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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堂向左,深圳往右 -27-

(2014-12-06 09:43:16) 下一個
肖然在法國認識了一個真正的貴族,此貴族姓多納諾,據說有皇族血統,祖上有位姑奶奶嫁過一個路易,還出過數不清的公侯伯子男。

此貴族住在一座十八世紀的蜂巢式古堡裏,依山麵水,四周綠樹環繞,房間裏到處擺著文物,連夜壺都是明朝的官瓷。肖然在這裏呆了三個小時,喝了1978年的教皇新堡紅葡萄酒,用銀餐具吃了幾隻蝸牛和血淋淋的法式牛排,聽了幾首他叫不出名字的鋼琴曲,心中隱隱約約有點自卑,說我比你有錢,但你比我過得舒服。說得貴族搖頭而笑。送他們出來時,多納諾隨手摟著夫人的肩膀,他夫人也是滿頭白發了,下意識地拉過丈夫的手,在嘴邊輕輕親了一下,夕陽的餘暉中,她的臉龐微微發紅,表情羞澀而甜蜜,就像熱戀中的少女。肖然看著,像是突然想起了什麽,眼角的肌肉微微地跳了一下,出來後默默前行,一直沒說過話。

那是2001年11月,離他的死隻有幾個月。瀕臨死亡的億萬富翁看見了一個黃昏之吻,心中會想起誰?

那時韓靈就要滿30歲了,肖然舉起那杯造價不菲的美酒時,她正在回家的路上,口袋裏裝著她剛領到的一筆工資,987塊。那年的冬天特別冷,小區的暖氣斷斷續續的,有一天半夜被凍醒了,聽見她媽在夢裏大聲咳嗽,韓靈拿出一床棉被,輕輕給她蓋在身上,回到房裏再也睡不著了,北風吹起雪花,呼呼地響,韓靈站在窗口,失神地望了一會兒,11月了,鞍山處處冰雪,但深圳應該還是一片青綠吧。

和所有離婚的妻子一樣,韓靈傷心了大半年,剛開始每天都要哭幾次,後來慢慢地學會了淡忘,不哭了,臉上也漸漸有了笑容。1999年4月份,她在一家私人貿易公司裏找了一份會計工作,一個月800塊,每天早起上班,晚上回來就跟她媽搶著做家務,她媽也已經老了,一天咳到晚,咳得腰都站不直。慢慢就到了冬天,北方的冬夜漫長難熬,韓靈一邊聽著她媽的咳嗽,一邊心不在焉地看電視,半天都說不上一句話。每當屏幕上出現卿卿我我的鏡頭,她就會悄悄地轉過臉去,感覺心中遲遲鈍鈍地疼。她睡眠還是不好,一晚上要醒幾次,有時候深夜醒來,看著空蕩蕩、黑漆漆的屋子,感覺自己就像住在墳墓裏,一切都在變冷變硬,而她自己,早已成了一具不能說話的屍體。

女兒外表柔和、內心剛強,這一點韓媽媽比誰都清楚,勸也不能勸,說也說不得,有幾次她心中恨極,提著肖然的名字罵,剛罵上兩句,韓靈就冷著臉走開。韓媽媽看在眼裏,心中疼得難受,到處張羅著給她介紹對象,韓靈一開始不肯去,後來實在是不忍看那張愁苦的臉,硬著頭皮去相了兩次親,一次是稅務局的一個科長,剛離了婚,有個上初中的女兒,第二次見的倒是個單身,不過瘸著一條腿。兩次相親,韓靈都沒怎麽說話,靜靜地聽科長吹自己的神通廣大,聽瘸子說自己的厚道和善良,聽著聽著她就會走神,想起肖然第一次約她時的情景:他穿一件嶄新的紅T恤衫,故作瀟灑其實很害羞地問她:“晚上禮堂放《魂斷藍橋》,你想不想去看?”

那是1990年4月,花開草長,春光怡人,女生韓靈看得眼淚直流,男生肖然遞給她一張紙巾,擦過淚後皺成一團。九年之後,她已經記不起電影的任何情節,就像當年的那張紙巾,沾滿了她的淚水,最終卻不知被扔在哪個角落。

韓靈離婚後在鞍山生活了將近四年,四年裏越過越艱難。她剛回家時還有點錢,買了一套房子,添置了一些家具,剩下不到五萬塊。

那時鞍山的經濟已經開始走下坡路,大量產業工人下崗,乞丐越來越多,治安越來越差,經常聽說搶劫殺人的惡性案件,有一次就發生在他們旁邊的那棟樓,一對教師夫婦在家裏被人活活砍死,財物洗劫一空,因為這事,韓靈至少有三天沒敢出門。她有個比她大很多的表哥,小時候經常帶她去廠裏玩,現在兩口子一起下崗,每月領兩百塊失業救濟金,窮得連肉都吃不上。韓靈有次去他家,看見他們一家三口圍著桌子吃饅頭就鹹菜,看得心裏一酸,幾乎掉下淚來,當時就下樓提了三千塊錢,把表哥感動得渾身哆嗦,說老妹啊,有了你這錢,你侄兒就能繼續上學了。表嫂當時大哭。韓靈坐了一會兒,越坐越難受,最後紅著眼睛下樓。沉沉夜色中,許多女人像幽靈一樣陳列在路邊,表麵歡笑,內心憂愁,不斷騷擾著過路的單身男性,希望他們光顧自己不再年輕的身體,用最卑賤、最屈辱的方式來換取明天的生活費和兒子的書包。

她們也是人,韓靈說,仔細想想,她們也許就是我自己。

1999年韓靈幹過三份工作,但每份都沒幹長,直到她進了那家子弟小學。子弟小學跟普通學校不同,普通學校裏老師就是上帝,家長要時不時地進點貢,以便上帝心情好的時候給自己的孩子開開小灶;但子弟小學的老師不過是企業的基層員工,家長要麽是你的領導,要麽是你的同事,別說進貢了,對學生稍微嚴厲點都可能飯碗不保。再說韓靈本來就是走後門進來的,腰不粗腿不壯,說話就更沒有底氣。

這一年韓靈還不滿28歲,但看起來就像38歲,臉黃人瘦,容顏枯槁,離婚後也不大注意修飾,顯得越發憔悴。她媽隔三岔五地住院,每次都要花幾千塊,身體不僅沒見好,反而越來越差。眼看著手裏的錢一天比一天少,韓靈又愁又慌,吃得越來越省,2001年全年隻買過一件內衣。她媽死時,韓靈哭得人事不省,她表哥一手操持了喪禮,一切結束後,韓靈呆呆地跪在墓碑前,看著她媽的遺照,眼淚都哭幹了,心中隻想一頭撞死,表嫂看她神色不對,半押半扶地送她回家,幾天都不敢離眼。那時的韓靈幾乎分文皆無,躺了一個星期,一天哭到晚,恨不能趁人不注意從樓上跳下來。不過死也不是那麽容易的事,表哥表嫂那麽苦心地勸,老宋還帶著學生來看過她兩次,又送鮮花又送水果,就這麽死了,怎麽對得起人家?最後還是咬著牙活了下來,第一次走進課堂時,學生在黑板上寫了一行字:韓老師,您的學生想念您!

韓老師看了鼻子一酸,眼淚都差點流出來。

那是她最困難的時候。但她從來沒想過要打那個電話,雖然她一直都記得那個號碼。

你恨他?

韓靈搖搖頭,又點點頭,過了一會兒,又遲疑地搖了搖頭,說我也說不清楚,不過我越是艱難,心裏就越平安,我希望他明白:他欠我的,永遠都還不清,我要他一輩子良心不安!

這也許是世間最溫柔的懲罰,也許是最惡毒的。但肖然的死終結了一切。韓靈虐待了自己三年,最終還是收下了那一千萬,她還沒想好這錢要怎麽花,不過最大的可能是回鞍山開個公司,不一定要賺多少錢,但至少可以養活一部分人。

那筆錢,一開始就是她的,最後依然是,隻不過隔了三年,隔了生與死。

肖然從法國回來那天,正好是韓靈30歲的生日,那時她媽已經病危了,韓靈買了點雞和青菜,回家燒了一菜一湯,到醫院喂她媽吃完後,一個人頂著北風回到家裏,在電視前坐了一會兒,剛想去睡覺,電視上開始放“伊能淨”的廣告,連著放了兩次,韓靈看第一次的時候笑了一下,想起1995粵海工業村的那棟灰色樓房,肖然一臉興奮地衝進衛生間,大聲對她說:“韓靈,我想到了!潔身自好,一炎不發,伊能淨香皂!”過了幾分鍾,又播了一次,韓靈的笑容慢慢隱去,想起多年前的一句話:“抱著你,就像抱著自己的小女兒。”那是真的還是假的?真有人這麽疼過你嗎?

那天是她的生日。但除了她自己,再也沒人記得。夜深了,韓靈睡了一會兒,突然醒了過來,慢慢地想起一些事,感覺心像被一根細線拴住了,每動一下都會隱隱地疼。那時夜很黑,窗外風聲呼嘯,韓靈慢慢地翻過身,舉起右臂,張開嘴狠狠地咬了一下。

那時肖然正在最豪華的日光城夜總會喝酒,一個自稱姓嶽的野模特妖妖嬈嬈地坐在旁邊,又摟又抱的,還不斷拿話恭維他,說老板你很帥,又斯文又有男人氣,肖然一直沒理她,一杯接一杯地喝酒,最後嶽野模抓起他的左手,放在大腿上挑逗地揉措著,突然大驚小怪地叫了一聲,說老板你這裏是怎麽了,肖然倏地抽回手,冷冷地回答:“咬的。”嶽野模不識趣,繼續問:“誰這麽變態啊,還咬人?”

肖然騰地站了起來,一把將她推了個趔趄,凶狠地瞪著眼,說你再胡說,我他媽弄死你!然後滿臉通紅地走了出去,走過一條金碧輝煌的走廊,走過美女的叢林,在樓梯口站了很久,不知道該向上還是向下,過了半天,他舉起手,看著那排永不消失的牙印,身體微微地哆嗦了一下。

那夜繁星滿天,星光穿過百萬年的光陰,靜靜照臨人間,照著每一處疼痛過的傷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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