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堂向左,深圳往右 -32-
(2014-12-18 17:43:01)
下一個
那座城市,也許隻是你的想像。它出現於一夜之間,像海市蜃樓一樣虛幻而美麗,你走得越近,就越看不清它。你凝視著它,為它哭,為它笑,久而久之,你終於發現,原來它隻是你的一個影子。
一個乞丐說:這裏冬天不冷,真好。
一個民工說:工資高啊,我幹了四年,在老家蓋了一棟樓,人人都以為我發了財。
一個坐台小姐說:陪聊300,過夜1500,等我妹妹大學畢業,我就不幹了。
一個白領說:我來了六年了,供了一套房,壓力不小,隻想找一份安安穩穩的工作。
一個老板說:鈔票決定一切。沒有錢就沒有生活。
鵬鳥的故鄉。夢想之都。欲望之淵。愛無能的城市。淪陷的烏托邦。失去信仰的耶路撒冷。然而你知道,一切比喻都沒有意義。當周振興忙於推銷他的新概念教材,當陸可兒開始新一輪的收購和兼並,當劉元和陳啟明在某個地方做著某事,當韓靈和衛媛在另外的地方做另外的某事,世界仍然日複一日地繁華著。於是你知道,生命不過是一場虛無的華宴,觥籌交錯,歌哭無休,然而任何人的缺席都不會改變什麽。
韓靈重回深圳,發現一切都很陌生。火車站出口改了,公交路線也調整了,她在路牌下徘徊著、猶豫著,像丟了魂一樣,一直沒想好該往何處去,每路車都會有個終點,但她的終點又在哪裏?消息是周振興告訴她的,那時肖然已經死了26天。據說葬禮很隆重,送葬的車來了一百多輛;據說各大報紙都發了訃告,很多人都寫了悼念文章,還有人打算為他作傳;據說追悼會的規格很高,許多重要人物都到場講了話。該說的都說完了,韓靈“哦”了一聲,掛上電話,慢慢地坐在沙發上,心想:他就這麽死了。然後下意識地去收拾東西,那時已經放暑假了,學校搞了一個收費的補習班,她下午還有一堂課。出門的時候總感覺忘了什麽東西,怎麽想也想不起來,就那麽疑疑惑惑地走到了學校。上課上到一半,有個家長站在門口敲門,說找他女兒,韓靈微微笑著,看他們父女親親熱熱地說話,心裏像被什麽猛地撞了一下,轟地響了一聲。她待了一會兒,轉過身繼續板書,抄李白的《早發白帝城》:朝辭白帝彩雲間,千裏江陵一日還。兩岸猿聲啼——“啼”字寫錯了,拿指頭蹭掉,突然間,清清清楚楚地聽見有人說:“抱著你,就像抱著自己的小女兒。”韓靈一愣,手裏的粉筆“啪”地斷成兩截,她急忙轉身,沒有人,但那句話聽得那麽清楚,就像真的一樣。心裏突然疼起來,開始是隱隱的、細線一樣的疼,她不在意,繼續講課,那疼痛卻不知不覺地越來越重,越來越深,最後鋪天蓋地的湧了出來,疼得她一身都在發抖,學生們好奇地望著她,韓靈手扶講台,感覺身子又冷又熱,胸口有一把大錘一直在不停地敲,耳邊轟轟鳴響,心裏的血四散地流,她腰都站不直了,嘶啞著嗓子說:“同學們,老師……老師有點不舒服,大家自習吧。”說完拔腿就往外跑,一邊跑一邊想:“我要回去!我要回去看看他!”晚上回家收拾東西,慢慢的,一切都想起來了。是的,一切都想起來了,過去那麽多年,每一個場景、每一句話、每一個表情,都看得那麽清楚、那麽真切。每一個肖然,20歲的、21歲的、28歲的,都來到了麵前,微笑著、煩惱著、像個孩子一樣來到了麵前。摸摸他的臉吧,摸摸他的手吧,摸摸他的胳膊吧,那上麵還有你留下的傷,韓靈想:他從來沒罵過你,是的,沒罵過;他從來沒打過你,是的,沒打過;他從來都那麽疼你,是的,是的,他一直都那麽疼我!他一直都那麽疼我!他做的一切都是可以原諒的,但是,他死了,他死了!到火車站,售票員說沒有座位了,要不要?韓靈大聲回答:“要!站票也要!”擠吧,你們都來擠吧,就這麽擠到了北京,北京是傷心之地,那年在這裏送他去深圳,他說什麽了?“別哭,親愛的,我們會在一起的,永遠在一起!”我們會在一起的,韓靈想,我聽你的話,我不哭,一定不哭,但是,你為什麽就這麽死了?你怎麽敢,就這麽死了!從北京到廣州,終於有了座位,24個小時的旅程,她一直沒吃沒喝,我不渴,我也不餓,韓靈想,想著你,我就不渴了,想著你,我就不餓了。對麵的小兩口正在親親熱熱地說著什麽,他們是南下打工的吧,他們正在笑呢。小夥子笑著看了你一眼,對他的女朋友說:“深圳是個好地方。”是啊,好地方,第一次買了房子,他把你高高地拋了起來,也是這麽說的,“深圳多好啊,”他說,“親愛的,這是我們的天堂。”而現在呢,韓靈直直地看著那對情侶,心裏慢慢地叫著那個名字,想親愛的,現在哪裏又是我們的天堂?在廣州下車,韓靈買了一張邊防證。邊防證80元一張,不講價,不講價就不講價吧,這錢是為他花的,不要說80,就是800也要買。
韓靈從錢包裏往外掏錢,突然想起一句話:“我很窮,但是我很愛你。”這話是誰說的?她心裏一酸,眼淚在眼眶裏直打轉。旁邊有一個公用電話亭,很多人在那兒排隊。你要打個電話嗎?韓靈站進隊伍裏。1993年也是在這裏,你告訴他你到廣州了,他是怎麽說的?“就是天上下刀子,我也要去接你。”喂,到你了!後麵的人催她,韓靈拿起電話,按了幾個鍵,突然想起來那人已經不在了。他不在了,韓靈猛然醒了過來,扔下電話就往外走,淚水在眼框裏滾滾地轉,她拚命憋著不讓它流出來,心裏想:“你這個騙子,你不會來接我了!”我想像著,你也在想像著。當那個女人像幽靈一樣漂浮在人群的曠野,當星辰一日日東升西落,世間一如往昔,就像什麽都沒有發生過。生命不過是一場虛妄之旅,一個人死了,更多的人活了下來,但活著的人最終也要走向那個終點,就像夜風中那盞搖搖欲滅的燈,亮過了,掙紮過了,最終還是歸於沉寂。而一切悲歡,一切或真或假的情感,都將在光陰之水中衝刷殆盡,消失無痕。衛媛說:“遺體告別那天我去了,別人都哭,就我沒哭,我總感覺他還沒死,好像隨時會坐起來對我說:`看,你又輸了,我逗你玩兒呢。`”衛媛最後一次見肖然,是她26歲的生日。在豐林酒店吃完飯後,兩個人到酒吧坐了一會兒,那時還沒到上客時間,酒吧裏人影寥落,不遠處有好幾個衣冠楚楚的帥哥,在燈光下有一眼沒一眼地瞟著他們。
衛媛明知故問,說這些人是幹什麽的,肖然抽著煙不理她,衛媛假裝生氣,伸手掐了他一把,說我問你話呢,你倒是說啊。話剛說完,肖然一下子站了起來,招呼離他們最近的一個帥哥,說你,過來!那帥哥翩翩扭腰,像蝴蝶一樣噴香地飛了過來,肖然仰仰下巴,“這位女士問你是幹什麽的,你告訴她。”衛媛臉刷地紅了,那帥哥倒很大方,嫣然一笑道:“我呢,是這裏的工作人員,專門幫客人排解憂愁來的。”一口純正的台灣國語,聽得衛媛低頭偷笑。肖然接著問:“你,陪她上床,一晚上要多少錢?”這下輪到帥哥不好意思了,忸忸怩怩了半天,說這個這個,蠻不好意思的啊,我們沒這個服務項目。肖然哼了一聲,叫門口的趙寶剛:“把包拿過來,”然後掏出一摞百元美鈔,說這是一萬美元,你再跟我說一遍,你們沒這個服務項目?!帥哥眼都直了,看著那摞綠紙直叭嗒嘴,正想改口,衛媛早像根彈簧一樣跳了起來,幽怨地發嗔:“肖然,你把我當什麽了!”然後扭頭就走,肖然不理她,揮揮手把帥哥轟走,自顧自地在那兒抽煙,臉上一點表情都沒有。衛媛走了幾步,看見他沒動地方,又訕訕地走回來,說我警告你啊,以後不許跟我開這種玩笑。肖然說誰跟你開玩笑,“你今天把這鴨帶回去,明天就給你買輛法拉利。”衛媛氣鼓鼓地坐下,說十輛法拉利也不行。
想一想又有點後悔,那可是法拉利啊,要擱平時,要最普通的保時捷他都不一定肯,再說那輛破MR2她早就開煩了。合計了半天,想探探敵人的虛實,說我跟別的男人上床,你真的不生氣?這時音樂聲大作,酒吧裏灑滿繽紛光影,肖然眼裏光芒一閃,像鷹一樣直直地逼視著她,衛媛心虛了,左顧右盼地躲閃著,看那光芒慢慢黯淡下來,就像一盞燒盡燒幹的油燈。過了半天,他長歎一聲,無精打采地告訴衛媛:“你走吧,真沒意思。”從那以後,她再也沒見過他,每次打電話過去他都淡淡的,不親熱,也不客氣,就像什麽都沒發生過。2002年元旦前,工商局到她的美容院檢查,說她超範圍經營,要罰款、要封店,還聲稱要吊銷執照,衛媛急得快哭了,向他求救,肖然嘿嘿一笑,說我倒有個辦法,衛媛趕緊問什麽辦法,肖然靜了一會兒,一字一句地說:“你陪他們睡一覺,肯定就沒事了。”衛媛氣得大吼,說你以為我不敢啊,“我今天就睡給你看!”吼了兩遍,再想說話時,電話裏早就沒了聲音。
為這事衛媛一個月沒給他打電話。她不找他,他永遠也不會來找她,過了一個月,衛媛實在熬不住了,又撥通了他的手機,剛哭了第一聲,就聽見肖然歎氣:“唉,又是你輸了,真沒意思。”鍾曼琳事件上了報紙,港姐風波也鬧得沸沸揚揚,衛媛看了聽了,氣得抓狂不已,恨不能揪過他來咬上兩口,但撥過去才知道,這王八蛋換手機都不告訴她,衛媛又絕望又傷心,喝了一點酒,心裏發狠,一路飆到到豐林酒店,點名找到那個帥哥。原來也不用一萬美元,一千人民幣就能將之拿下。衛媛駕靚車,載美男,幽怨而歸。衣服也脫了,子彈也上膛了,真要開槍時卻突然難受起來,心想我這究竟是在幹什麽啊。正幽怨著,忽然聽見外麵有輕輕的響動。她心裏一跳,一把推開伏在她下身的帥哥,腳不點地的跑了出來,二樓客廳裏沒人,繼續往下跑,看見房門大開,她追出去,心裏亂糟糟的,不知道是什麽滋味。剛轉過樓角,電梯門已經轟然關上,透過最後一絲細細小小的縫隙,她清楚地看見了趙寶剛那木雕泥塑一般的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