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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堂向左,深圳往右 -33- (完)

(2014-12-25 09:32:44) 下一個
當你走過,風會停,樹會靜,宿鳥紛紛飛起。烏雲重重的黑夜,神秘的光從天而降,樹葉搖動,紙片紛飛,水龍頭突然打開,嘩嘩地流水,無人的樓道裏,燈一盞盞地亮起來,久無人住的空房子裏輕輕地傳出聲音,吵架聲、呻吟聲,一個女人長長地歎息,一個孩子格格地笑。是誰在角落裏幽幽地哭泣?貓低鳴,狗狂吠,一台電視突然打開,畫麵浮現,聲音響起,然而沒有一個觀者。

你又來了。寂靜的夜裏,你無息無息地走著,劉元忽然醒來,陳啟明忽然醒來,韓靈和衛媛同時睜開眼睛。你靜靜地凝視著他們,有時哭,有時笑,有時害怕地躲閃,但你早就忘了自己是誰。

你已經不屬於這個世界,肖然。你要找的東西,活著的時候它離你很遠,你死之後,它從來都沒出現過。

上路吧,該上路了。一支煙不能抽到天亮,一隻手抓不住所有的人。

那支煙還在燃燒,淡藍色的煙霧輕輕浮起,越飄越淡,終於消失無蹤。你輕輕地走出門,神秘的風吹起窗簾,你看著窗外的繁華街市,目光及處,每一盞燈都亮了起來。你走到電梯旁,電梯空空地打開,又空空地關上。你直落而下。你的車還停在那裏,五公分鋼板,打不碎的玻璃,480萬的防彈奔馳。你坐進去,上路吧,不用等保鏢了,他有自己的家。

你醉了。你知道自己醉了,要不然世界為什麽轉得這麽厲害?有人叮囑你小心開車。你笑了,為什麽要小心?這麽堅固的車,這麽熟悉的路,再說,你剛殺了人。對,你殺了人,殺了一個、兩個、三個、四個,殺了那麽多,為什麽要小心?紅燈。紅燈是停車的意思,這個你知道,所以你又笑了。這是紅荔路還是深南路?哪條路你都不怕,你不怕罰款,你有的是錢。你也不怕吊銷駕照,誰敢吊銷你的駕照?所以,闖過去吧,踩一下油門,闖過去。這是濱海大道嗎,開快點,再快點,開到200公裏,為什麽要小心?你什麽都不怕。旁邊有一輛破廣本,陳啟明開的就是破廣本。

陳啟明靠過來了,你緊急轉舵,直撞過去,逗逗他。陳啟明怕了,哈哈哈,他撞到欄杆上了,這個陳啟明,還是那麽膽小,不敢跟你玩碰碰車,真沒意思。

碰碰車?對,是碰碰車。八塊錢一張門票,你買兩張,要不要再買兩罐可樂?算了吧,錢不多了。那是90年吧,不,你記起來了,是91年,你要畢業了,帶韓靈去遊樂場。上車吧上車吧,韓靈害怕了,她膽子真小,她膽子一直都那麽小,你看著她,覺得很心疼,是嗎?你喃喃自語:是的,我很心疼。你轉來轉去地撞她,她要哭了。你停下車,抱著她,親愛的,別哭,這隻是個遊戲。她還在哭,她還在哭,她哭得那麽傷心,你更心疼了,緊緊地抱著她,安慰她,“抱著你,就像抱著自己的小女兒。”你不怕肉麻,因為這是愛情,不是別的,它是愛情。韓靈不哭了,她抱了你一下,害羞地跑開了,她臉紅的樣子真好看。是誰在在遠處叫你?“肖然,肖然!”你有點糊塗了,轉過頭,大聲問:誰?誰是肖然?肖然在哪裏?肖然正在路上。按照廣東人的說法,那是一條永遠走不完的路。

他闖過三個紅燈,撞壞兩處欄杆,以200公裏的時速在濱海大道上狂奔,幾次都差點跟人撞車。

他似乎已經瘋了。他喝了不少酒,但根據交警的調查報告,這並不足以讓他喪失理智,他趕走了趙寶剛,砸爛了“藍貓”夜總會的鏡子,尹虹送他出門時,他兩眼血紅,嘴裏一直喃喃地念著:“錯了,錯了,一切都錯了……”那個香港司機姓林,受命往蛇口碼頭送貨,他一路都在注意那輛黑色奔馳。因為車很少,所以他一直占著超車道,奔馳很奇怪,開得歪歪扭扭的,一會兒在前,一會兒在後,像喝醉了的螃蟹。有一段時間它已經超了過去,快得連影都看不到。經過紅樹林時,林司機往外瞟了一眼,看見它就停在馬路中央,開車的家夥蹲在地上,嘴裏噢噢地叫,不知道在幹什麽。林司機沒在意,踩著油門衝了過去,沒到十分鍾,它就飛快地追了上來,林司機感覺不對,看了一眼後視鏡,那輛奔馳正直衝而來,速度快得像離弦之箭,眼看就要撞上了,他趕緊轉舵避讓,剛偏過車頭,就聽見“轟”的一聲巨響。

“就像地震了一樣,”林司機說,“車身一抖,我就知道完了。”你駕車疾衝,這世界是你的,所以你可以橫行。他們都怕你,一見你就要躲開,你沒有朋友,沒有愛人,什麽都沒有。他們都怕你,你騙錢,你殺人,你濫嫖濫賭,你甚至還吸毒,你發誓永不碰這個的。

你抽大麻、吸白粉、注射最高純度的針劑,迷醉的時候你總是看見從前,醒來後恨不能馬上去死。你為什麽不死?你為什麽不死?你還掛念什麽?留戀什麽?猶豫什麽?這個虛偽邪惡的世界,最老實的人都會說謊,最堅貞的人都會偷情,你不要他們,不要他們,他們也不要你,他們都在笑你,聽啊,滿世界都是瘋狂的笑聲,陰險的、邪惡的、瘋狂的笑聲!你惡心了,停下車,蹲在路邊哇哇地吐,好像整個世界都吐空了。空蕩蕩的世界,一切都那麽可恨。這是什麽地方?啊,美麗的紅樹林,站在海邊可以看到香港,站在海邊看不到未來。你想起了那年的誓言:“你死了,我陪著!”那個燙傷還在,就在你的掌心,你摸著它,它疼得鑽心,你為什麽不死?還有胳膊上的牙印,你摸摸它吧,摸摸它吧,你哭了,你哭著想:我為什麽不死?你吐完了,整個世界都那麽輕,心裏空得擱不下一粒塵埃,你問自己:我為什麽不死?你駕車疾衝,世界那麽輕,它是你的,所以你可以橫行。前麵有一輛加長貨車,你拚命按動喇叭,它不給你讓路,它欺負你。連一輛貨車都要欺負你,你殺了它吧,反正你已經殺過那麽多了,你殺過一對夫妻,殺過兩個欠你錢的人,對了,你想起來了,你還殺過四個孩子,你自己的孩子,你殺了自己的孩子,你罪惡滔天,罪該萬死,人人詛咒你,惡棍,你為什麽不死?“他大睜著眼看我,”林司機說,“眼睛像血那麽紅。我本來想罵他的,走到近前,卻什麽也罵不出來了。他一動不動地看著我,四周靜悄悄的,靜得讓人害怕,我突然害怕起來,渾身發抖,這時他嘴唇動了兩下,我湊過去,發現他在哭,”他打了個冷戰,慢慢地說:“他臉上都是淚,原來他……他一直在哭。”那個死者在哭。在無人知道的淩晨三點,他淚流滿麵地說出了他的遺言:“殺,殺,殺……”你醒了。在淩晨三點的深圳,你終於醒了。你的腰斷了,腿斷了,到處都在流血,你就要死了。多麽疼啊,不是腰上的、腿上的、身上的疼,而是心裏的,像刀紮、像斧砍、像針刺火燒一般的疼,一生中的每個人,每件事,每個喜怒憂樂的表情,都湧了出來,從最深的靈魂之井裏咕嘟咕嘟地湧了出來,冒著熱氣,泛著泡沫,像血一樣湧到眼前,一切平凡的都如此深刻,一切遺忘的都如此清晰,一切微不足道的都重若千鈞,你渾身顫栗,靈魂搖搖欲飛,用盡全身力氣大喊:“啊——”這是淩晨三點鍾的深圳,寂靜的夜裏,每個人都聽見了那聲淒厲的呼喊:“啊——”劉元醒了。

陳啟明醒了。

衛媛和韓靈醒了。

所有人同時睜開了眼睛。

畢竟還是要留戀的,是嗎?那些被風吹亂的頭發,那些曾經飛舞的衣衫,誰的歌聲經久不散?誰的笑容照得天地通明?誰讓你一生惦念、一生懷疑、一生忠誠?誰抓住了你將死的心,牢牢不肯放手?你抬起胳膊,它那麽重,像泰山一樣重,你已經沒有力氣了,還是堅持著,拚命地往上抬,抬,抬,看見了嗎?它們還在那裏,一個,兩個,三個,四個,殷紅如血,燦爛如花,這是你這一生惟一的財產,誰也不能奪走。你要親它們嗎?你低下頭,拚命地低下頭,但你已經沒有力氣了,你想:太遠了,太……遠……了……相信我。他說。

她唔唔地呻吟著,忽然在他胳膊上用力咬了一口。他騰地跳開,喘著粗氣說:“出血了。”給你一個血的教訓,這樣你就不會忘了我。她得意洋洋地說。

那年他21歲。在那時,生活原本有無數種可能。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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