難忘血戰長津湖
2007年12月12日 新華網
親曆長津湖作戰的鄒世勇在演播室錄製現場
主持人:對於曾經參加過抗美援朝戰爭第二次戰役東線作戰的老兵們來說,長津湖這個地名,包含了太多太多的東西。在這裏,他們曾經取得過打敗美軍陸戰一師的榮耀;在這裏他們經受過冰天雪地、艱苦卓絕的戰場考驗;在這裏,他們許多的戰友灑下了自己的熱血。
今天來到我們演播室的嘉賓,就是這些老兵中的一位,誌願軍27軍79師235團3連副指導員鄒世勇同誌,鄒老您好。
鄒世勇:你好。
主持人:您所在的連隊進入朝鮮後參加的第一戰是哪次戰役呢?
鄒世勇:是第二次戰役,當時就是在東線的長津湖作戰。
主持人:你們入朝的時候是怎樣的狀態呢?
鄒世勇:抗美援朝這場戰爭已經過去57年了,我作為一個戰爭的幸存者,對這場戰爭永遠不會忘記。
當時我在27軍79師235團三連當副指導員,我們這個隊伍在接受抗美援朝任務的時候,是非常倉促的,因為最開始我們擔負的不是這個任務。
1949年的5月,我部參加解放上海戰役,5月份上海解放以後,我們這個軍就留在上海擔任警備任務,兩個月以後,我們部隊就奉命撤出上海到浙江省的海鹽一帶,接受了解放台灣的任務,所以我們從1949年7月到了浙江的海鹽以後,就進行渡海訓練。到了1950年10月,我們突然接到新的任務,叫我們停止海上訓練,很快地把我們用火車拉到山東的泰安去了。到泰安,上級告訴我們要抗美援朝,作了簡單的動員,然後又把我們很快地裝上火車,拉到丹東去了,當時叫安東。我們這個隊伍到了安東以後,發現戰爭氣氛馬上就來了,敵機經常越過我們的國界來偵察。我們剛開始的任務是從西線新洲鴨綠江進去,我們的一個師已經過去了。但是這個時候戰場發生了變化,我們東線集結得很快,而且敵人東線的力量比較薄弱,所以上級把我們9兵團拉到了東北的臨江,我們是從臨江過江的。
主持人:過江之前,你們做了哪些準備工作呢?比如說武器裝備有沒有更新?彈藥有沒有補充?服裝有沒有更換?
鄒世勇與主持人在演播室錄製現場 鄒世勇:我們過江的時候非常倉促,沒有準備。我們前麵是20軍,他們進去的時候,什麽都沒有,全部是我們南方部隊過冬的服裝,戴著大蓋帽就進去了,穿了南方的棉衣,腳上是穿著膠鞋進去的。我們是在他們進去的第二天進入朝鮮的,條件要好一點兒,我們換了東北的棉衣,但是鞋子還是原來的解放鞋。就這樣,我們非常倉促地進入朝鮮了。這時敵人已經進到了朝鮮北部的高寒山區,就是長津湖一帶,海拔都在一千多公尺以上的,都是冰天雪地。我們是第一次跟美軍交手,這場戰爭是在敵我實力特別懸殊的情況下的一場較量,從武器裝備到後勤供應,我們都處在絕對的劣勢,敵人處在絕對的優勢。
主持人:鄒老,您給我們講一講,當時從武器裝備、後勤保障上來說,為什麽我們處於絕對的劣勢呢?
鄒世勇:東線的敵人都是美軍的王牌軍。陸戰第一師,就是它最王牌的部隊,建軍160多年。第二個也是它的王牌,陸軍第七師,他們的主力王牌都在東線。
從武器裝備上來看,這些都是號稱武裝到牙齒的、最現代化的部隊。就拿槍來說,我們當時還使用解放戰爭時期用過的步槍。我們沒有重型火炮,當時我們最大的炮大概就是九二步兵炮。這一點,我特有體會。可是美軍的裝備呢?美軍的裝備最差的也是衝鋒槍、卡賓槍等步兵武器。比如說,我們接受的任務是攻擊一個美軍把守的山頭,叫1282高地。這個地區是高山寒區,白天大概在零下35度左右,夜間能達到零下40度,冰天雪地,雪踏下去就到小腿肚這裏。當時我們的火力遠不如敵人,敵人可以瘋狂射擊。而我們的槍,由於溫度低都已經是打不響了。我們連在攻打這個1282高地的時候,我明顯地感覺到我們火力不行。敵人在這個地形裏有野戰工事,我們是向上麵進攻,它的火力又特別強,所以我們的傷亡比較大。
主持人:從穿的服裝和後勤供應的情況來看呢?
鄒世勇:從服裝來說,我們的鞋還是膠鞋,所以在零下十幾度的時候,腳都凍壞了。我們每人隻有一床小薄被子,可是美軍每人都有一件大衣和一個鴨絨袋,鑽進去以後,把拉鏈一拉,特別抗寒。所以我們從服裝保暖上來說,跟敵人是沒法相比的。再說後勤供應。我們入朝時每人背一個幹糧袋,大約有五、六斤的高粱米,等我們到了戰場就吃完了。而美軍的後方供應餅幹、罐頭、飲料等等,每個人都餓不著的。一開始我們東西吃完了以後,就靠朝鮮老百姓家裏做的飯。等我們到了戰場,大部分房子都已經炸毀了,老百姓也跑光了,我們就隻能經常挨餓。由於敵人掌握製空權,他們的飛機非常猖狂,見人就打,所以我們後方的運輸特別難。我們當時吃不上飯。戰士餓了,就抓把雪吃。後來部隊指揮員覺得戰士老是挨餓就沒有辦法打仗了,我們的首長急著想辦法籌糧。有一天他帶著兩個人走到很遠的一個山溝裏麵找到了一家老百姓的房子,人已經跑了。他們在裏麵翻出了一袋稻草和一袋土豆。當時毛主席強調了,要愛護朝鮮老百姓的一草一木,可是我們出國又沒帶錢,這怎麽辦?後來他們就把土豆背走,給那個朝鮮老鄉留下了一條軍毯和一個繳獲的美軍鴨絨袋作為抵押。把土豆抱回來以後,首長就到前線去找我這個管後勤的。有了土豆怎麽吃呢?又不敢生火,白天不能冒煙,晚上不能見火,因為飛機經常轟炸。到後來沒辦法,他又帶了人,冒著生命危險,把這一袋子土豆背到那家老百姓家去了,把這袋土豆煮熟了。可是等這一袋子土豆煮熟了,送到前線陣地以後,土豆全都凍了,沒法吃。可是戰士們餓啊,怎麽辦?硬啃,夾在腋下化,化一層啃一點兒,再化,再啃。
主持人:土豆實際上已經成了冰疙瘩了?
鄒世勇:就是冰疙瘩了。因為路很遠啊,天氣又那麽冷,他們從那個地方煮好了,送到上麵去,就都成了冰塊了。這個照片你可以看到,這是當時我們軍的記者拍的。如果不是親身經曆的話,是很難理解的。我們就是這樣在這個地方打仗的。
主持人:戰場周圍的老百姓多嗎?
鄒世勇:沒了,都跑光了。房子也差不多都叫敵人炸毀了。所以我們當時沒有飯吃。後來我們主要有三個解決的辦法:一個就是到老百姓家去,把坍塌的房子扒了,可能會發現有一點糧食或者土豆什麽的;第二個辦法,後方有時也能供應一點兒,送上一點兒;我們當時還有一個辦法,取自於敵。打第二次戰役的時候,有一次我們在戰場上休息。我們連有一個通訊員脫下了陣亡美軍的一個背囊。脫下一看,裏麵有吃的,餅幹、罐頭、香腸什麽都有。原來敵人包裏麵就有吃的。後來我就告訴戰士們,見到包你就拿,所以後來我們很多的食品供應都是得益於敵人。當時那28天,我們就是靠這三種辦法生存下來的。28天,我們沒喝過一口熱水,就是吃幹餅、吃雪。冰天雪地,別說喝水,睡覺都成問題。這一點,敵人比我們好得多。敵人在後方可以支賬篷,由於不擔心空襲,敵人可以挖工事,即使地是冰凍的,他也敢生火。把土化開以後,挖成坑把樹葉子放到坑裏去,到了晚上,鑽到鴨絨袋裏麵去,把大衣脫下來蓋在上頭,很舒服的,而我們呢?沒地方睡,就在雪地裏睡覺。所以第二次戰役是我們和敵人在條件懸殊情況下的一場較量。
主持人:鄒老,當時您所在的連隊執行的是一個什麽樣的任務?
鄒世勇:我們79師的任務,就是打陸戰第一師,搶占1282高地,兄弟部隊80師、81師,對付美軍第七師。
當時一連攻取1282高地,我們三連的任務是衝下去,因為山的這邊是我們,那邊就是敵人了,如果我們占領了1282高地的話,就能衝下去消滅敵人。但是當時一連摸錯了方向,摸到了兄弟部隊1240高地去了,這時已經半夜了,上級就臨時決定我們三連攻打1282高地。我們接收了任務以後,由副連長率領一排來攻打這個山頭,當時我負責管後防。我們是第一次跟美軍作戰,沒有經驗,一發起衝擊,端著槍就衝上去了,結果我們吃了虧,敵人火力特別強。一排雖然攻下了第一個山頭,但是傷亡比較大。
主持人:當時咱們連裏頭一共有幾個排?
鄒世勇:三個排。一排衝上去了,我們副連長負了重傷。
主持人:傷在哪兒了?
鄒世勇:傷在腹部。後來指導員就把我叫上去了,說副連長負傷,不能指揮了,你上去繼續指揮攻擊。我當時上去以後,副連長簡短地跟我交代了幾句,很快就犧牲了。
主持人:副連長當時跟您交代了什麽呢?
鄒世勇:他當時跟我交代,千萬要記住,衝擊的時候,不要喊口號,不要放鬆。一排就吃虧在還像跟國民黨作戰一樣,端著刺刀喊著口號這樣子,那等於給敵人暴露了目標,所以千萬別喊,就悄悄打。
主持人:當時咱們這個連裝備的武器當中,比較重型的算是什麽呢?
鄒世勇:一個連一挺重機槍,這是最好的了,一個排一挺輕機槍,再有就是一個班有一挺加拿大製衝鋒槍,戰士們的裝備就是三八式、中正式這些槍。
主持人:上級有沒有給你們加強一些火力,比如配屬一些迫擊炮?
鄒世勇:我們當時的任務是下山打的,後來變成接替一連攻擊山頭,都來不及配重型武器。
主持人:因為最初的主攻連隊是一連,當時都配給他們了?
鄒世勇:是的,火器都配給一連了,所以我們其實是非常倉促地進入戰鬥。因為火力跟敵人相差很多,我們在打第二個山頭、第三個山頭的時候,就采取了別的辦法。當時是在雪地裏,夜間有一定的能見度,所以我們避開正麵攻擊,把二排放到正麵,三排放到側翼,側翼先打。如果先打敵人的側翼的話,敵人的火力就衝著三排上去了,二排這邊再發起衝擊,這樣傷亡就會小一些。就這樣我們當時打下了三個山頭。
主持人:當時打下第三個山頭的時候,已經幾點了?
鄒世勇:大概就到了淩晨三、四點鍾了。
主持人:最後我們攻下了主峰了嗎?
鄒世勇:攻下來了。第二次戰役結束後,美國陸戰一師損兵折將11700多人,我們誌願軍也付出了代價。戰後統計,第二次戰役中誌願軍東線陣亡10588人。
主持人:當時你的連隊投入戰鬥前有多少人?
鄒世勇:我需要交代一個情況,我們這個連一共是232個人,因為我們連是準備打台灣的。那個時候沒有海軍陸戰隊,我們就是準備搶占海灘灘頭陣地的灘頭營,所以我們這個營的編製就比較多,每個連都200多人,是從全團選的有戰鬥經驗的骨幹。我們這個連是232個人,當時戰爭打下來以後,隻剩下37個人。戰爭就是這樣殘酷。
主持人:在這次戰鬥當中,給您留下最深印象的是什麽?您至今還記著某些戰役戰鬥當時的作戰情況嗎?
鄒世勇:戰爭是非常殘酷的,一上戰場,每一個人都麵對死亡問題。有人曾經問過我,你怕不怕死?我們的戰士、幹部是不怕死的。為什麽?就因為我們的戰士、幹部都知道,為誰當兵、為誰打仗,戰爭勝負對國家、對民族、對個人和家庭有什麽利害關係,我們都有堅定的信念和理想。
我給你們講一個小故事聽。在我們打下了1282高地第一個山頭,正在組織打第二個山頭的時候,有一個一連的副班長,帶著兩個戰士,找到了我和指導員,要求參加我們連的戰鬥。他們連摸錯了方向,他和連隊了失掉聯係了。他本來應該不用參加戰鬥,而是去找他們的連隊。但是在我們的戰場上,槍聲就是命令,槍聲就是戰鬥。他聽到我們1282高地上的槍聲,他就領了兩個戰士,到這個地方,要求參加我們連的戰鬥。我就把他編到一排去了。結果攻擊第二個山頭的時候,他右臂就負傷了,我曾經動員他下去,但是他說他還有左臂,還有兩條腿。等打到了第三個山頭,敵人就開始一次次地反擊,他的頭又負傷了,給他包紮了以後,動員他下去,還是不下去。第三次右腿負傷不能動了,他就坐起來打槍,一直堅持到陣地鞏固了以後,他才下去。難道他不知道這意味著死亡嗎?知道,但是我們的戰士不怕死。
我講第二個故事。我們營重機槍班的一個班長,配合二連搶占1282高地主峰。這個班長本來是帶著一挺重機槍,結果上去後發現槍打不響,因為它裏麵有水,所以凍住了。他是來配合作戰的,沒有武器了就可以撤下去。但是他不,領著三個戰士,每人找兩個手榴彈,跟著部隊一樣衝鋒陷陣。占領了敵人陣地以後,他撿到了敵人一挺重機關槍,就在敵人的工事裏麵,把槍口調過來配合我們打,白天他一直和二連堅守在陣地裏頭,最後陣地隻剩下他和其他五個人,一直堅守到最後後援的部隊上去了。他也明明知道這意味著傷亡,但是他不怕。
還有一個故事。11月27號,我們在攻擊1282高地的同時,兄弟部隊80師、81師打新興裏。美軍七師31團和32團的兩個營都在新興裏。有一個炮兵連的班長叫孔慶山,奉命帶一門92步兵炮,配合我們238團去攻擊敵人。結果238團在前進的路上,碰到了山腰上一棟房子,房子前麵是開闊地。敵人在這裏有個火力點,我們的步兵傷亡很大,衝不上去。連隊就命令用92步兵炮消滅敵人,消滅這個火力點。這個班長就帶著炮,想辦法找了一個地方,找到敵人房子的側後,這個地方敵人的火力打不到。這個炮有兩個炮腿紮在這個地下,平時要打炮,要把地下挖個坑。可是在這個山岡上呢,就沒辦法。
主持人:是因為地凍了,挖不動嗎?
鄒世勇:是的,地全部是凍的,而且時間很急,到後來看看實在沒辦法,就把炮架上去,一條炮腿搞了一個鐵鍬,鐵鍬把鐵腿別住,再把這個鐵鍁壓到他的肚子下麵,另一條腿就拿肩膀子扛起來,命令戰士開炮。他們這個地方離敵人的火力點不到30米,還在這個炮彈的火力圈之內。戰士不敢開炮,因為這一炮開出去,班長就會犧牲。可他命令開炮,戰士含著淚開炮了。一炮就把敵人的火力點炸毀了,美軍30多人都炸死了,可是他被這個炮的後坐力彈出去5、6米遠,又有一塊彈片打在肚子上,當場壯烈犧牲。這些戰士明明知道會死亡,但是沒有一個後退,相反都積極向前,這就是我們的幹部和戰士。
主持人:當時咱們攻下了這個高地之後,美軍始終在反擊,他們是怎麽樣反擊的呢?
鄒世勇:他們主要靠火力反擊。美軍火力強,還有空軍。白天飛機飛得很低,空軍、炮兵結合反擊,攻打陣地。
主持人:敵人反複衝擊、反複爭奪,始終沒有奪回這個陣地嗎?
鄒世勇:對。由於我們牢牢占領了陣地了,所以敵人傷亡也相當大,始終沒有奪走陣地。
主持人:鄒老,戰鬥已經過去57年了,在這麽多年裏,你還經常回想當時戰鬥的情景嗎?
鄒世勇:在第二次戰役中,我們這個連232個人到打完了仗,隻剩了37個人。那些犧牲的誌願軍,他們都是我的戰友。每每回想起他們,我就感到心裏麵非常難受。戰爭總是要有傷亡的,戰爭是非常殘酷的。每一次戰爭的勝利都是以我們幹部、戰士的流血犧牲換來的。
我講一個親身經曆的事情。當美軍陸戰一師和陸軍第七師參謀部最後逃跑的時候,我們奉命從側翼追擊,追到一條公路上。那是敵人逃跑的唯一一條公路,我們發現有大約一個連的誌願軍部隊。我上去一看,發現這是二十軍的部隊,帶著大蓋帽,拿毛巾把耳朵捂起來,穿著膠鞋和南方的棉衣。每一個戰士都蹲在那個雪坑裏麵,槍就這樣朝向那個公路。我想去拉一拉,結果發現他們一個個都硬了,他們都活活凍死在那個地方了,一個連。
主持人:這一個連的戰友實際上還沒有經過戰鬥就已經在這犧牲了?
鄒世勇:是的。
主持人:犧牲的時候還保持著戰鬥的姿態?
鄒世勇:他們不是被打死的,是凍死的,槍都朝著公路。這一幕,我永遠不會忘記。現在我們這些人是戰爭的幸存者,我覺得我們永遠不應該忘記這些先烈們,是他們的犧牲把我們保存下來了。
主持人:這場戰鬥令鄒世勇同誌終生難忘。同樣,這場戰鬥也給他的對手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戰後,美軍陸戰一師有人曾寫到,長津湖的冰天血地和中國軍隊不顧傷亡的狠命攻擊是每個陸戰隊員心中永遠揮之不去的噩夢。我們將永遠銘記那些在抗美援朝戰場上英勇頑強的誌願軍戰士。感謝鄒世勇同誌光臨我們的演播室,謝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