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堂向左,深圳往右 -29-
(2014-12-14 17:49:51)
下一個
趙寶剛給肖然當了三年保鏢兼司機,沒出過一次事。他是個退役武警,學過兩手擒拿格鬥,一般情況下三五個小夥子近不了身。跟肖然之前,他先後跟過兩個老板,一個是搞服裝的,一個是搞房地產的,都是身家億萬的大款,所以趙寶剛也算是見過世麵,不過第一次開肖然那輛480多萬的防彈奔馳時,他還是有點心虛,打了兩次火都沒發動起來,肖然坐在後麵臉陰得像個茄子,讓趙寶剛腿肚子直哆嗦。
趙寶剛跟著他走過十幾個國家,住過帝國大廈的六星級酒店,在凱旋門和康橋上留過影,在拉斯維加斯看過脫衣舞,肖然到東京買春,一晚上花了幾百萬日元,他也跟著沾了點光,肖然甩手給了他五萬日元,趙寶剛花三萬叫了個製服女郎,剩下的兩萬偷偷地裝了起來。那個製服女郎又冷豔又風騷,啼聲宛轉,回味悠長,讓人欲罷不能,趙寶剛忙活完後,想起了自己的職責,就到肖然的豪華套房門口去站崗,一支煙還沒抽完,四個千嬌百媚的和服女郎魚貫而出,一邊走一邊嘰嘰喳喳地議論著什麽,趙寶剛心中疑惑,探頭張望了一下,看見肖然一動不動地站在那裏,衣冠楚楚,雙眉緊皺,顯得又疲憊又厭倦,還有點說不清楚的悲傷。
保鏢也好,司機也好,都是隱身人,什麽事都要看在眼裏、聽在耳裏、爛在心裏,三年裏趙寶剛見過無數大人物,政府高官、影視明星、身家億萬的大老板,還有一些黑道人物,他了解君達公司最核心的秘密,卻從來沒跟人說過一句。肖然死後,他給肖挺開了兩個月的車,有一天送肖挺和衛媛去香港,看見他們倆在後座上又拉又扯,衛媛一邊吃吃嬌笑,一邊罵肖挺“缺德”,趙寶剛心裏一酸,猛地轉了個彎,後座上的兩個人砰地撞到一起,肖挺大聲斥責:“你怎麽開的車?!”這時他突然想起肖然死前說的一句話,他那天喝了一點酒,醉醺醺地說:“剛子,除了你,我誰都信不過。”在趙寶剛的眼裏,肖然慷慨、仗義,一出手就是幾百上千萬;他又威風又和氣,三年裏沒對他發過一次脾氣,每次出差總要關照一句:“剛子,給家裏打電話沒有?出差在外,多給家裏報報平安,省得他們惦記。”他身家億萬,卻很少笑,他嫖,他賭,一擲千金,人人都圍著他轉,但每次揮霍之後,他總是一副要虛脫的樣子,臉色蒼白,眼神黯淡,坐在在喧鬧的人群中一言不發。
那是2002年3月,“彩衣皇宮”裏一派奢華景象,服務女郎隻穿內衣,在人群中穿梭往來,胸罩裏塞滿小費,四個西洋美女站在台上表演脫衣舞,有的側臥,有的半蹲,身體像蛇一樣宛轉起伏,台下觀眾麵紅耳赤地大聲叫好。肖然皺著眉頭走進去,在二樓包廂的長窗前站了半天,突然幽幽長歎一聲,給自己倒了一杯每盎司99美元的“藍寡婦”,這時媽咪推門進來,身後跟著長長的一排美女。
那時肖然還有四個月的壽命。他身上有六張會員卡,四張信用卡,據說還有幾張花旗銀行見票即付的現金本票,這些東西可以讓他身無分文地走遍全世界。他的一副釣竿價值上萬元,一支高爾夫球杆相當於一個白領全年的收入,他在彩衣皇宮一夜的消費可以買一輛轎車。
他站在世界的最頂端,但關於未來,他一無所知。
彩衣皇宮是一家秘密的私人會所,所有會員必須通過熟客介紹。
肖然2000年秋天成為會員,以後每次路過香港都要進來坐一坐。與彩衣皇宮相比,其他再有名的夜總會都像是大排檔,以肖然所在的嘉寶包廂為例,開房費三萬,每小時收費5800港幣,這價格還不包括酒水和服務費。兩年裏肖然在這裏至少消費了上百萬,不過這錢花得並不冤枉,彩衣皇宮的老板與三國名將陸遜同名,為人低調,但交際十分廣泛,經常在富翁之間傳針引線,肖然通過他結識了無數商界名流,有年輕的船王、血統複雜的金融家、出身名門的地產大亨、風度翩翩的傳媒巨子,這些人誰都不比他錢少。那時候肖然還不像後來那麽有名,大多時候都是沉默地坐著,偶爾發表一點見解,看上去像南瓜一樣木訥老實,直到2002年著名的"彩衣港姐風波"."港姐"真名叫秦巧雲,身高一米七五,五官酷似李嘉欣,所以人人叫她港姐。港姐在彩衣皇宮的身價是每小時300英鎊,也可以用美元和港幣結算,但拒收人民幣。這是陪聊的價格,摸一摸捏一捏無所謂,如果想采取進一步的攻勢,那就要問問自己的荷包答不答應。
雖然價格不菲,但從來也不缺買家,在生意最紅火的2001年,港姐秦巧雲一晚上要轉四五次台,每天都要賺半盆鈔票,江湖傳聞,說她有一天去衛生間,在鏡前塗抹完畢後,服務生笑嘻嘻地跟她討小費,港姐冷冷地哼了一聲,伸手在挎包裏抓了一把,眼睛不眨地扔在盤子裏。
那一把最少都有三四千港幣。
那天肖然去得晚了一點,媽咪帶小姐進來時,港姐已經轉戰多處,分身無術,不能過來陪他。媽咪一臉狐媚地引薦新產品,說你要不要新來的芬蘭波霸,才17歲,最鮮嫩的金絲貓,見肖然不感興趣,她又推出了嶄新的重慶玉女、未開封的新疆白人,還有一對跳舞的孌生姐妹,據說曾經多次給張國榮伴舞,肖然一概不理,揮揮手把她們全轟了出去,說我就要秦巧雲,你把她給我叫來。媽咪一臉為難,說港姐正在坐林少的台,實在騰不出身來,你還是叫別人吧。肖然勃然大怒,說林振是個什麽東西,我讓他幾次了,他讓我一次就不行?今天晚上我要定秦巧雲了,要多少錢,你讓她自己說!風波就是這麽起來的。肖然和林振都是彩衣皇宮的老主顧,誰都不能得罪,媽咪硬著頭皮兩頭調解,調解了一個多小時,矛盾不僅沒有解決,反而愈演愈烈。港姐的身價也一路飆升,從五十萬到一百萬,一直漲到五百萬,肖然正要繼續投標,那邊林振改口了,對媽咪說你問問他是不是白癡,有那五百萬,我還不如請幾個黑道,一槍幹掉他!然後就開始人身攻擊,林振罵肖然是“大圈農伯”,撿了兩個土錢就忘了自己是誰了,“你讓他搞搞清楚,這是香港,不是深圳!”肖然罵林振是騙子世家,靠他爹賣玻璃賺的幾分錢到處招搖,早晚要被人砍死,“仆街的王八蛋!”罵到最後,兩個人都怒不可遏,林振拽著港姐踹門而入,說你不就是想上她嗎,老子就是不讓你,我現在就上給你看!說著就開始撕扯港姐的裙子。肖然氣得臉色鐵青,抄起酒瓶子就要敲他腦袋,想了一想又放下,大喊一聲:“剛子!”趙寶剛縱身而入,揮拳直取林振,劈劈啪啪一陣亂響之後,隻見林氏珠寶的公子仆坐地上,眼窩淤青,鼻血橫流,這時門口圍了一大堆人,林振艱難地站起來,恨得銀牙咬碎、眼眶瞪破、鼻孔翻轉,在他身邊,肖然正輕薄地摟著港姐,臉上似笑非笑,眼睛裏閃著冷冷的、狼一般的光芒。
那次肖然差點回不了家。林振揚言要花一千萬幹掉他,趙寶剛全副武裝,一再戒備,還是感覺到了那無所不在的危險,最後隻好向駐港部隊的邱恩正求助,邱中校派了半個連的兵力,一直把他們護送過關。那段時間肖然的樓下一直有人逡巡,連停車場都有人站崗,腰裏鼓鼓囊囊的,明顯是硬家夥。肖然對此倒不太在意,他那天跟港姐調了很久的情,臨上床時突然沒了興致,披著睡衣在書房抽了兩支煙,隨手翻出來一摞照片,他信手翻著,慢慢地想起幾年前的一些事。那時天快亮了,港姐在他的床上已經睡熟,四周金碧輝煌,然而死一般的寂靜。肖然看著看著,突然在一張照片前停了下來,那是他和韓靈在深圳的第一張合影,在小梅沙,韓靈穿著泳衣站在海灘上,年輕的臉上容光煥發,他摟著她的腰,從救生圈後探出半張臉,眯縫著眼睛大笑。仔細想想,那已經是九年前的事了,九年了啊,肖然輕輕地歎了一聲,門口的趙寶剛聽在耳裏,不由自主地哆嗦了一下。
那時他們還很窮,在路邊小攤上吃海鮮,點了魚、蝦和螺,一共花了不到四十塊錢。吃魚時韓靈被魚刺紮破了手指,出了兩滴血,肖然抓過她手,放在嘴裏使勁地吮,韓靈說“髒”,肖然說不怕,“你怎麽樣都是幹淨的”,說得韓靈心中感動,拿另一隻手慢慢地摸他的臉,嘴裏輕輕地問:“我們會一直都這麽好嗎?”吃完飯去遊泳,耳鬢廝磨了半天,肖然心中動情,一把將她摟進懷裏,當著很多人的麵就開始親她,韓靈難為情,說別,別,有人在看,越掙紮他就抱得越緊,嘴裏嘟嘟囔囔地說就是要他們看。親了半天,韓靈一臉羞紅地抬起頭來,歎著氣說這地方多好啊,真想一直在這裏住下去。
肖然說:“等咱們發財了,就到這裏買套別墅。想住多久就住多久。”韓靈說:“住一輩子。”肖然笑,說那就住一輩子,咱們一言為定,誰都不許耍賴。
“不許耍賴……”,肖然輕輕地念道。那張照片在黑夜裏慢慢落地,沒有發出一點聲音。
肖然死後,留下了十一套豪宅,一套價值千萬的別墅,還有兩輛奔馳、一輛加長凱迪拉克和一輛陸虎攬勝。2003年四月份,含水市國資局和凱瑞達股東聯合會共同起訴君達公司,這些財產大多被查封、扣押、拍賣,作為最後一個留守者,趙寶剛保存了兩大箱肖然的私人物品,其中有19封信,這些信大多是韓靈大學期間寫的,介紹完她的大學生活,剩下的就全是思念,說我想你想得快瘋了,說我們什麽時候才能見麵啊,說我上課時想你,吃飯時想你,連考試時都在想你。
在其中的一封信裏,韓靈密密麻麻地寫了一整張紙,內容全是肖然的名字:肖然,肖然,肖然……那個死者再也聽不到了。這封信裏有多處模糊,像是被眼淚打濕的。時隔多年,我無法分清那是誰的眼淚,隻好去問韓靈,韓靈一字一句地讀完了她當年的作品,渾身劇烈地顫抖,說是他,是他!然後伏在桌上號啕大哭,說我隻想我走了他會高興,“沒想到……沒想到,他也在哭!”看到最後,我發現了一封沒寄出的信,是肖然的筆跡,既沒抬頭也沒落款,看不出寫於什麽時間,信的開頭用一句話概括了他的生平,“我現在功成名就,卻經常感到孤獨,”然後介紹他的現狀:慢性胃炎,高血脂,視力下降,經常覺得沒有力氣,“吃的東西很貴,但都不可口。
我一生做過很多壞事,也做過很多好事。但從來沒對不起誰,除了你。你為我吃了那麽多苦,卻不肯要我的一分錢。你是存心讓我難受吧?還有,我前些天去了一趟咱們的家,那裏到處落滿了灰,你從前的衣服都被蟲子咬壞了,你喜歡看的那幾本雜誌還放在原來的地方,紙都發黃了。我還找到了你大一那年的語文試卷,你有道填空題答錯了,不過批卷老師沒看出來。
你還記得臨走時我說的話吧,我早晚會給你一大筆錢,你不要都不行。真的,你不要都不行。
這段話裏有幾處錯誤,一是把“每星期”寫成了“每星周”,二是“回回從前”,我讀了幾遍,認為應該是“回到從前”。抄錄這段話時,我心裏一直想著肖然的樣子:他坐在書桌前,寫兩句就停一會兒,站起來走兩步,抽支煙,然後再接著寫。黃昏的太陽斜斜地照著他,他麵色平靜,臉上似笑非笑,兩隻瞳孔微微收縮,就像他遺照上的臉。
這是一封注定不會寄出的信,他想寫給誰看?他寫的時候會歎氣嗎?沒有人知道。
對了,還有那行被塗掉的字。韓靈把信翻過來,對著太陽看了半天,看著看著,她的臉色突然變得鐵青,那張紙輕飄飄地落到地上;在空蕩蕩的屋子中央,韓靈抖了一會兒,雙手捂臉,使勁地哭。
肖然說:我討厭過你,但直到你走後我才明白,原來我一直討厭的你,已經成了我不可割舍的一部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