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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鋼談《梁祝》

(2009-01-16 16:34:52) 下一個



記者:一提起您和何占豪的名字,永遠是和小提琴協奏曲《梁祝》聯係在一起的。《梁祝》應該與鋼琴協奏曲《黃河》一樣,是國內外演出最多的中國音樂作品吧?

  陳鋼:《梁祝》恐怕比《黃河》還多。《梁祝》是1959年問世的,到1960年就出國了,到前蘇聯,之後又到了很多國家。最有標誌性的一些演出,像前些天在北京就是一場,由杜梅演奏,我們現在不評論他的演奏,就是說他是一個世界級的小提琴大師,他能去演這個作品,還有沙漢姆、斯特恩,這些都是世界級的演奏家。還有西崎崇子。

  記者:我相信還有,除了這些人。

  陳鋼:我就講最頂級的世界大師,中國音樂家演奏的就不計其數了。而且這個作品像蝴蝶一樣越飛越高,波及麵越來越廣。“TheButterflyLovers”,蝴蝶情侶,這個英文名字可以說是《梁祝》的畫龍點睛之筆。第一個拉這部作品的外國人是一個蘇聯人,第二個就是西崎崇子,這個“TheButterflyLovers”就是他丈夫給起的,她的丈夫海爾曼是一個唱片公司的老板,德國人,西崎崇子就是因為拉這個出名的,而且她特別愛這個作品,灌過五六張唱片。我1981年從美國回來經過香港,正好趕上她的《梁祝》獲得香港的古典音樂金唱片獎。古典音樂包括什麽,貝多芬,莫紮特,在香港,《梁祝》是第一個古典音樂的金唱片。西崎崇子的《梁祝》唱片大概加起來發行幾百萬張。這就給我們一個啟示,東西方文化的交融、碰撞,是一個很重要的問題。

  上海是中國最早的城市文化的發源地,它的特點就是海納百川、中西交融。我舉個我父親陳歌辛的例子。他作的《玫瑰玫瑰我愛你》,調子是中國的曲調,但是裏麵用的節奏卻是爵士的,西化的。音樂一定要用世界語言來對話,但是必須有中國元素。片麵地提“民族化”的口號是不對的,有的時候民族的不一定就是世界的,可能沒有共同的通道。比如說日本的能樂,它是非常民族的,是他們的國寶,我們理解起來就比較難,還是有很多民族的、心理的、文化的隔閡。《梁祝》的基調是越劇的音樂,故事是民族的。但是現在要跳過去,跨越地域,轉化為共同音樂語言。作為交響樂,俞麗拿可以拉,杜梅也可以拉。現在這部作品故事是中國的,音樂是西方形式的。最主要的是它的中國神韻、氣息、審美。

  記者:現在如果外國的小提琴獨奏家想要選一部中國作品,可能首選就是《梁祝》吧?

  陳鋼:好像唯一的選擇就是《梁祝》。去年六月份我到英國去,在伊頓公學聽音樂會。英國王子也在那裏讀書。他們每年都有畢業班音樂會,其中有中國學生,老師問他們演什麽,他們選擇的是《梁祝》,而沒有選擇柴科夫斯基、門德爾鬆,他們認為中國人就應該拉中國作品。音樂會很隆重,去的人很多都是英國貴族,他們很多人聽《梁祝》的時候連這個故事都不知道,但是很奇怪,演完以後,全場反應特別熱烈,還把我請上去了。一個記者跟我說,下麵很多老外都哭了。音樂,它可以越過語言、越過地域、越過民族,達到人的心靈。這裏邊表現了愛,這是人類最大的命題。這就是音樂的力量。

  《梁祝》產生在狂熱的年代,當時我們不知何為主旋律,但是我們表現了人類最大的主旋律。就是人性和美。我聽說明年嫦娥一號衛星要把《梁祝》帶到月球上去。1997年7月2日,好萊塢碗形劇場舉辦了一場“為中國喝彩”音樂會,呂思清演奏完《梁祝》,掌聲一浪接一浪,相當激動人心。就像一位華僑講的:“凡是有太陽的地方就有華人,有華人的地方就有《梁祝》。”

  記者:談談您的《紅色小提琴》係列。

  陳鋼:這個音樂會的作品主要是我“文革”的時候寫的,《金色的爐台》、《苗嶺的草晨》等等都是我33年前寫的了。而現在很多參加小提琴比賽的人還是拉這些作品,這就說明這些作品還是活在人們心裏。“文革”的時候可以說是沒有陽光、沒有早晨、沒有金色的年代,但是我寫了陽光,寫了早晨,也寫了金色。紅色小提琴的曲目都是由潘寅林首演的。潘寅林是上海交響樂團的首席,這次也由他來演奏。而《王昭君》是1986年寫的,那個時候我已經是飽經坎坷,這是我們一代人的寫照。經過那麽多苦難之後,《王昭君》表現的愛是一種博大的愛。

  記者:很多人都有一個疑問,這麽多年,我們國家也不缺乏好的作曲家和音樂人才,但是為什麽好的作品卻這麽少?也留不下來?

  陳鋼:我很高興現在有這麽多人還在拉我的作品,但是同時也很遺憾,為什麽沒有新的作品出來?這要從兩方麵看,第一方麵這是一個時代的造就,它在現世不可能出現,時代不同了嘛,當時我們那是一個純情的年代,兩個純情的學生,寫了這樣一個純情的作品,現在不純了嘛。但是不管在什麽時代,都應該有一個共同點,那就是一種精神。所以為什麽是“紅色”呢?我理解的“紅色”,代表了我們曾經經曆過的那個激情難忘的歲月。另外一方麵,雖然我們處在那個黑色的年代,我們的心裏卻是紅色的,有一種追求,一種希望。我想有這樣的精神才能有這樣的作品。而現在呢,物質多了,精神匱乏了。我的學生對我說,我很鬱悶,很孤獨。現在很多作曲家都是關起門寫,沒有接受聽眾檢驗,這樣作品就留不下來了。

  記者:聽說您這個寫了多部小提琴協奏曲的作曲家不會拉小提琴?

  陳鋼:我不會拉小提琴,人們都不相信。但是有一點,我與演奏家合作得非常好,我寫了他拉,拉了不順就改。作曲一定要經過二度創作,還有聽眾的反饋,是第三度創作。現在其實有很多作曲家的作品,就是留不下來,首先是演奏家不願意去演,有很多實驗性的東西,演一兩次就完了。我們需要實驗,但是音樂最終是要給大家聽的。

  記者:除了您剛才說的精神的東西,情感的東西,您覺得還有什麽原因讓大眾這麽喜歡《梁祝》?它的特點是什麽?給人聽覺上的印象是什麽?

  陳鋼:音樂是不能說謊的,也不能矯情,做出來的是不行的。音樂是要很真誠的,“從心到心”,才能感動聽眾。音樂不能說謊,應該一下子把人擊倒。

  記者:除了純情、真誠,還有什麽主要原因?

  陳鋼:音樂應該是時代的產物,但是又要超越時代。它不是我們現在狹隘理解的主旋律。應時的東西不一定真正代表時代。最大的主旋律就是寫人。寫人就是要寫人的感情。

  記者:那我要問了,你說他們不寫人麽?

  陳鋼:他們也寫人,寫他們自己的感情,但他們的感情和我們的感情不一樣。我隻能這樣說。

  記者:寫自己的感情就達不到打動心靈的程度?

  陳鋼:首先自己要很真誠的,你要先激動,然後才能影響別人。20世紀是實驗的世紀,很多現代派,他們是從理性出發,從數學的序列的計算出發,而不是情感。

  記者:現在也有作曲家寫一些很感動人的題材,但是他們不想用民族的旋律表現民族的東西,生怕自己被認為落後,不夠現代。可寫出來的音樂又的確不好聽。

  陳鋼:有很多人誤認為現代派就是流行什麽手法用什麽手法。實際上旋律是造不出來的,我們是要用音樂的語言交流,而語言的變化是很慢的,有恒定性。所謂的現代派,應該是表現現代人的感情。有些人誤讀現代派,以為現代派就僅僅是一些新的技術,為了技術而技術就不對了。現在有一些被視為新技術的東西,其實已經被淘汰了。相反,在英國,為什麽他們對《梁祝》那麽歡迎呢?並不是因為獵奇,他們受到感動了,流淚了。巴托克就是一個典型的例子,他既是現代的,又是匈牙利民族的,又是個人的。

  記者:現代人作音樂,我老覺得他們不是跟隨著自己心靈的情感來寫東西,我也不懂他們的創作狀態是什麽,但我總覺得他們想要炫耀什麽。然而最後出來的作品反而不被聽眾所歡迎,而且沒有個性。

  陳鋼:現代很多作品的特點是解說多,而音樂是不需要解說的。音樂如果靠文字,靠哲學,靠數學,靠文學來支撐,那一定是不好的音樂。音樂學院現在什麽都有,技術很好,但就是沒有音樂沒有文化,這是一個很大的問題。你看小提琴比賽,拚到最後是文化的競賽。傅雷對傅聰說,第一是人,第二是藝術家,第三是音樂家,最後才是鋼琴家。傅聰得的是1955年肖邦國際鋼琴比賽第三名,當年很不容易,他其實得的是文化獎,他連音樂學院都沒讀過,他的文化是中西方結合。

  記者:您覺得現在的作曲家、藝術家最缺少的是什麽東西?

  陳鋼:《樂記》中有一句話:“情動於中,故形於聲”,我覺得最重要的就是這個“情”字,在音樂中一定要有真情。不能是矯情,更不是無情,現在很多音樂就缺乏這個。

  記者:現在的一些音樂作品,沒有旋律,隻有各種各樣的音響。我想知道,這些作曲家是不是不太看得起旋律?

  陳鋼:因為他們寫不了。我覺得最難寫的是旋律,所以我為什麽說我父親是天才。他那些旋律我是寫不出來的,那完全是天籟之音。民歌是幾千年留下來的,很簡單,你寫寫看看?它都是高度凝煉的,千錘百煉的。現在有的音樂作得虛張聲勢,太做作,無法感動人。有的人打花拳,真有內功的人不多,自己發功,把別人擊倒的不多。你看貝多芬的命運交響曲,他剛作的時候跟我們聽到的肯定是不一樣的。那要經過觀眾的三度創作,好的作品永遠都不會定格,觀眾每次聽都有不同感受,每次都是一次三度創作。

  我在美國參加一個現代音樂會,發現音響的調色板大大擴展了,五光十色,但我對他們說很少聽到人的聲音,這在哲學上就是異化。音樂最終要回到人,回到人性,不能關上門自說自話。我曾在上海複旦大學生命科學院作了個演講,我說生物同生命有什麽區別,生物都是可以製造的,包括人,人都是可以克隆的。但是靈魂在哪裏?我們現在的藝術是表現生命,表現靈魂,表現激情的,我們不能光靠電腦來工作。

  記者:除了《梁祝》之外,您最喜歡的自己的作品是什麽?

  陳鋼:我比較喜歡《王昭君》,裏邊有自己的體驗,這也是一部單樂章的作品,比較有深度。《梁祝》清純,像一幅水墨畫;而《王昭君》像油畫,技術也更成熟了。

  記者:《梁祝》從首演到定稿經曆了多長時間?

  陳鋼:三個月,然後一個音沒動過,這樣的情況可能比較少。隻有完整的東西,沒有完美的東西。對民族的東西要深入了解,不能隻聽唱片,巴托克采集了幾萬首匈牙利民歌,化到自己的血液裏,對自己的文化不了解,就寫不出受歡迎的音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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