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字的間隙—讀胡蘭成的《今生今世:韶華勝極》
(2004-11-20 21:05:3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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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了胡蘭成的錯落韻致的文字,倒也不生罅隙的,統統在心裏會意了去。
他的處世為人,一般人都分明得很,打入曆史的另冊,到了我看的時候,已經是來不及和無從更改了的先入為主,是以為可以鄙夷的,雖然不曾生就那個年代,也未可知自己的作為。倒無心問於此,且看所取之處,如同魯迅野草中的《序》,“然而吸取露,吸取水,吸取陳死人的血和肉”。
上一篇寫《啊,張愛玲》大抵就以為不過是當他張愛玲的愛情的一部分。對於其人,倒難說沒有好奇。傳奇之人的傳奇之處,是需要細細地鑒賞了來。 《民國女子》看過的次數太多,不在我看的第一眼。那麽是從他寫的鄉俗生活。其實他的羅陳處,比我想的更周詳紛呈。讀到真處,竟然了解了他知道自己甚多,難怪一直無悔,原來能做的也就是這樣了。
“有鳳來儀:風花啼鳥”裏說的是他的第一個妻子玉鳳,所說的“塵境之愛”大致是她了。 “一日傍晚,我坐在簷頭小竹椅裏讀書,鄰家小叔走過,小叔與我父親是異母兄弟,性情全然各別,對人多有恨毒,見我當了小學校教員很看我不起,這回他又拿話傷我。我一氣,就到廳屋樓上去躺著,夜飯也不吃。
玉鳳來叫,問我,解勸我,我隻不作聲,隨後見她淚流滿麵,我才說你先下去,我會來的,但她如何肯依。忽聽見我母親在前發話了,那小叔倒也不敢應嘴。及母親點燈上來叫我,我才下去一道吃夜飯。其實我的生氣傷心有一半是假的,因為有母親與玉鳳,所以我可以這樣奢侈。這變成了習慣,其後我做了時局的弄潮兒,遇到大驚險大困難,每每憂傷憔悴亦像這樣有一半是假的,會得對自己的感情遊戲,才不至於掩臉沉沒。”
“ 每每憂傷憔悴亦像這樣有一半是假的”,他的清醒清楚得可以,文人能夠明明白白地這樣聲稱,也是一種悟性和性情。其它時候隻是無法提及了,是一種“忘卻的記憶”,橫是無人過問就是了。
“我每回當著大事,無論是兵敗奔逃那樣的大災難,乃致洞房花燭,加官進寶,或見了絕世美人,三生石上驚豔,或見了一代英雄肝膽相照那樣的大喜事,我皆會忽然有個解脫,回到了天地之初。像個無事人。且是個最最無情的人。當著了這樣的大事,我是把自己還給了天地,恰如個端正聽話的小孩,順以受命。”
我想我也是個處世沒有原則的人,竟也覺得人人都有可悲處,然後沒有了殺伐之心。所以不能為官,也不易為商。隻是這樣情深意長地讀讀這樣的瀝心之語,權當見著了。
“此後二十年來,我惟有時看社會新聞,或電影並不為那故事或劇情,卻單是無端的感觸,偶然會潸然淚下。乃至寫我自己的或他人的往事,眼淚滴在稿紙上的事,亦是有的。但對於怎樣天崩地裂的災難,與人世的割恩斷愛,要我流一滴淚總也不能了。我是幼年時的啼哭都已還給了母親,成年後的號泣都已還給玉鳳,此心已回到了如天地不仁。”
如此,張之所言贈他“因為懂得,所以慈悲”倒也貼切。先前隻覺得張的行文中,種種細節都具備了,仍然隻是一點點地陷入。莫不是一種大的慈悲,倒底隻是言明華美的袍上作祟的虱子,大的悲歡離合倒也不多。
《十八春》裏有一些,但因為隔了那樣長的歲月,單是唏噓,壓抑,承受,然而不必是一瞬間人生的崩潰。所以,腦子裏的這樣機智,有見識的體察應該是合乎張愛玲的本性的,竟然忽略了這原來就出自張的口中,可見,她心心所念的還是在遇到同好時,不免說出了口。
“玉鳳待我,好比白蛇娘娘待許仙,瑤池風日,世上人家,她是這樣的感激知恩,所以總擔心許仙會不要她。她低心伏小做個新婦,種種委屈都甘願,但是夫妻大信,反為似真似假,像杜甫的詩《新婚別》:“妾身未分明,何以拜姑嫜。”
白蛇娘娘修得了人身,到時候仍又自己疑疑惑惑,便是這樣的妾身未分明,又如林黛玉,亦為她自己住在外祖母家與寶玉的終身大事未分明,每每流淚。黃金萬兩容易得,知心一個也難求,而及至覿麵相逢了,亦仍然像“一自高唐入夢後,舟人指點到今疑”。”
其實他的“天地不仁”之心中這樣描摹了林林總總的細節,倒也如同支在四麵八方的鏡子,窺見了他的內心。千言萬語莫如歲月滄桑,不足道,不足道,還是免不了事無巨細都橫陳眼前,心裏麵的角落的隱約也是分明,就隻淨手一撈,滿目皆是。
“我明知他是想要坑陷我,偏接受他的挑戰,也給他看看人害人害不死人,除非是天要除滅人。”
這回寫的是他與同事間的鬧氣。人未免恃才傲物,生就的秉性隻有天容了,人原沒有他這樣好強的。終是強過了頭,失去了政治的嗅覺,也是與天賭,天要滅他。“漢奸”這樣的稱謂,身處其中的,當初未必沒有想過“成者為王,敗者為寇”的僥幸。隻是這僥幸隻出自他的聰明也許還是不夠。
“我那年二十八歲,不要戀愛,不要英雄美人,惟老婆不論好歹總得有一個,如此就娶了全慧文,是同事介紹,一見麵就為定,與世人一式一樣的過日子。”
出身既苦,又曾遭人輕賤,心性又高不服輸。“高處不勝寒”的時候,想著現世安穩的好處,輕易得著了,不免又要樹大招風。是平地上的拔起,卻不是山野中的強悍,所以是要憑依。
“還到過桂林,但我是對於風景亦不留心,對於曆史上的事亦不在意。柳州有柳宗元祠,但那柳宗元,我也當他隻如街坊之人,與我無什相幹。桂林山水奇麗,然而不可以漁樵,我凡到尋常巷陌都有想要安居下來之意,但在陽朔即或有別墅,我亦不想住的。要論山水,倒是西江上遊將近平馬縣的一段,舟行回環,往往數十裏不見人煙,濁浪激流,崖峽蕭森,日色半隱,皆成水氣,中有太古之心。”
“但我是對於風景亦不留心,對於曆史上的事亦不在意。”這句話有為他日後的政治作為一點點的釋疑或者說憑據,但他居然不悔。 “而我是讀書做事總不取巧,後來做高官,所取亦與教書時的勤勞所得差來不多,又後來亡命,衣食亦仍靠真本實力去得來,以此我一直隻是與齊民為伍。但我二十幾歲時真也危險,因為實在什麽本領亦沒有,竟不被社會打落,要算是天意。衣食的事我切心是切心,但即在彼時,我亦少有幻想或驚怖絕望,並非我有自信,卻是人性的存在自是個有餘,我就如此的生在天道悠悠裏。”
他的為人倒不算刁鑽。好人的恩惠布施倒也記得,隻是要逢著機會才能相報,脫略中的一點點中的不能周全,隻說是“人可負他,他可負人”,沒有第三種相宜之道。
這篇《韶華極勝》的真切之意,比之《民國女子》更行文自然,流暢,從容而切切入心入脾。甚至關於《民國女子》的“兵氣”個詞也有了出處。
先前隻訝異他行文聯想之妙趣橫生,讀他的《桃花》,說“胡村出來十裏,有紫大山,傳說山上有兵書寶劍,要真命天子才能取得,我雖幼小無知,聽了亦覺天其他世界真有王氣與兵氣。”讀了這章之後,原來知道這是他念念已久的,常常要想著的,如此倒是顯得平常了的想象。
他的書若真出得多,恐怕也要難免濫了。究竟聰明是聰明一時,一世的聰明卻是要學而時習之,借了多少前人的風光輪回,要沾典故和學識的光了。此為後話。不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