沒有說過喜歡我,全都是我一廂情願、自以為是。所以麻辣燙沒有一點兒錯,她唯一的錯誤就是對不起你,你盡管可以拿此去說她,但是少用我的事發泄你的不滿!”

我最後一句話說得疾言厲色,陸勵成卻罕見地沒有發作,反倒正色說:“好,我以後再不這麽說。”

我愣住了,他這麽好的態度?我一時不能適應,“抱歉!我剛才有些急了,別人說我不好都成,我就是不喜歡聽別人在我麵前說麻辣燙不好。”

陸勵成溫和地說:“我能理解。我有一個哥哥和一個姐姐,別人要在我麵前說他們不好,我肯定也急。手足之情,血濃於水,我隻是沒想到你和許憐霜的感情有這麽深厚。”

“還不是被獨生子女政策害的!不過我們和有血緣關係的姐妹也差不了多少。麻辣燙是個很好的人,她對感情也很認真,絕不是見異思遷的女子,這一次,真的是有特殊原因……”

陸勵成皺起眉頭,不耐煩地說:“男未婚、女未嫁,誰都有選擇的自由。她做事還算磊落,剛認識宋翊就打電話告訴我,她遇見了一個她夢想的人,請我原諒。”

我忍不住問:“這是什麽時候的事情?”

他想了想,“你回國前三天。”

和我的猜測一樣。麻辣燙和宋翊從認識到墜入愛河統共沒幾天,期間宋翊還去了新加坡,否則以麻辣燙的性格,宋翊不會到那天晚上才知道我。

我喝了口菊花茶,覺得怎麽還這麽苦,又往茶杯裏加了兩大勺冰糖。陸勵成凝視著我的動作,平靜地說:“我不太明白一見鍾情的事情,有點兒意外,不過更多的是好奇,所以派人去打聽了一下,沒想到竟然是宋翊。他的八字似乎比較克我的八字,也許我該找個風水先生給我轉一下運。”陸勵成淡淡地自嘲,若有若無的微笑背後看不出隱藏的真實情緒。

茶足飯飽後,他問我:“送你回醫院?”

我搖頭,“燒早退了,還住什麽院?”

他也點頭,“本來就是心病,再住一下,被那兩位再照顧下去,估計舊病未好,又要給氣出新病來。”

在無邊無際的悲傷裏,我竟然也冒出了怒氣,特別有撲上去掐死他的**,但是人貴在有自知之明。

“我想回家。”

“好!”他去拿鑰匙。

“不是市裏的家,是在郊區的家,我爸媽的家。”

“好!”他拿著鑰匙站起來。

“在房山,從這裏開車過去至少要兩個小時。”

“好!”他向外走。

我跟在他後麵提醒:“房山在北京的西南邊,昌平在北京的東北邊,你回頭怎麽回去?”

他倚著車門,等我上車,手指搖著鑰匙圈,叮叮當當地響,“你管我呢!”

我被他噎得差點兒吐血,直接閉嘴、上車。我的確是突然很想回家,不想回到自己一個人的屋子,可是這麽晚了,已經沒有班車,計程車也絕不願意走那麽遠的路,我不怕,師傅還怕呢!所以,我隻是一說而已,沒想到他竟當真了。既然如此,那我也無須客氣。

已晚上十點多,夜深天寒,街上顯得空曠冷清,陸勵成的油門踩得很足,“牧馬人”在公路上風馳電掣。我看到商家的裝飾,才意識到快要新年了,算了算自己銀行裏的錢,側過頭問陸勵成:“如果我現在提出辭職,公司會要我賠多少錢?”

陸勵成過了一會兒才說:“合同是死的,人是活的。你如果提出辭職,宋翊肯定會替你周旋,即使最後要賠償違約金,應該也沒多少錢。”

我心煩意亂,盯著窗外發呆。

“你覺得你現在辭職是個好主意嗎?你在許憐霜麵前裝得這麽辛苦,怎麽對她解釋你的離職?”

“我去MG是為了你,你都已經被我追到了,我離開也正常。”

陸勵成笑起來,“你怎麽不問問我願不願意陪你演戲?”

“你那天不都陪我演了?我和你雙贏,不是挺好?我可以騙過麻辣燙,你可以掩飾你受到的傷害……”

“我沒有受到傷害!”

我擺了擺手,由得他嘴硬,如果沒受到傷害,那天何必要在麻辣燙麵前裝作是我男朋友?

“好的,你壓根就不喜歡許憐霜!那你可以證明你沒有受到傷害。”

他笑著沉默了一會兒,慢悠悠地說:“你要辭職就辭職,我懶得摻和!不過許憐霜來問我的話,我就實話實說,蘇蔓來MG的原因是想追宋翊,現在宋翊被你搶跑了,她離開也很正常。”

“陸勵成!”

“我耳朵沒聾,你不用這麽大聲。”

我盯了他一會兒,忽然覺得一切都很沒意思,我的確沒有資格要求他陪我演戲。我打開車窗,讓寒風撲麵,很想大叫,可是連大叫的力氣都沒有。

陸勵成忽地把車窗關上。

我又打開。

陸勵成又把車窗關上。我還想再開,他索性把車窗鎖定。

我用力摁按鈕,卻怎麽都打不開窗戶,苦苦壓抑的情緒終於爆發,猛地彎下身子,大哭起來,“你究竟想怎麽樣?你究竟想怎麽樣?你為什麽要這麽對我?為什麽?”

宋翊,為什麽?究竟是為什麽?我究竟做錯了什麽?為什麽要是麻辣燙?為什麽?

陸勵成嚇了一跳,立即將車停到路邊,剛開始還想安慰我,後來發現我胡言亂語的對象根本不是他,沉默下來,索性點了根煙,靜靜地抽著,由著我一個人痛哭失聲。

“聖誕節的時候,工作那麽忙,他卻特意坐十多個小時的飛機到紐約來看我,隻為了陪我過平安夜,第二天又坐十多個小時的飛機趕回北京。平安夜的晚上,我們在可以俯瞰曼哈頓的餐館吃飯,我們一起在中央公園滑冰,他牽著我的手,帶著我在冰上旋轉,我們一起大笑,失衡的時候,他為了保護我,寧可自己摔倒。我不明白,我一點兒都不明白,難道真的是我會錯了意?是我自作多情,一廂情願……”

我哽咽著說不出話來,陸勵成將紙巾盒放在我手旁,我抽出紙巾又擦眼淚、又擤鼻涕,“他從沒有親口說過喜歡我,可是,我以為他的行動已經告訴我他的意思。他也沒有說過我是他的女朋友,可我以為他已經把我當做他的女朋友。我不明白,我真的不明白……為什麽會這樣?”

我一張又一張地抽出紙巾擦著眼淚,“為什麽會是麻辣燙?如果是別人,我可以去哭、去喊,我可以去爭取、去質問,可現在我什麽都做不了……我連個說話的人都沒有。以前我難受的時候,可以去找麻辣燙,她會聽我嘮叨,會陪我喝酒,會陪我難過,會幫我想主意,可現在我隻能自己問自己,究竟發生了什麽?”

一盒紙巾全部被我用完,我一直壓抑著的情緒也終於全部暴露。我沒有風度,沒有氣量,其實,我很介意,我很不甘心,我很小氣,我不是一個能理智平靜、毫不失禮地處理事情的女人。

陸勵成眉宇中有濃烈的不屑,“也許我能告訴你為什麽。”

我用紙巾壓著自己的眼睛,讓自己平靜下來。

“蘇蔓,你究竟對許憐霜知道多少?”

我閉著眼睛說:“足夠讓我信任她、愛護她。”

“你知道許憐霜的父親是誰嗎?”

“就是許憐霜的爸爸。”

陸勵成笑,“不錯!還有幽默精神,希望能繼續保持。許憐霜的父親叫許仲晉。”

許仲晉?這名字聽著可真耳熟,似乎在哪裏看到過。

陸勵成沒有讓我繼續耗費腦細胞去思索,“我們現在一直在爭取的超級大客戶,中國能源壟斷企業XX的第一把手,光員工就有一百六十七萬人。”

“那又如何?這是北京!掉一塊招牌,砸死十個人,九個都是官。”

陸勵成鄙夷地問:“你到底是不是在金融圈混的人?你究竟知不知道能源對中國意味著什麽?我這樣說吧,許仲晉的簡曆上,上一次的職位是XX省的省長,我可以清楚地告訴你,他現任的職位比上一次的職位更有權力。”

“什麽?”我失聲驚叫,雖然北京到處都是官,可省長級別的,全中國都沒有多少。

陸勵成唇邊又浮現出熟悉的譏諷表情,“你現在還確定你真的了解許憐霜嗎?”

我和麻辣燙認識的一幕幕在腦海裏急速閃過。我們在網絡裏認識,我們非常聊得來,然後逐漸到現實,一塊兒逛街,一塊兒吃飯,一塊兒旅遊,一塊兒做一切的事情。她常常逼我請客,說我的工資比她高。她和我一塊兒在淘寶上購物,隻為了能節省一兩百塊錢。我對她衣櫥的了解和對自己衣櫥的了解程度一樣,她好看的衣服很多,但是大牌的衣服沒有,最貴的一件是三千多塊錢,還是在我的慫恿下買的,因為她穿上真好看。我隻知道她在經濟開發區的一家德資公司人力資源部門工作,可她也隻知道我在會計事務所工作,她連我究竟是做審計還是做稅務也不清楚,因為隔行如隔山,我懶得給她說,她也懶得聽。反正這些不影響我們一塊兒探討哪個牌子的口紅好用,哪家飯店的菜好吃。

我和麻辣燙都在市內租房住。前年,我爸爸勸我買了一個小單身公寓,麻辣燙說她不想做房奴,所以仍然繼續租房住。後來北京的房價大漲,她就更不想買房了。我沒有去過麻辣燙父母的家,不過她也沒有去過我父母的家。隻有一次,媽媽進市裏看我,恰好麻辣燙也來找我,我們三個一塊兒吃了頓飯。畢竟是我們兩個交朋友,又不是和對方的父母交朋友,所以我們從來沒有詢問過彼此的家庭。我的態度是:對方願意講,我就聽;不願意講,我也不會刻意去追問。麻辣燙的態度一樣,這也正是我們可以如此投契,成為好朋友的原因。

從頭回憶到尾,麻辣燙並沒有欺騙過我,她隻是沒有說過她是**。當然,也是我遲鈍,麻辣燙隻比我大一歲,可是每次我有困難,都是她出手相助。我和她去西雙版納旅遊,遇到黑導遊,兩人被訛詐,困在黑酒店內,我急得蹦蹦跳,她笑嘻嘻地完全沒回事,後來也真的啥事沒有,那家酒店的人客客氣氣地把我們送出來,我還以為是我打110起了作用;我相親的時候碰到了無賴,被跟蹤,被打騷擾電話,痛苦得差點兒想逃離北京,是她幫我搞定的,我隻知道這個人從我的生活中消失了,卻不知道他究竟如何消失的,我以為是麻辣燙江湖上的朋友揍了對方一頓;我想進MG,她幫我捏造工作經曆,不但工作單位具體,連證人都齊全,我以為是因為麻辣燙做人力資源,交友廣闊……

一樁樁或大或小的事情全都浮現在腦海裏,我終於開始接受一個事實——麻辣燙的確不是普通人。

我不知道該怒該喜,喃喃地說:“我竟然也有幸和太子女交往。”

陸勵成深吸了口煙,徐徐吐出煙圈,“這也許能回答你為什麽宋翊會作這樣的選擇。”

我的心悶得厲害,胃如同被人用手大力地扭著,“能打開門嗎?車廂裏空氣不好。”

他解了鎖,我立即拉開車門,跳下車,俯在高速公路的欄杆前吐著。陸勵成忙下車,一手替我把頭發挽上去,一手幫我拉著大衣。

我們身後,一輛輛車急馳而過,車燈照得我們眼前一明一暗的。

翻江倒海地吐完,我卻沒覺得五髒好受,仍然像是被人從各個角度擠壓著,整個大腦都在嗡嗡作響。

陸勵成遞給我一瓶水,我漱了一下口,他推我上車,“外麵太冷。”

我不肯上車,他說:“我不抽煙了。”

我搖頭,“和你沒關係,給我一支煙。”

他遞給我一根,打著火機,另一隻手替我護著火。我哆嗦著手去點煙,點了兩次都沒點著。他拿過煙,含在嘴裏,頭湊在火機前深吸了一口,將煙點燃。

他把煙遞給我。我捏著煙,一口接一口地吸著,身子打著哆嗦。他猛地把車門打開,一把把我推到車門前,把暖氣調到最大,對著我吹。他站在我身旁,也點了根煙抽起來。

我把一根煙吸完,嗡嗡作響的腦袋總算安靜了幾分,尼古丁雖然有毒,但真是個好東西,“再給我一根。”

陸勵成又拿了根煙,對著自己的煙幫我點燃,然後遞給我,“我覺得我像是帶壞好學生的壞學生。”

我吸著煙說:“不,你是拯救我的天使。”

他苦笑。

他沒有穿外套就下了車,在寒風中站得久了,身子不自禁地也有些瑟縮。

“走吧!”我咳嗽了幾聲,跳上車。他替我關上門,將煙蒂彈出去,也上了車。

車廂裏漆黑,外麵的車燈映得我們忽明忽暗,他看著車上的表說:“你現在應該不想回家了吧?”

我不知道為什麽,精神竟出奇的好,笑著說:“我們去跳舞,我知道一個地方,那裏的DJ打碟打得超好。”

陸勵成沒回應我的提議,從車後座提出個塑料袋,扭亮車頂燈,窸窸窣窣了一會兒,拿了一把藥遞給我,“先吃藥。”

我接過藥,拿過水,將藥全部吃下,“你現在不像天使,像我老媽。”

他關掉車頂燈,發動了車子。他將暖氣調到最適合的溫度,打開音響,輕柔的小提琴樂流淌出來。在如泣如訴的音樂聲中,他專注地駕馭著“牧馬人”,速度越來越快,一直奔向夜色的盡頭。

引擎聲中,我覺得頭越來越重,問:“你給我吃的什麽藥?”

“感冒藥,寧神藥。”

“你……你什麽時候拿的?”

“離開醫院的時候。”

我的眼皮有如千斤重,怎麽都睜不開,“陸……陸勵成,你太……太可怕了!”

說完這句話,我就沉入了夢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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