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 紫嵐又回到了自己棲身多年的石洞前,躲在離洞口很遠的一叢黃竹後麵,朝石洞窺望。它不想貿然闖進洞去,說不清是一種什麽樣的心理在作怪,它很怕見到卡魯魯。 在尕瑪爾草原流浪了兩個多月,它還是第一次回石洞。按照狼群的生活慣例,它既然把棲身多年的巢穴讓給了媚媚,既然媚媚已獨立生活,它就不該再回石洞 來的。 狼沒有串親戚的嗜好和習慣。但它克製不住老死前再見一次媚媚的強烈願望。算算日子,媚媚應該快生狼崽了。媚媚生下的狼崽,不但是卡魯魯的種,其中有一半是 黑桑——紫嵐家庭遺傳的血脈。它非常想見見這些狼孫,親吻它們毛茸茸的額頭,舔舔它們柔軟而又光滑的身體,把祝福與期待,把慈愛和希望,連同兩代狼為之付 出了血的沉重代價的理想,一起傳授給可愛的狼孫們。這樣,它紫嵐死也瞑目了。 它等得腰也酸了腿也疼了,太陽升得老高了,才見卡魯魯出現在洞口。紫嵐不禁皺了皺眉頭。貪睡對肩負著養妻育兒責任的公狼來說,並不是一種好習慣。卡 魯魯在 洞口那縷斜射的陽光裏站了一會,大概是適應一下視力,然後舒適地趴在地上升了個懶腰,這才踏著碎步朝尕瑪爾草原跑去。但願這匹絕情絕義的大公狼能交個好 運,獵取到一頭油光水滑的香獐或馬鹿什麽的,紫嵐忿忿地為卡魯魯祈禱著。 等卡魯魯的影子完全消失在夏天茂盛的草叢後,紫嵐這才朝它十分熟悉的石洞走去。 剛走近洞口,洞內便傳來媚媚憤怒的嗥叫聲。媚媚一定還以為是陌生的狼來了,所以才會如此憤怒的。狼在雌雄同棲時是不喜歡別的狼來打擾自己寧靜而又溫 馨的家 庭生活的。媚媚,你不必驚慌,也不用憤怒,是我來了,是把你養育成狼的狼母來看你了。紫嵐想著,把腦袋鑽進洞去,突然,石洞內躥出條黑影,朝它咆哮。 是媚媚。紫嵐注意地朝媚媚的腹部望去,果然隆得像座小山,鼓鼓囊囊,沉重得把媚媚挺直的脊梁也差不多壓彎了。它估計,媚媚的肚子裏起碼有四隻以上的 狼崽 呢。黑桑——紫嵐家族總算後繼有狼了!它真想撲上去深情地舔舔媚媚那鼓隆起來的腹部,用舌頭感觸那些在母體裏不安分的小狼崽。 然而,媚媚齜牙咧嘴地朝它狂嗥,就像遇到了竊賊看到了強盜似的。 媚媚,是我呀,我是紫嵐! 媚媚張牙舞爪,氣勢洶洶朝它逼近。 紫嵐被迫退了兩步,發出一聲長長的哀嚎。媚媚,才分別兩個多月,你難道就連我也認不出來了嗎? 媚媚的眼裏閃爍著狠毒的光,那架勢,恨不得一口咬斷紫嵐的喉管。 紫嵐連連往後退卻。 媚媚不可能認不出它來的,它想,狼的嗅覺和視覺比最優秀的獵狗都還靈敏,別說才分開兩個月,就是分別兩年也不會對彼此氣味感到陌生的。一定是媚媚誤 解了它 的來意,還以為它是來搶奪巢穴的,或者更糟,認為它是想來嚐嚐新生狼崽鮮嫩的滋味。狼群中不是沒發生過這樣的事,個別年老體衰行動遲緩獵食困難的老狼,偷 食天真爛漫的小狼崽。 不不,媚媚,請相信我,我不是來和你爭奪石洞的,我也絕不會加害於未出世的狼孫的。紫嵐將尖尖的嘴塞進鬆軟的沙土裏,發出淒婉的哀叫,用於表白自己的心跡。 但媚媚並不相信它的表白,仍然一步一步地逼過來。突然,媚媚淩空躥起,撲到它身上,一口咬住它的脖子,它疼得在地上打滾,這才把媚媚從身上甩脫。鮮 血從它 的頸窩緩慢地滴落下來,空氣中彌散開一股刺鼻的血腥味。它退縮到石洞外一條石坎上,再看媚媚,全身的毛已豎得筆直,眼裏凶光畢露,上下頜左右蠕動——那是 在磨礪那口結實的鋒利的牙齒,前肢蹦直,後腿微曲,從喉嚨深處發出一串低沉的嗥叫。紫嵐不禁打了個寒顫,很明顯,媚媚正準備進行第二次更凶猛的撲擊。也許 這一次,媚媚會一口咬斷它的喉管。它老了,生命的油燈快要熄滅了,它已不是媚媚的對手,假如勉強反抗,隻有死路一條。或許,在撲咬中,它能將殘餘的生命, 凝聚在已泛黃變脆的爪和稀疏鬆動的牙上,雖然自己最終仍逃不脫被媚媚咬斷喉嚨的厄運,卻可以在臨死前也咬斷媚媚的一根肋骨或一根腿骨什麽的。但是,媚媚高 隆著腹部,已臨近分娩,傷害了媚媚就等於傷害了寄托著黑桑——紫嵐家族理想的狼孫啊。 它紫嵐再愚蠢,也不至於去幹毀自己事業的蠢事呀! 它別無選擇,隻有轉身逃命。 幸虧媚媚沒有舍命窮追。 當費了好大的勁終於逃出媚媚視線外後,紫嵐已累得渾身的骨頭都快散架了,口吐白沫,癱倒在地。最使它無法忍受的是它一片善意和好心,竟然換來被追咬的結果,自己竟然被親生的女兒驅逐出家。 這真是天大的冤枉,真是奇恥大辱。 天理何在?天理何在? 它抬頭望望天空,蒼天一片靜穆。 它恨透了媚媚,假如它還有足夠的力量,它直想……但這能怪媚媚無禮嗎?對狼來說,生存就是法律。狼是不講孝順的,也沒有任何這方麵的道德顧忌。媚媚 既然已 經離開它獨立生活了,自然就不再需要它這匹討厭的老母狼了。尤其是媚媚已臨近分娩,警惕性當然要比一般的狼都要高,唯有這樣,才能保證狼崽們平安出生。媚 媚的行為是完全符合狼的生活邏輯的,是無可指責的;站在狼的立場上,它還應該讚賞媚媚的自私與狠毒。紫嵐這樣想著,心裏似乎得到了些許安慰。 但是,它太想見一見屬於黑桑——紫嵐家族血統的狼孫們了。 它累了,臥在夏天早晨的陽光裏,昏昏沉沉地睡著了。 石洞裏,媚媚正在經受臨產前的陣痛。 是一股猛烈的氣浪把它從昏睡中驚醒的。它開始還以為是老天爺刮起的雷雨前的狂風呢,可睜眼看看,碧天如洗,沒有一絲雲彩。也許是在做夢吧,它想,剛 要繼續 閉目養神,後腦勺又感覺到一股猛烈的氣浪衝擊而來,並夾帶著一股食肉類猛禽所特有的甜腥氣味。它急忙扭身望去,原來是一隻金雕,在半空中撲扇著巨大的翅 膀,在它背後劃了條漂亮的弧線,升上天空。雖然隻是短促的一瞥,但它已看清金雕的麵目,臉頰上那層白毛混濁變色,喉結上垂掛著一綹長長的山羊胡須,哦,原 來是隻老雕。 一般來講,金雕雖然天性凶猛,但絕不敢主動襲擊一匹成年狼的,一定是金雕誤以為它已倒斃荒野,或者以為它已衰老得奄奄一息,所以才想飛下來撿便宜 的。紫嵐 這樣判斷著,心中油然產生一種怨憤,有眼無珠的家夥,別看我已步入暮年,但我還有足夠的力氣咬掉你的雕爪,咬斷你的翅膀呢!它強打起精神,朝在天空中翱翔 的金雕發出一聲嗥叫。 金雕無可奈何地長嘯一聲,飛上雲霄,在天空優雅地偏仄翅膀,飛到石洞上空去了。 石洞裏有即將分娩的媚媚。 猛然間,紫嵐的思緒被帶回好幾年前那個令它心碎的日子。它最得意的狼兒黑仔,也就是在這裏被可惡的金雕叼走的。毫無疑問,戕害它心愛的黑仔就是頭頂 那隻老 雕。這方圓幾十裏的天空,從來就是老雕世襲的領空。要是當初,黑仔沒遭這隻老雕襲擊,那麽今天,黑仔完全有可能已堂堂皇皇登上狼王的寶座了,它也就不會經 曆這麽多殘酷的折磨了。可以說,頭頂那隻正在飛翔的老雕是它苦難的源頭。沒有這隻老雕作怪,它何至於會落到現在這種孤苦伶仃無家可歸的地步呢。仇敵相見, 分外眼紅。它恨不能身上立刻長出一對翅膀來,淩空搏擊,追上這隻該死的老雕,摳瞎那對淡褐色的雕眼。可惜,這隻是一種美麗的幻想,它是狼,是陸上動物,不 可能飛上天去的。而那隻該死的老雕,也絕不會意氣用事,從天空飛降大地來同它這匹老狼決一死戰的;隻有等它倒斃或奄奄一息時,老雕才會從容地從天而降,來 啄食它的屍體。 主動權永遠掌握在老雕手裏。紫嵐無可奈何地搖搖頭,剛想離去,突然,山麓的石洞裏傳來媚媚的嚎叫聲,這叫聲如此奇特,急促而又委婉,像是痛楚的哀 號,又像 是幸福的歡叫,苦難和甘甜,恐懼和渴望,死亡和新生,奇妙地柔和在同一聲嗥叫中。這是分娩前的陣痛所發出的嗥叫,不會錯的,它經曆過這種時刻,記憶猶新, 絕對不會聽錯的。刹那間,它腦神經處於極度的亢奮狀態;它的狼孫就要誕生了!優秀的新一代狼種就要降世了!未來的狼王就要落地了!它抬起頭,想仰天長嗥, 傾吐內心的欣喜。當它的眼睛凝視蔚藍的天空時,它驚呆了,心髒也仿佛停止了跳動;那隻正在石洞上空翱翔的老雕也被媚媚在分娩前的陣痛中所發出的嗥叫聲吸引 了,上下頡頏,左右翻飛,顯出一種捕食前的興奮。該死的老雕一定是回想起了過去吞食黑仔的鮮美滋味了。 老雕在石洞上空盤旋著,盤旋著,像被磁石吸引住似的,久久不肯離去。 紫嵐似乎看見了老雕猙獰的麵孔和嘴喙裏滴出來的口涎。 ——那些可愛的狼孫們,在長滿一歲前,是沒有能力保護自己免受老雕侵襲的;——媚媚無論怎樣警覺,也難免會有疏忽的時候;——活潑健壯天性好動的狼 孫們肯 定會鑽出石洞到草地上嬉戲,隻要它們一走出石洞,就立刻暴露在老雕的視線內;——老雕會像一片枯葉無聲無息地飄落下來,沒等天真的狼孫們反應過來,尖厲的 雕爪就已掐斷了它們柔嫩的脊背;——黑仔的悲劇將在狼孫身上重演……不,它絕不能坐視黑仔的悲劇重演的。它一定要用殘存的最後一點生命,驅散石洞上空這片 死亡的陰影。 它無法飛上天去同這隻該死的老雕搏鬥,唯一的辦法,就是用計把老雕從天上騙下來。它曉得,老雕不是傻瓜,不會輕易上當的,這將是一場艱苦的體力和智力的較量。但願它殘餘的生命能支撐它完成這一生的最後一個願望。 紫嵐知道,自己必須首先裝出一副老雕可餐之物的模樣來吸引老雕的視線。於是,它跛起一條腿,趔趔趄趄在草原上行走,還不時從喉嚨裏發出一陣陣衰老的 喘息 聲。它相信,金雕的視野是非常開闊的,一定會立刻發現它這個目標,當老雕看清原來是一匹衰老得快用黃土蓋臉的老狼時,便會激起貪婪的食欲,向它飛撲下來 的。 果然,它這樣一步一喘的沒走多遠,老雕黑色的投影就開始在它四周移動了。 好極了。看來,這是一隻蠢笨的老雕,很容易就會被它的假象欺蒙住的。紫嵐決定深化這種表演。它看見一塊不大不小的卵石擋在路上,靈機一動,假裝被卵 石絆了 一跤,摔倒在地,想站起來,掙紮了幾次都沒有成功,累得癱臥在地,肚子猛烈地抽搐著,似乎連呼吸都變得極其艱難,嘴裏大口大口吐著白沫。它動作自然,表演 得恰到好處,就像一名演技高超的天才演員。 好了,智商不高的老雕,你該采取行動了。 老雕已飛臨它的頭頂,巨大的翅膀遮斷了陽光,恐怖的投影籠罩在它的身上;老雕在慢慢降低著飛行高度,這是它根據地上的投影越來越縮小判斷出來的。它 不敢抬 頭望天,怕老雕會因此看出什麽破綻來。它耐心地等待著,暗中作好了準備。前麵不遠是片低矮的灌木林,藤蘿交纏,荊棘密布,這是它為該死的老雕挑選的墓地。 它等待著老雕閃電般的俯衝,當老雕那雙鐵爪攫住它脊背的一瞬間,它將跳起來拚足力氣朝灌木林裏狂奔。老雕一定會被它突如其來的動作驚呆的,幾秒鍾後,當老 雕從震驚中反應過來是中了圈套,想反悔,也已經來不及了,它已把老雕拖進灌木林。交纏的藤蘿會無情地縛住老雕的身體,密布的荊棘會折斷老雕的翅膀,斷了翅 膀的猛禽比一隻香獐更容易對付。誠然,它的狼皮狼肉會被老雕鉤形的鐵爪刺破,也許,尖利的雕爪會深深嵌進它的肌腱,會在它身上留下八個組合成梅花型的血 洞,會給它帶來無法忍受的創痛,但它相信自己還不至於會受致命傷。它雖然衰老,但還沒有衰竭,它還能從老雕的鐵爪下挺過來的。它將贏得這場搏殺。 老雕飛臨它的頭頂,離地麵隻有一棵大樹樹梢這麽高了。翅膀扇動的氣浪把四周的草葉吹得東搖西晃,那股猛禽的甜腥噴灑而下。來吧,飛撲下來吧,別磨蹭 了,別 猶豫了,瞧,我已是匹口吐白沫四足抽搐奄奄一息生命垂危的老狼了,已完全失去了反抗能力,任憑你來啄瞎我的眼珠,來宰割我的皮肉。 老雕保持著樹梢的高度,一圈又一圈地盤旋著,遲遲沒有飛撲下來。 該死的老雕,難道你情願啄食冰涼僵硬的屍體,而不願擒食還有一口氣的活物? 老雕仍然不緊不慢不高不低地在它頭頂的天空盤旋,在碧藍的天幕上用金色的翅膀劃著一個個巨大的圓圈。 紫嵐隻得繼續表演。奄奄待斃的角色並不是那麽好演的,本來就口幹舌燥,還要一個勁地吐白沫,直吐得頭暈眼花,神思恍惚;本來就饑餓難忍,還要猛烈搐動肚皮,直攪得肚子裏翻江倒海般的難受。 但老雕似乎故意在同它開玩笑,既不離去,也不飛撲下來,無休止地在它頭頂上居高臨下地飛行觀察。 太陽西斜了。太陽沉落了。一匹老狼和一隻老雕仍然在日曲卡雪山山腳的草原上一個天空一個大地這樣僵持著。 它把自己的對手估量得太低了,紫嵐在痛苦的等待中反省著。這隻老雕並不蠢笨,恰恰相反,比其它食肉類猛禽更狡猾。真不愧是一隻飽經風霜在險惡的叢林 裏廝混 了多年的老雕,那麽機警,那麽多疑。它忍不住佩服起老雕的沉著來。看來,它有著老狼的智慧,老雕也有著不差上下的精明,這將是一場勢均力敵的馬拉鬆式的搏 殺,需要堅持到底的耐心。 這時,草叢裏躥出一隻灰褐色的田鼠,紫嵐做出一付饑餓難忍的模樣,欲逮住田鼠充饑;它往前一撲,落點卻離田鼠還有半尺遠;受驚的田鼠往灌木林逃去,紫嵐站起來想追,剛邁出一步便跌了個筋鬥,隻能望著逃遁的田鼠發出一串嘶啞的哀嚎。 紫嵐這番即興表演具有雙重意義。第一,證明自己已衰老得想吞食肮髒的田鼠充饑;第二,自己已經連田鼠都對付不了,已經是一匹衰竭到了失去捕食能力的老狼了。 這是表演的高潮,是絕招啊。 但老雕仍然在半空中作逍遙遊,似乎在盡情欣賞它的表演。 這該死的精怪的老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