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堂向左,深圳往右 -8-
(2014-11-15 17:55:51)
下一個
肖然的第二家公司還是做肥皂的,叫安爾雅日化公司,生產的香皂香得能拱翻鼻子,但一擦在身上就掉渣,一塊120克的香皂用不上半個月就化為鳥有,“化為鳥有”是肖然評價劉元的話,劉元被程露幫著搬了一次家後,身上隻剩幾百塊,隻好厚著臉皮找陳啟明借錢,陳啟明跟肖然提起這事,肖然鄙夷地哼了一聲,說就你錢多,願意填他那個無底洞,他啊,活該餓死,他自己的錢呢?都喂了鳥了。
肖然到安爾雅不到二個月,這公司就已經快垮了,配方改良了幾次,不是擦不出泡沫來就是臭哄哄的,倉庫裏堆了幾百萬的破肥皂,白送都沒有幾個人願意要,眼看著手裏的錢越來越少,老板陸錫明愁得幾乎抓破了頭蓋骨,在辦公室裏團團亂轉,還信誓旦旦地立下軍令狀:“誰要是能把這批貨處理了,我***立馬提他當副總!”
副總一個月一萬塊,這在深圳不算是高薪,幾年之後,肖然公司裏一個普通經理都有這個數,他收購凱瑞達時搞了一個項目小組,連裏麵的打字員一個月都能拿到四千多。但在1995年,一萬元的工資對肖然來說還是一塊巨大的肥肉,人的理想往往也是與時俱進的,那時的肖然沒想要當個大實業家,能找個好工作,多掙點工資就不錯了,“要是一個月能賺一萬塊,”他對韓靈說,“那是一種什麽樣的感覺啊,走到街上,肯定看什麽都便宜。”
他從肉牛公司走得很不愉快,牛侄兒一天比一天刻薄,先是停了他的所有工作,然後又不斷地降工資、扣獎金,到1995年6月份,他每月隻能拿到六百多,比保安的工資都低。肖然忍氣吞聲地又幹了兩個月,一邊四處投遞簡曆,一邊催要他前期的兩筆回扣,寶安信達廠的衛老板還算講信用,明知道肖然不管事了,還是給了他四千多塊。錢到手後,肖然拿著辭職報告找牛侄兒假惺惺地客套了半天,說經理我知道你一直懷疑我吃回扣,現在我要走了,就跟你說句實話吧:“我到公司快四年了,沒占過公司一分錢便宜!我敢用人格擔保!”說到這裏,肖采購自己都被自己感動了,象風波亭上受刑的嶽飛一樣,委曲得眼圈發紅:“我是窮,但我從來不拿不該拿的錢!”說得牛侄兒大窘,臉漲得象個茄子,剛要辯解兩句,肖然已經拂袖蹺靴而去,一撇一撇地走向電梯,頭昂得幾乎頂穿天花板,象一隻啄翻對手凱旋而歸的公雞。
肖然到安爾雅應聘的職位是後勤部經理,又管采購又管生產,一個月2400元錢。在日化行業裏混了這麽久,他現在算是摸到了一點門道:不管產品質量怎麽樣,隻要廣告吹起來就能賣錢,正所謂酒好不如瓶好,瓶好不如吆喝得好。一瓶賣價40多元的護膚露,生產成本才兩、三塊錢;一瓶洗發水的生產成本一塊多,擺在商場裏就成了20元;老東家雅詩輕蘭的減肥香皂零售價7塊多,肖然計算得清清楚楚:全部材料工藝加起來也不到一元錢。隻要產品對路,再在廣告上下點工夫,賣狗屎都能賺大錢。
這幾天肖然一直都在想軍令狀的事,想得吃飯咬舌頭,走路撞門框,連做愛都三心二意的。有一天他在上麵輾轉起伏地忙活了半天,累得粗氣直喘,韓靈慢慢也找到感覺了,正咿咿呀呀地叫喚,他突然停下來,象中風一樣直勾勾地盯著她問:“你說這香皂要是能治陽萎,會不會好賣?”氣得韓靈差點背過氣去。肖然自己也明白,倉庫裏的那批貨是不折不扣的垃圾,但垃圾也不是不能賣,日化行業向來都有賣垃圾的傳統,前幾年熱極一時的“蒙妮坦換膚霜”就是一個例子,那是一個過氣影星搞的垃圾產品,有極強的腐蝕作用,比較適合治腳氣。這種能治腳氣的化妝品最後找了胡慧中當代言人,胡慧中那時剛拍完《霸王花》,紅得黑裏透亮,至少是二億中國男人的意淫對象。肖然一直都記得那個廣告:胡慧中摸著自己白胖的臉嗲聲嗲氣地說:“蒙妮坦,舊貌換新顏”,似乎母豬擦了都能變成雙眼皮兒。幾乎是一夜之間,這垃圾就風靡了大江南北,不到一年時間,至少從大陸市場刮走了一個億的利潤,雖然後來被罰了600多萬,但錢畢竟賺到手了。這就是成功啊,肖然想,與錢相比,良心算個什麽東西呢?這年頭,錢才是最大的良心。
吃完晚飯後肖然坐在椅子上看電視,抽著煙,皺著眉頭,手裏按著搖控器,心裏比較著壯陽香皂和豐乳香皂的優劣。韓靈在廚房裏忙活完了,披著浴巾到衛生間衝涼,一邊塗香皂一邊哼哼:“紅茶館…作你一半,作你生命另一半…”,她唱的是咬牙切齒的粵語版,“揍你一半,揍你另一半”,聽起來象是女皇軍在恐嚇抗日將領。
上次因為鍾德富和他的2000港幣,肖然差點把電視都砸了,老鍾如果不是走得快,說不定就要血濺當場、身首異處。關上門之後,醋火攻心的肖某就象一頭炸了毛的獅子,在屋子裏又躥又跳,唾沫四濺地發表演講,每句話都跟刀子似的,捅得韓靈體無完膚。不管她怎麽辯解,肖然都一口咬定韓靈這“賤貨”被那廝“幹過了”,說到恨處,此人獸性大發,一把撕破了韓靈的裙子,非要檢查檢查鍾德富的作案現場,韓靈又氣又急,又羞又慌,一邊掙紮一邊抱怨,你幹什麽你幹什麽呀,肖然撕扯了幾把沒能得手,心中象炸了一樣,突然揚起手,啪地扇了韓靈一記重重的耳光,鼻歪眼斜地罵道:“你***給我滾,現在就滾!”
韓靈一下子傻在了那裏。臉上發熱,身上發冷,心頭冰涼,她直盯盯地看著肖然,象完全不認識他一樣。肖然行凶之後怒氣未息,臉上的肌肉突突直跳,凶惡地瞪著眼前這個麵色蒼白、氣喘籲籲的女人,隻見韓靈眼裏淚水慢慢湧上來,突然小嘴一扁,哇地哭了出來。一邊哭一邊撕脫自己的衣服,脫到一絲不掛時,她砰地倒在床上,泣不成聲地對肖然說,你看吧,你看吧,“我下麵還流血呢!”
那天韓靈至少流了一海碗眼淚,哭得痰氣上湧,幾次都差點昏死過去,肖然知道自己犯了左傾冒進主義錯誤,想賠禮道歉,又拉不下臉來,隻是心急火燎地搓著手幹站著,直到韓靈打著嗝搖搖晃晃地去收拾行李,他才真正急了,一步衝到衣櫃門前,兩手左右開弓,狠狠扇了自己兩個耳光,然後腫脹著臉說,是我混帳,我誤會了你,你原諒我你原諒我吧。
韓靈一頭紮進他懷裏,放聲大哭,說你真狠心,你打我,嗚嗚嗚,還讓我滾,“你讓我去哪裏?我身上隻有幾十塊錢。”說得肖然心中酸痛,一把將她摟在懷裏,渾身上下一齊哆嗦,聽見懷裏的韓靈繼續哭訴:“你不該懷疑我!嗚嗚嗚,……我心裏隻有你!”
我心裏隻有你。
肖然死後,韓靈偷偷地回了一次深圳。從火車站出來時,太陽已經落山了,她微笑著上了去蛇口的小巴,身上沒有零錢,她往投幣箱裏投了一張20元的紙幣,然後坐在門口,上來一個人她就微笑著提醒一次:“請把錢給我,謝謝。”上了濱海大道後,車有些顛簸,她起身給旁邊一個老太太讓座,說阿姨你來坐,老太太感激地拍拍她的手臂,抬起頭來想跟她說句什麽,那時天已經完全黑了,路邊的燈光斷斷續續地照進來,每個人臉上都浮著一層隱約的霧氣,老太太揉了揉眼睛,看見韓靈正麵朝窗外微笑,眼裏似乎有淚光閃動。
韓靈在深圳呆了三天,從粵海工業村慢慢地走到半島花園再走回來,一直在微笑。四海那家小書店還開著,老板看到她,微微地愣了一下,然後跟她打招呼:“好久不見啊”,韓靈微笑著點了點頭,左臂下意識地外伸,再慢慢縮回,就象依然挽著多年前那隻溫暖的臂膀。
最後一天韓靈去了西麗湖,在墓碑前坐了幾個小時,一直在微笑。夜幕降臨時,韓靈輕輕地摸了摸照片上肖然的臉,說親愛的,我回去了,你好好休息吧。話剛說完,淚水一下子湧滿雙眼,她背轉身,使勁地眨著眼睛,過了半天才轉回頭來,滿臉微笑,對著石碑輕輕地說:“我現在全身上下都髒了,但我心裏還是隻有你。”
廣東電視台在重播一台香港文藝晚會,伊能靜正伸著脖子笑嘻嘻地唱《悲傷朱麗葉》,深圳台有個娘娘腔正在耍貧嘴,中央一台在播潔爾陰的廣告,“難言之隱,一洗了之”,中央二台是一個談話節目,兩個獐頭鼠目的學者正教育全國人民要尊重社會公德,肖然看得不耐煩,把遙控器丟在桌上,拿起茶杯想去倒水。剛站起身,腦袋裏靈光一閃,一個念頭飛快地湧上心來,手裏的茶杯再也拿捏不穩,啪地掉到地上摔得粉碎,韓靈在衛生間聽著聲音不對,隔著門大聲問:“怎麽了?”話音未落,肖然砰地撞開門衝了進來,站在嘩嘩噴灑的噴頭下,雙手搖晃著韓靈的肩膀,渾身透濕地對她說:“有了!我想到了!”
那是1995年10月24日,第二天,肖然注冊了“伊能淨潔身香皂”這個牌子,兩年之後,他就成了千萬富翁。
這不是菲茨傑拉德筆下的神話,這就是深圳的曆史。2003年春節,陳啟明開車帶我去西麗湖墓園,在一塵不染的漢白玉墓碑上,肖然似笑非笑地看著平靜的水麵,兩隻瞳孔微微收縮,似乎正在害怕著什麽。陳啟明拍拍我的肩膀,說他這一生啊,然後歎了口氣,沒再繼續說下去。這時候肖然已經死了半年,他的公司已經解體,他名下的財產,一部分捐給了希望工程,另一部分還在打官司。
離開墓園的時候下了點小雨,從車窗裏往外看,墓碑上的一張張臉模糊而遙遠,就象歲月流轉時那些深深的暗影,遮住了所有悲歡。而那些死者,他們的一生,也許隻是一句來不及說完的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