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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堂向左,深圳往右 -31-

(2014-12-17 16:34:15) 下一個
周振興辭職時,名片上有四個頭銜:君達集團常務副總裁、君達投資公司總經理、奇峰股份執行董事、斯邁實業公司總經理。這四個頭銜每年的工資和袍金至少有兩百多萬,此外他手上還有幾十萬股奇峰股票,折算下來也有個幾百萬。不過千萬富翁周振興看起來並不像個有錢人,他不請人吃飯,也從來不去歌廳和夜總會,除了一塊勞力士滿天星,全身上下沒什麽值錢的東西。連這惟一的奢侈品都是肖然送他的。

那天是他36歲生日,也是他在公司站的最後一班崗。到這時他已經在君達工作了五年多,眼看著它從三個人發展到三十個人,再到三百人、三千人,收購了兩個上市公司後,連他自己都搞不清楚有多少人。作為開國元老、中興名臣,周振興篤信中國哲學,尤其重視“趙普之學”和“赤鬆之術”,趙普是趙匡胤的宰相,有句名言叫“半部論語治天下”,這其實就是中國官場曆來秘而不宣的“從龍術”,伴君如伴虎,所以要始終謹慎,身居高位,尤其要注意低調從事,處處緊跟中央,萬萬不可奪了老大的光彩。“赤鬆之術”是道家的學問,周振興研究這個,不是要去煉丹、造化肥或者長生不老,而是要及時的功成身退,現在的君達萬事興旺,缺了誰都能照常運轉,退隱是其時也,另外周振興也感覺到了公司的種種隱患,他給肖然的辭職信中說,目前公司的攤子鋪得太大,人才跟不上,管理跟不上,連財務都亂得一塌糊塗,壞賬幾千萬,2001年還發生了好幾起卷款私逃案件,雖說不足以動搖公司之根本,但應該引起足夠的重視。說得言辭懇切,字字滴血,不過想了想,還是全部刪掉了,這些事,肖然又何嚐不知道?說或者不說,又有什麽意義?誰都不知道肖然是怎麽想的。一直到周振興離職那天,他還在一份報告上批複:“閱。轉周總審批。”那是上海公司請求購置汽車的報告,周總看後哭笑不得,本想把它退回去,想了一想覺得不對勁,他自己說的,在位一天,負責一天嘛,於是認認真真地讀完了報告,鄭重批示:不同意。然後去找肖然,說老板,我的工作都交出去了,手頭的事也全部做完,跟你告個別,我明天就不來了。肖然丟給他一支軟包裝的斑點中華,說坐一下吧,周振興依言坐下,想說點什麽,一時又覺得無話可說,那邊肖然也是沉默無言。過了半天,周振興又說要走,肖然很留戀的樣子,輕聲說再坐一會兒,再坐一會兒。周振興也有點惆悵,看他來回踱步,心裏一跳一跳地難受。肖然踱到窗前,突然轉過身去,沒頭沒腦地說:“我這些天常常在想……”周振興一愣,抬起頭來看他,這時正是黃昏時分,殘陽如血,整個城市彌漫著一股妖異之氣,肖然站在紅彤彤的微光中,嘴唇張合了兩下,卻什麽也沒說,隻是靜靜地站著,過了一會兒,他背對著周振興揮了揮手,輕歎一聲,說你走吧,今天走了,永遠不要再回來。誰也不知道肖然那時究竟在想些什麽。他是億萬富豪、焦點人物、世界的核心,然而,他馬上就要死了。對於他的死亡,人們有多種看法,有的說是謀殺,有的說是意外,隻有周振興認為他是自殺。擁有一切就是一無所有,周振興說,“他什麽都試過了,然而還是找不到活下去的理由。”為了給周振興送行,君達公司在陽光酒店包了一整層,光酒水就花了十幾萬,每桌都上了龍蝦和鮑魚,中間還安排了歌舞表演,一直鬧到深夜兩點。喝到最後,人差不多都走光了,整個大廳裏空空蕩蕩,服務生一邊清理現場,一邊不停地打著哈欠。周振興手捏蟹鉗,嘴噴熱氣,紅著眼曆數肖老板的大恩大德,說到動情處,酒氣上湧,眼淚都流了出來。陸可兒那天來月經,本來不想喝酒,看見一向鈕扣係到腳心的老周都開始撒潑,也就豁了出去,先喝白井坊,再喝人頭馬,最後喝了兩瓶冰鎮金威,喝得臉如朝霞,跟著老周一起誇他們老板,誇了兩個多小時,一直是這句話:“我隻說一句:沒有你,就沒有我的今天!我隻說一句:沒有你,我哪有今天?”那是君達公司最後一次聚會,水陸俱陳,美酒盈樽,人人笑逐顏開,但誰都不記得肖然說過什麽。我問過在場的很多人,他們都記得那次歡送酒會,說第一次看見周振興那麽狼狽,頭發散亂,領口大開,臉紅得像個沙瓤西瓜。還有陸可兒,她在下屬麵前一直都不苟言笑,那天卻跟很多人都喝了交杯酒。而對於真正的主角,人們卻沒有任何印象,有的說肖然看完章目就走了,還有的認為他根本就沒到場,因為歡送會一直是秘書劉虹在主持,連開頭的祝酒辭都是劉虹說的。

如果這是真的,那麽坐在周振興和陸可兒中間的究竟是誰?是誰一直聽著他們的表白默默無語?一年後,周振興的“振興高級中學”奠基,陸可兒到場祝賀,我作為深圳文化人的代表上台講了幾句話,告誡他的學生“不迷信,不盲從,獨立思考;多閱讀,多留意,遍地學問”,講完後周振興給了我一個3000元的紅包,然後請我和陸可兒吃飯。再談起肖然,他喟然長歎,說我那時就感覺他活不長,每次進他辦公室,總看見他一副無精打采的樣子,說的話越來越怪,越來越玄,再想想他的身份,感覺挺瘮人的。這話還沒說完,陸可兒一下子叫了起來,說是的,我想起來了,那天——那天是凱瑞達收購總合同簽約之日。根據陸可兒的估算,這份合同簽完,在兩年之內,肖然手裏至少要多出六個億的現金,十五億以上的總資產,不過他似乎一點都不高興,簽合同時表情淡淡的,還有點說不明白的憂鬱。陸可兒開始還認為他是在“作老板秀”,故意扮矜持,於是就跟他開玩笑,說老板,照這樣下去,十年之內你就能超過李嘉誠,到時候咱們也去外太平洋買幾個島,招一大堆雇傭軍,然後宣布獨立,你也來過過當皇帝的癮。肖然沒理她,翻著文件刷刷地簽名,一邊簽一邊說“當皇帝沒有好下場”,然後伸出左手,說算命的算我今年有血光之災,你看呢?這句話,陸可兒當時並沒有在意,但過了一年,她再想起這句話,感覺一身冰涼,抖了一會兒之後,她大聲說,現在我想明白了,他那時,他那時就知道自己要死!根據陸可兒的描述,肖然當時臉色煞白,眉宇間一股青氣,看起來鬼氣森森。他眯縫著雙眼,似乎在看一件很遠的東西,但仔細看看,又發現他正在逼視著你,那目光渙散無神,卻又幽深如井,像墓園中明滅不定的鬼火,讓人害怕,但他自己,似乎也正在怕著什麽。

這世界很危險。

——引自肖然的遺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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