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寧。中央電視台《東方時空》編導。
2005年底,他開始采訪、拍攝朱令事件。
2006年底,他的紀錄片《朱令的12年》在經過一年的拍攝,修改了40幾版之後,終於得以通過審查。
2007年1月22日,《朱令的12年》在中央電視台《東方時空》首播。
在節目播出前,幫助朱令誌願者對朱寧進行了一次訪談,希望可以了解到這部千呼萬喚始出來的紀錄片的幕後故事。
Q:請問,你是什麽時候第一次聽說朱令案的?
A:是1995年底,我從一個朋友那裏聽說了清華女生鉈中毒的事件。當時有很多傳言,就是說那個女孩得了某種無法治愈的怪病。沒想到,12年以後,我自己卻要作為一名電視台的編導去親自講述這個事件。
Q:你是什麽時候接受這個采訪任務並開始進行拍攝的?當時,你的拍攝初衷是什麽?那時候想到會拍這麽長時間嗎?
A:我是在1995年11—12月間接到台裏給的這個任務,因為那時互聯網上又出現了有關此事的消息,我們也知道12年來始終有人在關注這個案件,而且《東方時空》當年就做過有關朱令的片子,曾經報道過這件事,很多當事人,包括貝誌城和陳震陽,都接受過我們的采訪。所以,到了2005年下半年,我們就想繼續跟蹤一下這個案件,看是不是還有新的內容可以進行報道。
2005年12月,我第一次到了朱家,並著手準備采訪和拍攝。但是,我沒有想到的是,很多當事人根本聯係不上,或者聯係上了,也因為這樣那樣的原因而無法接受采訪,尤其後來《孫維聲明》一出現,互聯網上對此事的熱炒使許多當事人避之惟恐不及,害怕惹火燒身。所以,在聯係許多重要當事人未果的情況下,我就決定放棄這個選題。但是,我仍然在關注這個事件,心裏的那份牽掛始終放不下,希望自己能為這一家人做點什麽。
但是,所謂“山窮水盡,柳岸花明”,奇跡不斷會出現在朱令事件中。那時,我想聯係陳震陽教授都沒有聯係上,因為有謠傳說,他已經去世了。直到2006年6月,我想去找找陳震陽教授的舊照片,結果跟他過去的一位同事聯係上了,通過他才知道,陳教授還健在,並拿到了陳教授的電話號碼,很快就聯係上了他,於是對陳教授進行了一次非常成功的采訪。此後,事情出現轉機,我又聯係上了貝誌城,對他進行了兩天的跟蹤拍攝和采訪。再後來,又遇到了幫助朱令的誌願者,並確定了以誌願者為敘述人的采訪角度。我覺得片子終於有戲了,一切變得順利起來。
但是,在接手拍這個片子的時候,我確實沒有想到,拍攝工作會出現那麽多複雜的情況,也沒有想到會拖這麽長時間。
Q:為什麽很多當事人不願意或者不能接受你的采訪呢?
A:首先,我理解他們的選擇,因為這是一個懸而未決、沒有明確說法的案件。這些當事人,他們生活在各自的社會環境中,需要對自己和周圍的人負責,他們擔心自己會說錯話,他們害怕會傷害到他人,所以,很多人寧願隱藏身份,做些默默無聞的實際工作。這都是可以理解的。尤其對於那些同學們,就更可以理解他們的猶豫或者沉默。
另外,我對采訪對象的底線就是不讓他們受到任何傷害。所以,我也會盡量配合采訪對象,對他們進行必要的保護。
Q:在這一年的拍攝過程中,你拍攝了多少小時的素材?修改了多少遍?你以前也遇到過這種情況嗎?
A:我一共采訪了9位當事人,拍攝了40幾個小時的素材。這個拍攝量遠遠大於我們平時製作的片子。因為一般的片子,我們隻拍攝5個小時左右的素材就夠了。對一個選題進行這麽大量的拍攝,朱令案也是絕無僅有的。修改了多少遍?這個我都已經數不清了,大概40幾遍吧。為了安全播出,後期製作時,我的大量工作都是在對成片進行刪改,不斷地刪,不斷地剪。因為中央電視台作為主流媒體,要對公眾負責,對一個尚未有權威結論的事件,我們需要更加謹慎的態度和立場。
Q:請用五個詞來形容你這一整年的拍攝。
A:如果按照時間順序來說,那就是“吸引”“遺憾”“希望”“沮喪”和“勉強”。
吸引。朱令案對於一個電視台的編導,確實是一個難得的好選題。這個事件雖然不具備普遍性,隻是個偶然事件,卻可以從中折射出十分豐富的內涵和主題,包括親情、友情、人性的光輝、人性的陰暗。這個事件給人很大的思考空間,有很多值得我們反思的內容在裏麵。所以,一開始接手,我就被這個選題吸引住了。
遺憾。雖然這個選題很有吸引力,但是後來很多當事人都聯係不上或者不能接受采訪,使我一籌莫展。說心裏話,我真的很想盡我所能去為這困難中的家庭做點什麽,幫幫他們,但是,如果沒有很好的角度,報道也是徒勞的,我又何必再去觸動兩位老人本已平靜的生活呢?考慮再三,我後來還是遺憾地決定暫時放一放。
希望。雖然暫時擱置了,但是,我始終都在關注這個事件,也在為采訪做著資料上的準備。直到夏天來的時候,我又聯係上了一些重要的采訪對象,又看到了希望,覺得這個片子有戲了,那時真是喜悅之情溢於言表。
沮喪。後來發生了采訪素材不能使用,改變采訪角度的事情,成片又進行了大量的刪改,那個過程確實令人非常痛苦,非常沮喪。
勉強。經過無數次的刪改和剪輯,現在片子終於通過審查可以安全播出了。不過,這個成片還是很勉強的。首先是我自身知識、經驗和閱曆的局限,另外,片子的采訪也受到很多外部條件的製約,比如無法采訪到很多重要的當事人,還有播出條件的限製,很多內容和主題都無法充分地表達。所以,從紀錄片的角度,這並不是一部令人滿意的作品,但是,當這個片子呈現給觀眾的時候,如果它能引發大家的思考,它就是有價值的。
Q:我知道,有很多家電視台的記者都曾經來朱家拍攝過,但是後來又都相繼放棄,你也在拍攝過程中遭遇到這麽多的困難,那你為什麽還要堅持呢?如果再給你一次選擇的機會,你還會拍攝朱令案嗎?
A:當然會。其實,當初接手這個選題的時候,我也沒有想到會堅持這麽久,可是,一旦進入到這個事件中,我就再也放不下。其實這個事件本身並不特別,但是,它觸動到了我心靈中最柔弱的地方。之所以再次下決心做這個題材,是那天看到了幫助朱令的誌願者,他們深深地打動了我。說實話,不負責任地在網上發幾句牢騷太容易了,可是真的肯在現實生活中做點事情的人又有幾個呢?所以,那天當一位誌願者欣然同意接受我的采訪,我就決定重新拾起這個選題,從誌願者的角度對事件進行新的解讀!
我隻是做了自己應該做的事情,今後,我還會繼續關注朱令,在需要的時候,還會跟蹤拍攝,用我的鏡頭去記錄真相,呈現真相,解讀真相。
Q:很多幫助朱令的人都是在網絡上凝聚起來的,人們把這個群體叫做網友。後來,是你第一次賦予這個群體以“誌願者”這個光榮的稱號。你怎麽解讀誌願者在朱令事件中的作用和意義?
A:誌願者這個群體出現在朱令案中,具有非常重要的意義。它不僅是朱令案的轉機,同時,對於千千萬萬像朱令一樣需要幫助的弱勢群體,也是一個轉機,甚至對於整個中國社會,都是一個轉機。誌願者是我們這個社會在走向更加民主、更加進步、更加開放的過程中,必須具有的鮮活力量。誌願者不僅給受害者和受害者家屬帶去生活的希望和心靈的慰籍,使無助的人們感受到這個社會的溫暖和情義,同時也對事件向前推進發揮著實際作用。誌願者這個群體在幫助別人的過程中,每個人的身心也得到了淨化,所謂“予人玫瑰,手有餘香”。我相信,誌願者們能夠通過他們的努力創造奇跡。
Q:請你談一談你的采訪對象吧。你如何理解他們?
A:每次在采訪朱阿姨時,我最大的感受就是她的平靜甚至麻木。我理解哀莫大於心死,她經過這麽多年的苦痛,也許隻有這種心態才能使她頑強地支撐。吳叔叔倒是個樂天派,但是,這個樂天派卻也有讓我動容的時候。記得有一次我在采訪中問他,“為什麽貝誌城拿來網上求助反饋回來的信件時,你們家屬沒有對醫院堅持要求去做鉈中毒檢測?”本來在問這個問題前,吳叔叔還是麵帶笑容的,但是,當我問到這個問題時,他的笑容消失了,他停頓了一會兒,眼圈紅了。他告訴我,當時看到令令疼得死去活來,那麽痛苦,他們感到特別無措,就是想讓醫生趕緊想辦法去救她,不要讓孩子這麽遭罪。說完這話,他的眼裏滿是淚水。
貝誌城也留給我深刻的印象。他具有嚴重的個人英雄主義情結,他的存在使這個事件具有強烈的戲劇性。從當年積極推動互聯網救助,堅持己見,揭開病情真相的倔強男孩,到11年後再次挺身而出,仗義執言,掀起互聯網緝凶熱潮的私企老板,他每一次都在正確的時間做了正確的事情。他已經成為朱令事件的一個靈魂人物,也是所有幫助朱令誌願者的一杆旗幟。可以說,貝誌城是時勢造就的英雄。
陳震陽教授也是朱令案中的一個關鍵人物。他是一位非常正直、善良、優秀、敬業的學者。我覺得用再多的溢美之辭去形容他都不過分。12年前,他通過科學、嚴謹的檢測得出朱令兩次中毒的結論,12年後,他在接受我的采訪時,麵對鏡頭,更是勇敢地說出他作為一個研究鉈毒的醫學專家對這個案件的認識——99. 9%他殺。
Q:紀錄片的本質是發掘和還原事實真相,作為這部片子的導演,你最後找到事實真相了嗎?
A:紀錄片的真相與一般人所理解的真相是不同的。紀錄片要通過獨特的角度和大量的細節去記錄真相,呈現真相,解讀真相。我們不是要關注事件本身,而是要關注人本身,要表現人性。我要傳遞的是事件中的每個人對事件的反應,通過他們的反應,來呈現人性的不同側麵。比如,我采訪誌願者,是希望能通過一個普通人的角度去解讀這個事件。這些普通人的參與可以打動觀眾,與觀眾產生情感共鳴。我希望解讀他們關注這個事件背後的原因,解讀他們的心路曆程,並記錄誌願者是如何改變和推動這個事件的。
我采訪朱令的同學,從他們的經曆可以發掘出更深刻的主題。這些來自五湖四海的孩子,聚集到北京,聚集到清華,組成一個集體。他們原本要在五年的時間裏共同學習、生活、成長,走過一段人生最美好的青春歲月,但是,一個突發事件徹底地改變了他們這個集體——一位同學中毒遇害,另一位同學成為犯罪嫌疑人。這個事件,對於那些正值青春年少的孩子,無疑是個毀滅性的打擊,甚至深刻地改變了很多人的一生。現在,事情過了這麽多年,已經過了而立之年的他們如何重新看待那段往事?這個事件對他們的成長和以後的人生又產生了怎樣的影響?他們如何看待自己的生活和人生價值?他們在過去這些年裏都做了什麽?這些都是我想關注的。我認為,他們每個人都在經受考驗——人性、自我、友情、愛情……“痛苦”這個詞太薄,對他們遠遠不夠。青春本是人一生中最蓬勃、最激揚、最閃亮的一段美好時光,但是,對於朱令的同學,他們的青春卻是如此殘酷。
Q:在這一年的拍攝過程中,哪些時刻或者鏡頭使你感動或者震撼?
A:最讓我感動的是,朱阿姨帶著朱令在小花園裏做伸展運動。還有陳震陽教授在對我講述鉈毒對朱令的侵害時,他說,“她的神經被摧毀了,被徹底摧毀了!”我當時聽到他講關於鉈毒給人體帶來的疼痛時,我自己就感到特別疼痛,我想象不出那是一種怎樣的疼痛,這種感覺抓住了我,使我久久不能忘懷。還有一些時刻沒有用攝像機記錄下來,但是卻也深深地印在了我的腦海裏。
其實,朱令事件也深深地改變了我。每個卷入其中的人都在被改變,我們也在盡自己的努力去改變這個事件。這是我們所懷有的美好願望罷!
轉自 蒙難的清華之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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