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堂向左,深圳往右 -2-
(2014-11-11 17:36:17)
下一個
我可以請你吃飯,但不能借給你錢,因為我不知道以後還能不能看到你。
千萬別求我給你找工作,我的工作都是自己找的。是的,你是我的朋友,所以你可以在我這兒住幾天。
這是深圳的原則。在火車站長椅上輾轉難眠的,在人才大市場擁擠的人群中汗流滿麵的,在午夜的草坪上忍受蚊蟲叮咬的,在羅湖、福田、南山、蛇口的工廠裏頭暈眼花、牙齦出血、月經失調的,不管你學曆高低,不管你現在坐奔馳還是開寶馬,你肯定都說過這兩句話,或者說在嘴上,或者說在心裏。
劉元剛到深圳時,褲衩裏縫了2000元,兩個上衣口袋各裝了500元,在1991年來到深圳的大學生中,他絕對可以算是個富翁。不過這個富翁在深圳呆了四個月就破產了,整個1991年,他基本上處於失業狀態,隻在一家公司短暫地幹過不到一個月,收入不到900元。1992年新年鍾聲敲響時,這個富翁正躲在蔡屋圍一家低檔旅館裏,看著破破爛爛的床單,越想越傷心,抱著腦袋就開始號啕大哭。
那夜的深圳特別黑,街上沒有車,沒有行人,連路燈都不正常,閃閃滅滅的,象荒山墓園裏陰森的磷火。劉元的哭聲混合著香港那邊的鞭炮聲和歡呼聲,在冰冷的深圳夜空久久回蕩,象一曲婚宴上的喪歌。
十年之後,劉元穿一套深灰色的範思哲西裝出現在電視屏幕上,說起當年的艱苦曆程,他眼圈一下子紅了,“你相信嗎,”他對漂亮的女主持人說,“我那天隻吃了一包華豐方便麵,身上隻剩下七塊錢。”
那七塊錢劉元花了四天。最小的酥皮麵包都要賣五毛錢一個,他一頓吃一個,然後就拚命地灌涼水,喝得肚子裏哐當作響。旅館老板娘每晚都在外麵炒菜,又燉雞又燉魚,香味四散,劉元頭頂著門框,感覺胃裏象著了火一樣,不停地抽搐,恨不能出去一刀把他們宰了,然後搶過雞魚來大吃一通。就這麽熬了七十多個小時,第四天起床時整個人都在發抖,眼前金星閃,肚裏鍾鼓鳴,要不是東莞的三叔來得及時,他估計就要活活餓死。
肖然和劉元是同班同學,畢業後又一起來到深圳,但兩個人關係並不好。在肖然看來,劉元的苦難完全是咎由自取,活該。他一直都不喜歡他,認為劉元太奸、太會算計,也太有侵略性。那年的保安打人事件,整個學校鬧得沸反盈天,所有人都站在隊列裏揮舞拳頭,隻有劉元不為所動,冷冷地看著他們躥進躥出,眉頭皺得象一頭大蒜。後來連公安局都介入了,在最緊張的幾天裏,肖然趴在床上裝病,嘴裏半真半假地不停哼哼著;陳啟明一頁頁地寫檢查,他老爹聞訊趕來,差點打斷了他的狗腿;隻有劉元,象個沒事人一樣躺在床上看書,然後寫了滿滿四頁紙的《入黨申請書》,還在宿舍裏背誦魯迅的名言:“遊行是不足取的。你們……太幼稚。”為了這句話,肖然不知罵了多少句娘,有一天趁他不在,幾個人越說越氣,肖某人一時沒壓住火氣,抓起他的飯盒就扔到了窗外,劉元回來後發現吃飯的家夥沒了,心知有鬼,不過勢單力薄,也隻能隱忍不發。真正交惡是大三下學期,韓靈來他們宿舍聚餐,劉元借著酒勁兒,不停地抨擊肖然,說他睡前不刷牙,脫下的襪子能砸核桃,至少說了二十遍“肖然這個農民”,說得這個農民一聲怒吼,一肘將鄧輝的臉盆搗了個對穿,要不是陳啟明死死地拉著,204室那天說不定就要搞出人命。作為那場戰爭的真正原因和關鍵力量,韓靈的態度十分曖昧,先拉一下肖然,肖然哼了一聲,再拉一下劉元,劉元艱難一笑,轉頭就猙獰起來,惡狠狠地瞪著肖然,恨不能生吃了他。在他們中間,身材矮小的陳啟明滿麵通紅,奮力地撐開雙手,嘴角源源不斷地冒著白沫,象一瓶生氣的啤酒。
韓靈和劉元都是鞍山人,韓靈入學時,劉元扛著她的大包小包,從火車站一直走到學校,連牛仔褲都累得大汗淋漓,那時候還沒有飄柔海飛絲什麽的,劉元斥近百元巨資幫她買了青蘋果洗發香波、中華牙膏、北京針織一廠的毛巾,還有一套小兔子圖案的睡衣,就差沒買衛生巾和內褲了。韓靈感激得無以言表、五體篩糠,立馬就認了劉元當幹哥哥,還非要請他去門口的川菜館吃飯,“哥你能喝酒不?晚上咱倆喝兩杯。”
喝醉了意味著什麽?
第二天醒來頭疼。開車可能會被拘留。會說錯話、認錯人、辦錯事。有人喝醉了哭,有人喝醉了笑,有人喝醉了一聲不吭。劉元對肖然說,王八蛋,我要是不喝醉,哪他媽會有你?!
1989年10月16日,劉元架不住小師妹的軟硬兼施、恩威並濟,硬著頭皮喝下去五口杯二鍋頭,第五杯剛一下肚,他就一頭紮進一盆酸菜魚裏,吐得虎嘯龍吟、日月無光。旁邊有幾個北京地痞尖著嗓子大笑:“傻逼,嘿,給娘們兒灌倒嘍!”
那個夜裏劉元的表現堪稱經典。很多年後人們還記得那個不可一世的醉漢,他在校門口躺成一個酒氣熏天的“大”字,誰從他身邊走過他就問候誰的母親,連人稱“考場名捕”的係主任都不放過。肖然他們聞訊趕來時,劉元正大聲背誦那首著名的《為什麽你不生活在沙漠上》,旁邊的韓靈一身酒氣,粉臉通紅,急得手腳亂跳,眼看著就要哭出來。
你要把事業留給兄弟留給戰友
你要把愛情留給姐妹留給愛人
你要把孤獨留給我留給自己
……
那個夜晚對肖然、韓靈和劉元來說,都是刻骨銘心的一夜。但在當時,沒有人意識到這個安靜的夜晚會埋藏著重重的殺機。那時劉元正人事不省地打著呼嚕,肖然的西裝上沾滿了劉元嘔吐出來的盛宴,臭氣熏天,韓靈坐在宿舍中央的椅子上,看他有條不紊地衝糖水、敷熱毛巾,還小心翼翼地幫劉元脫了衣服鞋襪,一臉慈祥地給他蓋上被子,看得心中異常感動。那夜的月色很好,牆外的玉蘭樹在窗上投下斑駁的影子,肖然收拾完劉元後,胸中異常氣悶,正想抱怨兩句,轉過頭就遇上了韓靈的目光,這時月亮劃過樹稍,蔚藍色的月光透窗而來,兩個人對視了一會兒,肖然笑了,韓靈也笑了,在一片靜謐之中,肖然聽見自己的心通通地跳了兩下。
從那以後劉元再也沒喝醉過,1998年鄧輝到深圳旅行結婚,肖然在南海酒店花了一萬多元,從上午11點一直喝到晚上9點,喝到最後,陳啟明抱著桌子腿叫媽,肖然趴在地毯上一拱一拱地往前爬,說要遊到香港,鄧輝也酒後現形,不顧身旁鐵青色的新娘,抱著餐廳服務員就要喝交杯酒。鬧得不可開交時,餐廳經理叫過來四五個保安,要把他們一一送回房間,這時劉元突然象隻豹子一樣躥了起來,三步兩步衝到肖然麵前,一腳蹬在他肚子上,肖然象中彈一樣砰地倒在地上,所有人都看傻了,劉元提起西裝,麵無表情地往外走,快到門口時,他突然轉過身來,眉毛一挑一挑地說:“肖然,你記住,這一腳是你欠她的!”
《北京人在紐約》流行之後,劉元經常把這句話掛在嘴上:
如果你愛他,送他去深圳,他可能會發財;
如果你不愛他,送他去深圳,他肯定會背叛。
這裏的每個人都不可靠,他指著窗外說,每一個男人都可能是嫖客,每一個女人都可能是妓女,你如果想找愛情,離開吧。
劉元是他們三個人中最早成為男人的。荔枝公園落成後,立刻成為低檔妓女的交易市場,每當夜幕降臨,這裏總是特別熱鬧,有溜冰的,有跳舞的,高尚的人們合唱《黨啊親愛的媽媽》,不高尚的民工們坐在旁邊打牌賭錢,贏個二三十塊就能吃頓雞煲。在黑黝黝的荔枝樹下,總會站著一些年齡不詳、麵孔模糊的女郎,有含蓄的,象寂寞的閨中少女:“靚仔,聊聊天吧?”有粗魯的,性感得犀利無比,“大哥,操逼不?100塊。”劉元1993年遇見的一個象是賣舊貨的奸商:“打飛機20,上床150,包夜300,要不然,把你的舊電視給我吧。”
就在這裏,在這個散發著熱帶氣息的公園裏,劉元用100元的代價,輕輕走過了自己的純潔年華。
他那時剛剛跳槽到第四家公司。在此之前的經曆,簡直可以說是一段血淚史。劉元的第一份工作足足找了四個月,四個月裏他每天都到人才大市場報到,象沒頭蒼蠅一樣擠來拱去,滿臉諛笑地遞上簡曆,一臉羞紅地縮回雙手。招聘人員不管職位高低,一律硬梆梆地板著臉,翻著雪白的雙眼,狀如閻王殿前的便秘小鬼,“有工作經驗嗎?…沒有?下一個!”有一次一家貿易公司招聘業務員,劉元奮力擠進人牆,剛要跟招聘的肥佬打招呼,那廝一看他拿的是《畢業生推薦表》,立馬不耐煩地揮手,象攆豬一樣往外轟他:“剛畢業的,去去去!”氣得劉元差點吐血,狠狠地跺了一下腳,凶猛地拱了出來,牙齒咬得咯咯作響,恨不能咬誰一口。
劉元剛到深圳時住在上沙村,那時的上沙村還是一條黃土路,一下雨就滿身泥點,看誰都象被我軍俘虜的越南特務,劉元在他老鄉的床上擠了十六天,最後實在受不了摔碟子打碗的逐客暗示,懷一腔怨恨拂袖而去,扛著兩個大編織袋搬到蔡屋圍的廉價旅館,跟一幫腳臭得熏死臭蟲的河南人睡在一屋,有一天一個叫趙康東的南陽農民坐在他上鋪剪腳趾甲,劉元在人才大市場碰了一天釘子,心中煩燥無比,悶悶不樂地泡了一碗華豐三鮮伊麵,剛吃了兩口,一片碩大無比的、黑乎乎的硬殼就從天而降,不偏不倚地落進碗裏,劉元當時就炸了,一躍而起,劈頭蓋臉地把那碗麵扣到了趙某人頭上,一邊帶著哭腔喊:“太欺負人了!我殺了你,我殺了你!”
那天劉元被打得鼻青臉腫,從那以後,他睡覺時就會在枕頭下放一把刀。
十年後,劉元成了大陸最著名的策劃人,《商潮》雜誌稱他是“經營大師、企業良醫”。有一次在華南衛視作訪談嘉賓,那位家喻戶曉的美女一臉媚笑地問他:“劉先生,在您的奮鬥曆程中,最讓您感到驕傲的是什麽?”劉元沉思了一會兒,一字一句地說:“那就是:堅持。十年來,不管多苦多累,我從沒有放棄過心中的理想。”剛說完,台下就響起了一片經久不息的掌聲。
聚光燈下的經營大師顯得有些憂鬱。一片歡呼聲中,他突然想起了多年前的那個夏日午後:年輕的劉元站一片花樹中間,雙眼明亮,一身潔淨,對那個同樣年輕的韓靈說:“我尊重你的選擇,但你記住,我會一直等你。”
因為韓靈,劉元幾乎愛上了肖然。他不止一次在心裏比較兩人的優勢:他是城市戶口,父母都是教師;肖然家在農村,爹媽都在修理地球;他身高1米77,肖然1米76;他是著名的校園詩人,肖然隻會踢足球,還踢得不好;他有兩套西裝,一套阿迪達斯運動服,肖然隻穿得起拳王內褲,校外小攤上買的,3塊錢一條;他除了眼睛小點,五官還算清秀,肖然一嘴四環素牙,臉上遍布雀斑。比較來比較去,他都覺得韓靈無論如何應該愛上他,而不是那個土了吧嘰的肖某,所以隻能怪韓靈瞎了眼。
肖然來深圳,他也來深圳。肖然每周給韓靈打一次電話,他工作不穩定,也會隔三岔五地跟韓靈聯係一下。不爭取就沒有機會,他總這麽想。直到韓靈畢業來到深圳,這個夢才算徹底醒了。那個夜裏,他眼睜睜看見韓靈從火車站走出來,和肖然擁抱在一起,眼睜睜看著他們依偎著走進樓門,韓靈一邊咯咯嬌笑,一邊緊緊摟著肖然的胳膊,然後那盞燈亮了起來,劉元徘徊樓下,心中欲悲又喜,幾次想高聲呼喊,話到嘴邊又憋了回去。在一片喧鬧之中,那盞燈無聲無息地熄了,劉元想象著他們正在做的事,想象著韓靈此刻的神情和狀態,心象是跌到了穀底,晃了兩晃,無聲地坐到了地上。
然後就去了荔枝公園,有人跳舞,有人唱歌,他拖拖拉拉地往黑影裏走,幾個女人上來招呼他,他象沒聽見一樣,一步一頓地走過,象一個鬼氣森森的影子。是在哪棵荔枝樹下?那個滿臉皺紋的東北女人問他:“靚仔,玩一會兒不?100塊就行。”劉元剛想說“滾”,突然心中熱血翻滾,一生的際遇噴薄而來,他顫抖著伸出雙手,一把將她按到在地上,那女人還沒來得及反應,劉元就凶猛地壓了上去,這時微風輕拂,木葉婆娑,月亮象含淚的眼睛,正被猛烈搖晃著的女人聽見身上的男人低低地喊了一嗓子:“韓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