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情係父親

(2006-08-09 17:12:23) 下一個

父親節來臨之際,掀開塵封已久的文件夾,找出一篇紀念父親的文章。多年前,我以滿心的愛為墨而撰寫的這篇文章,記敘了父親意味深長的一生,傾訴了自己對父親的一片深情。雖然象我們這樣一介草民的閑情逸事是不足為奇的,可是我父親的經曆,在一定程度上代表了一個特定時代裏一大批特定人群的經曆,我文章裏所表達的情感,在一定程度上也代表了一部分兒女對父輩所深藏不露的愛戴。願天下的兒女在父親節給父親送去一份深情的愛意,願天下的父親節日愉快,盡享天倫之樂。

一 . 追夢的失意

我父親的祖籍在浙江省瑞安縣。我的祖父出生貧寒,早年奮發苦讀,曾考取前清秀才,後又投筆從戎,畢業於保定陸軍速成學堂及北京陸軍大學騎兵科。曾追隨孫中山先生革命,參加過國民革命軍北伐,轉戰南北,戰功卓著 ( 參考資料 : 溫州市誌,上冊 ) 。 1920 年 1 月 20 日,駐軍在福建廈門的祖父迎來了自己的長子。長子的臨世自然讓祖父喜出望外,欣然為兒子命名“雲門”。父親字輩為“雲”,祖父為之取名“雲門”,以紀念兒子出生於廈門,大概也有意讓兒子“青雲直上南天門”吧。?

我父親從小聰明好學。讀書過目成誦,聞曲充耳即吟。由此深得祖父及長輩們的讚賞,也贏得了弟妹們的尊重。由於父親是家族中的長孫,族中禮儀祭祀重大儀式均有其參加 , 所以父親少年老成,循規蹈矩,十分尊重長者意願。

父親不僅字寫得漂亮,文筆也很好,做出文章來既嚴謹有序,又情文並茂。 他對西方文化有著特別的愛好,在家常教弟妹們唱外國名歌,在中學裏就登台演出莎士比亞的話劇。父親於國立中央大學化學工程係畢業時,不僅以優異的專業成績獲得工學士學位,他的英文也達到了相當高的水平。 1943 年,在十分嚴格的留學會考中,父親的各科成績之總分名列全國第三,被定為赴美深造的人選。父親夢想著到國外進一步接受西方文化的熏陶。

祖父對父親在學業上的出色表現雖然是樂在心頭,喜上眉梢。但是留學的費用數目太大 ( 當時的 2000 美元 ) ,祖父不由得麵露為難之色:祖父雖一生為官,卻兩袖清風。政府俸金除去家用以後,餘數並非可觀。因體弱多病,告老還鄉之後,隻能依靠家中為數不多的田產為生,除了自己頤養天年,還要培育除老大以外的八個兒女。祖父深感囊中羞澀,又不願變賣家產。盡管父親隻要求賣掉他本人可能分到的一份田產,並做出保證:學成回國一定贍養雙親,扶持弟妹。訂婚多年的母親也表示願意變賣所有訂婚的聘禮和自己多年來攢集的首飾,以助父親成行。可是出身於鐵匠世家的祖父,性格堅韌如鋼,毫無反顧之意。祖父當時也許是出於對大家庭的後顧之憂和對家產的維護;也許是出於對長子飄洋過海,遠走他鄉的不舍,終究他沒有成全父親的“美國夢”。父親雖然遺憾萬分,卻因其循規蹈矩,尊重長者的習性而未堅持己見,一意孤行。

世態滄桑,風雲莫測。誰能料到由祖父傾其所有積蓄而購置的田產,後來卻成了被劃為“地主” 成分的依據。祖父自己蒙難不說,祖母也挨鬥受苦,甚至連子孫後代都受到株連,他們因為是“地主階級的孝子賢孫”而在升學求職,參軍入黨,晉級提幹等方麵受到不同程度的影響。祖父的在天之靈想必為此嗟歎不已。

我不禁作此想象。父親若在那時得以成行,他所具有的才能也許能夠得到更好的發揮,他一生的成就也許會更加的顯著,他在生活中所受到的挫折和磨難也許會少去許多。他的人生結局必定會與他實際的生命軌跡有著天壤之別。

可是話又說回來,當初父親要是真的遠涉重洋,時世的變遷說不定就會讓他學成回國的計劃擱淺。父親不僅不能夠履行贍養雙親,扶持弟妹的諾言 , 而且他與我母親二人就隻能夠隔海相望了,我們這個以爸爸媽媽為主體的溫馨祥和的家,自然也就不複存在,大概也不會有我們兄弟姐妹四人去分享那七色彩虹中的五個光環(黃紅,黃藍,黃綠,黃青)。

四十幾年過去之後,父親對他青年時代的夢想依然念念不忘。當我先生和我弟弟相繼赴美留學之時,父親深感欣慰地說:“謝謝你們替我實現了一個美好的夢。”

二 . 婚姻的幸福

1944 年 2 月,母親的家庭發生了重大變故,正在重慶工作的母親接到繼外祖父去世的噩耗,日夜兼程趕回溫州吊喪。進得家門,隻見空房如野,四壁如洗。孤立無援的外祖母扶帚打掃著滿院的紙片木屑。原來,繼外祖父的兒子們把靈柩和全部家當都一起運往鄉下,隻留下了老人壽終正寢時用過的床。無依無靠的母女二人抱頭痛哭。堅強的母親毅然決定留在家鄉,承擔起養家糊口的責任。

1944 年 4 月,護送爺爺退休回鄉的父親來到溫州。這時的母親自感與父親門戶不相當,既無名譽地位,又無家產嫁妝,而父親當時正值青春年華,英俊賢良,既風度翩翩,又學識過人。祖父雖然解甲歸田,卻還算衣錦還鄉,名望尤存。斟酌再三之後,母親主動向父親提出退婚。父親當即向母親表達了忠貞不渝的愛情:我與你相戀多年,真心可見,不能因為你家境的衰落而影響我們的婚約。父親不僅沒有同意退婚,反而建議提前成親。一片真情讓母親感激萬分。祖父母也十分開明,不畏世俗評說而成全了這一對訂婚八年,相愛數載的有情人。

我父母從 1944 年 6 月結婚到 1993 年 11 月父親去世,四十九年零五個月,他們夫妻攜手並肩,同舟共濟,經曆了無數風風雨雨。生活的艱辛與磨難,沒有動搖過他們之間的愛情。父親對母親溫情柔順,相敬如賓;母親對父親體貼入微,關懷備至。雖然他們的性格愛好相差甚異,可是在他們之間卻存在著一種難以言表的和諧與默契。他們的生活旋律,就如同輕柔低緩的大提琴與激昂明快的小提琴交映生輝的協奏曲。

我的父親是一個內心世界非常豐富的人。也許是因為他心裏容納了太多的知識,太多的大事,所以家居瑣事在他心目中就沒有了立足之地。當然主要的原因還是由於父親的工作性質導致了他長年奔波在外,既使他有心盡責,他在家能做的事情也是很有限的。幸好他有一個注重實際,又精明能幹的妻子。我母親幾十年來一直經管著全家大小的衣食住行,家中事無巨細都由她一手料理。父親曾經對我們說過:"在養育子女,管理家庭方麵,媽媽的功勞應該占百分之九十五以上。"

母親對父親的關照總是無微不至,細心周全。父親出差遠行,少則十天半月,多則一年半載。父親每次的行裝都由母親親手打點。裏裏外外,冷冷熱熱,一應俱全。父親在外,日常用品信手就可拈來,既省心又方便。有一次母親因公外出不在家,父親臨時有任務要出差,他自己隨意抓了幾件衣服就匆匆上路了。不料寒潮襲來,父親的單衣難以擋風,隻好借了同事的夾衫來禦寒。事過之後他常說:沒有媽媽,我就要挨凍。

我以自己一孔之見來評論父母的婚姻,總會有些片麵,還是來看看我母親自己的評價。在她的回憶錄中有著這樣一段記載: " 自 1937 年我經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而與雲門訂婚,到 1993 年底雲門去世,前後一共五十六年多。可以說是相敬如賓,相濡以沫,相依為命,患難與共的一生。多少次運動的折磨考驗,我們始終互相信任,彼此關心尊重,我們夫妻之間恩重如山,情深似海。我們的婚姻是美滿幸福的 " 。

婚姻在一個人的生命曆程中所起的作用至關重要。婚姻給人一個居所-一個當你身心疲憊之時,可以自如躺下,舒展肢體,可以無須警惕,放鬆神經的地方。婚姻給人一個侶伴-一個因你悲傷而垂淚,為你欣喜而開懷;一個在你遲疑徘徊時激你進取,當你遭受挫折時為你療傷,在你臥病不起時伴你左右的那個人。擁有這樣一個居所和侶伴的人一定是幸福的,而擁有幸福婚姻的人一定比他人更能抵禦風霜,承受波折。

三 . 事業有成的欣慰和懷才不遇的遺憾

父親於而立之年入川,在那裏工作了近四十年,為四川省的輕工業貢獻了他的青春年華、畢生精力和聰明才智。由他主持或參與新建、改建、擴建的糖廠就有十數座,還有一些酒廠、酶製劑廠和化肥廠等,這些工廠遍及四川省的大城小鎮。說他事業有成應該是不過分的,可是為什麽親人和摯友還是認為他“懷才不遇”

父親才華出眾,知識淵博,工作又勤奮努力。可是在時世和機遇不順的時候 , 他常感到雖有刀鋒劍利卻無用武之地,他的許多才能都沒有得到很好的發揮。

1946 年 4 月,父親受當時的國民政府資源委員會派遣,去台灣接收日本人撤退後留下的糖廠,在灣裏、苗栗糖廠和台灣糖業公司從事技術工作。由他參與的新式製糖生產試驗項目,成功後在台灣得到廣泛應用,並獲得了經濟部頒發的獎勵和專利證書。

四川盆地氣候溫和,適宜於種植甘蔗,但當時隻有一些手工操作的土糖房,工藝和設備都十分落後。為了在四川建一個機械化的糖廠,父親於 1949 年 4 月冒著生命危險,乘坐十分簡陋的小機帆船,漂越風雨莫測,波濤洶湧的台灣海峽,回到了大陸。待戰事略為平息,他就攜同我母親登上了進川的旅程。當時國內部分地區戰事未停,傳聞山間時有土匪出沒,四川偏於一隅,沒有鐵路,交通非常不便。赴川經滬時,親朋好友曾力勸父親留下,可是父親明知“蜀道之難難於上青天”,仍然懷著對事業的一腔熱忱,曆盡艱辛,行程一月,從臨海的浙江溫州來到四川的腹地-銀山鎮。

到達目的地,父親就一頭紮進了大堆的工藝流程和機械設備圖紙之中。由於父親及同事們在台灣苗栗糖廠對技術設備的深入研究,也由於建設中的銀山糖廠 ( 當時稱作四川糖廠 ) 上下同心,通力合作,大概隻用了一年時間,一個機械化的甘蔗壓榨車間就安裝、試車、投產了。

內江糖廠是新中國第一個萬噸級的機械化糖廠。父親在 1953 年 9 月至 1955 年 10 月間,直接參與了內江糖廠的主要設備的設計、地質勘測、圖紙審核、以及基本建設的全過程。這座由中國人自己設計、自己製造、自己安裝的大型糖廠,從設計到開工僅用了兩年多的時間,而且質量並不低於進口設備。在當時被作為新中國輕工業的一麵旗幟而受到表彰,並展現給來華訪問的外國元首(古巴首腦)。

1956 年 10 月,三十六歲的父親被任命為內江糖廠第一任總工程師,主持全麵的生產和技術工作。通過全廠職工一個榨季的緊張工作和努力奮鬥,內江糖廠全麵達到和超過了設計水平,不到一年時間就全部收回了基本建設的投資。

緊接著父親又主持了球溪河糖廠的設計施工。球溪河糖廠隻用了總投資的 70% 就如期建成投產。四川省政府驗收委員會認為該廠的建設達到了多、快、好、省的目標。

五十年代後期到六十年代前期間,父親先後主持了八個糖廠的工程設計、基本建設和改建工作。這樣看來,他大概可以算得上一個多產的工程師吧。

如果幹事業都像這麽順利,可以推測,父親一生可能會創造出更多的業績。但是政治風雲時有變幻,知識份子經常受到衝擊。在“三反五反” 、“整風反右” 、“文化大革命” 等運動中,因為我父親是從台灣歸來,自然被懷疑為“派遣特務”,又因我祖父早年曾在國民政府中謀事,後來又被劃為“地主”成分,所以父親難免成為被整治的對象。隔離審查、學習檢討、勞動改造,不知耗費掉他多少寶貴的時光。精神和肉體的雙重摧殘使得父親步入中年就未老先衰,華發早生。

1952 年,工廠搞運動, " 打老虎 " ,借一樁貪汙案將我父親與其他中層幹部和主要技術人員一起關押起來。 162 天不能工作,不能回家,每天麵壁反省。這對滿腦子事業,對政治運動毫無思想準備的父親來說,尤如當頭一棒。當時有一對鄰居夫妻,二人因無端遭懷疑又無法自我解脫而雙雙投河。可以想象,父親那時候所承受的精神壓力有多大。後來父親突然被釋放,一方麵當然是因為與貪汙案毫無牽連,另一方麵則是由於一項新的工程 ( 內江糖廠 ) 正等待著他去參加勘測和設計。

在文化大革命中,兩千多張大字報撲天蓋地向父親襲來,他的英、德、俄、日文技術資料被高懸示眾,作為“白專典型”之證據,連英文版的《毛澤東選集》、《毛主席語錄》也被不識外文的造反派懸掛起來,作為我父親“崇洋媚外”的例證,弄得他哭笑不得。不僅如此,父親被強加上“四川糖業祖師爺” 、“反動技術權威” 、“台灣潛伏特務”等罪名 , 離職“學習 " ,接受批判,勞動改造,前後長達五年之久。 在強製勞動時,身體瘦弱的父親被迫去抬一百公斤以上的長石條 (0.3 x 0.3 x 1 米 ) ,使他落下了終身不愈的腰疾。

其實,父親的個人命運,在一定程度上也反映了他們那一代中國知識分子的共同命運。比起那些在各種運動中不幸喪生或致殘的人,比起那些因為政治緣故而工作無著、事業無成的人,父親還算得上是幸運的。

父親博學多才,滿腹經綸,又寫得一手好文章,他的理想是到大學裏作教授,著文寫作,教書育人。或者到研究所、設計院做一些新工藝、新設備的研究開發工作。但是他有過很多次的機會卻無一如願,來自北京、成都等地的一封封調令,都被當地官員拒絕。有一次北京發來調令,父親被當時的四川省委書記李井泉攔下。又有一次父親接到省廳發來的調令,一切安排就緒,連家具行李都已經運到了成都,家人也已先期赴蓉。可是內江地委領導執意不放行,硬是把人事檔案給扣回。百般無奈,父親隻得留在基層做一個工程設計人員和技術管理幹部。當地領導雖然是因為惜才而強留下我父親,但是父親卻因為個人的誌向和意願未遂而鬱鬱寡歡,終生遺憾。

我父親好似滄海中的一滴水,他無法抗拒政治風雲的衝擊。但是他卻心有主見,性格倔強,終不肯隨波逐流。父親又象棋盤上的一粒子,他無力左右自己的人生去向,可是他心高意遠,誌向難泯,總不甘隨遇而安。我們不能估量,象父親這樣一個思維深邃卻沉默寡言的人,在那個時代他內心所承受的折磨有多麽深重。父親一生從事製糖──這份帶給人們甜蜜的事業,可有誰知道在他的心底積存了多少苦澀!

在自家的陽台上,有時候看見父親久久地凝望著天空,我知道他又是心潮澎湃,思緒萬千。可是他任憑千愁百感煎熬自己,而不願說出來讓家人分擔一份憂慮。每當此時,我會感到鼻子發酸,喉頭作哽。我就去央求百忙中的母親停下手中的家務去陪陪父親,有時也會自己上前去分散他的注意力。我們明知自己無法從根本上治療好父親的心病,隻是想盡一分薄力,不讓父親在深思中墜得太深。

父親在年過半百之後,才等到改革開放的年代。他被調到內江地區科學技術協會擔任專職副主席,之後又在內江地區科學技術委員會任總工程師,最後父親被調到四川省食品發酵工業研究設計院做技術顧問。在此期間父親參加了一些化肥廠的設計籌建,以及食品和酶製劑工業的技術改造,綜合利用,新產品開發等多項工作。父親還作為專家參與了不少學術計劃和工程項目的審批、鑒定、驗收等工作。抽出空來他就潛心寫作或翻譯外文技術資料,將國際上的最新動態介紹給國內同仁。 1980 - 1985 僅五年間,父親在國內外雜誌和內部資料上發表的專業論文著作有十八篇,還有翻譯文章七份,這是父親智慧閃光的又一個黃金時代。父親一生積累的知識、經驗和才能在這個時期受到了一定程度的重視。

正當父親熱衷於寫作,發揮著自己的知識潛能的時候,他的退休年齡到了。父親依依不舍地告別了他所熱愛的事業,成疊成摞的技術資料連同他滿腦滿腹的知識智慧,都一齊鎖進了那高大的棕色書櫃。在美國,知識分子和專家教授可以工作到八十多歲,隻要身體允許,自己願意。 在中國,因人滿為患,年齡到了就一刀切-“讓位”。

按理說,人的才智與業績應該成正比。但是在事實上,這兩者之間總是存在著一個變量, 那就是時機。業績 = 才智 X 時機。 當一個人所麵臨的時世和機遇不如人意之時 , 既使這個人的才華和智慧是一個可喜的常數,這二者相乘所得的積就很難得成為一個十分理想的得數。 這就是為什麽親朋好友在為我父親事業有成而感到驕傲的同時,也為他懷才不遇而表示遺憾。

四.父女情深

很早以前家人就告訴我,因為我長得很像父親,所以父親對我特別鍾愛。我想大概也因為進入不惑之年的父親,滋生了更濃厚的兒女親情吧。前不久一位“星象學者”對我說:“你父親的精神和能量縈繞在你房子的周圍。”這話聽起來玄乎,仔細想來卻有幾分道理。我與父親之間確確實實有著一種十分特殊的情結。

小時候的我,是一個非常膽怯怕黑的女孩。我還依稀記得父親半依著蚊帳,就著昏黃的燈光,給我講故事。有些故事像“狼來了” 、“小蝌蚪找媽媽”等,照我爸爸的話說“已經講了一百遍”,可是我還是百聽不厭。我從來就不知道自己房裏的燈是什麽時候熄滅的,我想父親一定每次都耐心等到我進入夢鄉才悄然離去。

父親經常出差遠離家門,我常常殷切地盼望著他的回歸。每次聽到樓梯上傳來父親拾級而上的腳步聲,我就會立刻放下手中的一切,衝到樓梯口,張開雙臂迎接父親。當父親還差幾步就要上完樓梯的時候,他的頭正好平及我的雙臂,我會就勢摟住他的脖子,在他的臉上親一親。由於父親長途跋涉中疏於修理邊幅,他的胡子紮在我的臉上好疼。在我哇哇亂叫的同時,他會開心地笑出聲來。我常常守在父親的行李包邊上,目不轉睛地盯著爸爸的手,充滿期待地等著他變戲法式的掏出文具盒呀、彩色的橡皮擦呀、香氣撲鼻的蘋果呀、五顏六色的糖果呀······。我至今還記得那些小玩兒、小零食帶給我的驚喜和快樂。有時候父親還喘息未定,我就迫不及待地坐上他的膝頭,滔滔不絕地給他講述一通我的“娃娃經”。我的外祖母常在這種時候用溫州話評說一句:“扭頭像”。我猜她的意思是說我“親熱過分,嬌態有餘”。

夏天的四川盆地,悶熱難熬。屋裏頭像蒸籠一樣呆不下去。一家人常在陽台上乘涼到半夜。為了讓乘涼的時間過得有一些意義,爸爸經常給我們吟唐詩,講故事,教我們唱歌。我到現在還記得《威尼斯商人》、《龜兔賽跑》、《農夫和小金魚》、《皇帝的新衣》等故事。我跟爸爸學會了《老黑奴》、《友誼地久天長》、《畢業歌》、《桑塔。露西婭》等中外名歌。

在夏夜裏的陽台上,父親有意無意地向孩子們傳播著知識,培養著我們的情操,教給我們做人的道理。我在不知不覺中從父親身上吸取了不少營養。我後來愛好文學、音樂、藝術、自然風光等等,這肯定不是與生俱來的,父親的言傳身教,潛移默化一定是起了很大的作用。

在我長大之後,父女之間就有了一些距離,彼此的感情都深藏在心中。

上大學時,放假回家,我每日貪睡懶起到日照東窗。有時,睜開腥鬆的睡眼,便看到父親坐在我床前,他正深情地注視著自己。而我隻是淡淡一笑,就側身麵壁,假裝入睡,是古板的中國傳統意識束縛了我。有一次早上醒來,朦朧中觸及到父親慈祥愛伶的目光。我心中一動,來不及思維就一躍而起,給了爸爸一個熱情的擁抱和親吻。這因為一時的衝動而未加掩飾的舉止,正是自己對父親的真情流露,是對父親一片深情的小小回報。但願它給爸爸送去了一個信息:長大成人後的女兒矜持內向,不再像以前那個愛哭愛笑,感情外露的小女孩,可是她的心中,也像父親一樣蘊藏著一腔深情。

出國之前我在成都郊區工作。每當春末夏至,房前屋後一片片油菜地黃花爛漫。若是登高望遠,那不著邊際,透著熒光的鮮黃不叫人驚心動魄,也讓人心曠神怡。當我置身於油菜花的海洋,欣賞著黃花綠葉的巧妙搭配,心裏由衷地感激爸爸送給我“黃綠”這個十分別致的名字。

我心中充滿著對父親的感激之情和崇敬之意,可是我幾乎沒有向他直接表達過。至今我仍然後悔自己當初既不善言辭,又羞於行動,讓我們父女之間的感情溝通受阻。要是父親知道女兒心中的這份情意,或許能得到多一分的慰藉。

五.祖孫三代

大學畢業,我留校工作兩年多。後來四川省領導以照顧老專家為由,將我調到父親仍在發揮餘熱的研究所工作。相隔六年之後,我又重新與父親朝夕相處。與過去一樣的是,我們依然同吃同住;與以前不同的是,我有了自己的小家庭。

這個時期我和丈夫對父親生活上照顧頗多,但是由於自己工作忙碌而與父親思想感情方麵的交流甚少。可喜的是,小兒聰明伶俐,招人喜愛,帶給了父親不少的樂趣。最讓父親津津樂道的是,我那不滿兩歲的小兒常常在外公餐前小飲之時去造訪。饞嘴的小兒眼睛盯著外公的菜碟,嘴裏卻說:“爺爺,我不吃您的花生米,哈?”外公當然明了小外孫的言外之意,一顆花生米立刻就送進了他的小嘴裏。祖孫二人相視而笑,彼此都感到十分滿足。

父親在向別人介紹我兒子時,從來不說:“這是我外孫。”他總是說:“這是我女兒的孩子。”他不願將“外”字與“孫”字並用,自然也不願聽人叫他“外公”。正好“爺爺”比“外公”更容易發音,我們就在兒子呀呀學語時叫我父親“爺爺”,一個甜蜜蜜地叫著,一個則樂滋滋地回應。

後來我先生赴美留學,媽媽又因自家房產長住浙江溫州處理棘手的問題,我與父親更是相輔相成,彼此照應。平日自然由我照料爸爸的生活。周末父女倆則帶著孩子進城,逛公園,坐茶館,光顧小食店,一天玩下來很開心。太陽偏西之時,才踏上五裏鄉間小道。在回家的路上,父親怕我太累,不時替換我背負那一日興奮之後已疲憊不堪的小兒。

晚飯之後,祖孫三代常去田間散步。有一天,父親背著因為撒嬌而不肯步行的小外孫,父親隨意問了一句:“京京,爺爺今天背你,你長大了以後是不是要背爺爺呀?”“要背!”孩子的回答十分肯定。“要等到什麽時候才背我呢?”兒子煞有介事地應道:“等到十八歲。”父親說:“謝謝你的好意。希望到你十八歲時,我還好好地活著。”小兒自然不懂老人此話的含義,我也納悶這剛滿兩歲的孩子腦子裏怎麽會蹦出“十八”這個數。此事很快就被我遺忘在腦後。可是在父親去世之後,當時的情景又一幕幕地回映在我眼前,祖孫二人的對話,字字句句竟然如此的刻骨銘心。每一次的回憶都讓我百感交集。

在我兒子十八歲生日那一天,我給他寫了一篇長長的日記。敘述完十六年前他與外祖父的這段對話之後,我寫道:今天你已經十八歲,可是外祖父離開我們卻有十年了。你沒能有機會孝敬爺爺當然不是你的錯,但是從這件事中我們應該得到一個啟示,那就是:珍惜你身邊的親人和朋友,及時向他們表達你的愛意和友情,不能等待拖延,坐失良機。等待的結果有時候會成為自己的遺憾,有可能讓自己悔之不及。

六.天倫之樂

我到美國不久,自己尚立足未穩,為了孝敬父母,就把二老接來同住。當時我們一家五口住在兩居室的學生宿舍,經濟狀況不佳,生活條件簡陋。可是父母二人從無怨言,因陋就簡,樂在其中。

清晨,早起的父母就開始了他們的忙碌,一個準備早餐,一個專心晨讀。父親非常喜歡洛杉磯時報( Los Angeles Time ),每天都要仔細閱讀。當一家人圍坐在一起用早餐之時,父親就給我們作“新聞綜述”,我們不需要花額外的時間就可以了解“天下之事”。

待大人小孩上班上學之後,二老便攜手並肩外出散步。謙遜的父親對母親說:“我以前來過美國,這次來美是為了陪你,我作你的翻譯。”他們二人或上公園漫步,踏青賞花;或進商店閑逛,捉新獵奇。夜間則幫我們照看孩子,讓我們安心加班工作或上夜校學習。

周末全家人開著一輛破車東遊西訪,參觀博物館,遊覽風景名勝。有一次大年初一,在中國城與叔嬸一家團聚之後,興致很好,大家決定登高望遠去天文台訪問,不爭氣的破車卻在此時拋錨。留下我先生對付破車,我帶著二老一小,幾經周折,輾轉回家。父親未露一絲抱怨,這使我一顆內疚之心略得安慰。

九個月的光陰一瞬即逝,猶如彈指一揮間。真是好景不長,父親不幸被診斷患有惡性腫瘤,需立即手術。當時我們已定下去黃石公園的計劃,父親表示願意放棄提前回國接受手術的設想,按原計劃與我們同行。父親在少年時代就從書本上知道了在美國有一個風景秀麗的黃石公園,他希望親臨其境,以了卻自己有之已久的宿願。

我們一家五口與摯友母子倆一共七人,租了一輛嶄新的小麵包車,懷著愉快的心情出發了。我們一行經拉斯維加斯( Las Vegas ),領略了燈紅酒綠的花花世界。沿途我們又參觀了 Zion 和 Bryce Canyon 國家公園。那數不清的紅土風化石柱,就像秦王兵馬俑,千軍萬馬,列陣待命。在鹽湖城,雖然那一望無際的大鹽湖看起來有些單調,但是到了周末的傍晚,城裏盛裝的摩門教徒,刹時間就把一個現代化的城市帶回到十八世紀,漫步在五彩繽紛的“古裝”人群中,仿佛時光倒流。這充滿異國情調的風土人情,和猶他人保留自己的傳統文化的精神 , 讓父親歎為觀止。

在舉世聞名的黃石公園,父親盡情地陶醉在青山綠水,奇花異草之間。各種奇特的地質景觀,使得父親對造物主的鬼斧神工驚歎不已。公園裏展現的人與野生動物、大自然的美妙和諧,又讓他為自然保護和生態平衡而抒發感慨。

這次旅行,曆時十一天,行程三千英裏,涉足六個州域,所到之處,景色各異。父親總是仔細地觀賞,還認真做筆記。置身於自然山水間,他卻還像是麵對工藝流程圖或機械生產線,一絲不苟地觀察記錄,孜孜不倦地學習研究。

父親的執著在幾年後才讓我領會到其中的意義。為了紀念父親,我在兩、三年前著手寫一篇題為《黃石公園遊記,隨感》的文章,好些地方需要具體數據,因為事過已久,記憶模糊,方才意識到父親當初的英明遠見。自己那時隻顧貪戀美麗的自然景色,而沒有注意原始資料的收集,“書到用時方恨少”,為時已晚矣。父親的筆記本必能幫助,可是它至今仍躺在大洋彼岸的書櫃裏安然休息。也許有一天我會把它找出來,在父親的字裏行間重遊黃石公園。

黃石之旅回來之後,父親在母親的陪同下很快就返回中國接受手術治療。據日夜照料病中父親的姐姐說,父親對在美國度過的日日月月一直念念不忘。她認為,這段時光大概是父親一生中最愉快歡心,最無憂無慮的時光。

七.最後的日子

十二年前的十一月初,秋風瑟瑟,落葉滿地。遙遠的家中突然傳來父親病危的消息。我與弟弟晝夜兼程,從美國趕回成都。

病床上的父親被癌症折磨得骨瘦如柴。但是兒女的回歸似乎又給他增添了新鮮的活力和求生的欲望,他懇求主治醫生請來專家為他會診,以尋找新的治療方法。聽說長在骨頭上的癌,會讓人疼痛難忍,可是意誌堅強的父親居然拒服止痛藥,他擔心自己會藥物上癮,因為在他的心中依然懷有與病魔長期作戰的計劃。他當時並未意識到,自己已無力移動病床上的雙腿,也已咽不下女兒為他烹飪的魚片粥和他平時喜歡的清湯豆腐。

我翻開一本離開波士頓前專門為父親壓製的秋葉,本想以那鮮豔明麗的色彩和多姿多態的葉型來贏得父親的歡心。但是他實在是心力衰竭,精神不濟,看了兩頁就閉上了眼睛。為了不弗我的好意,父親輕聲地說:“我休息一會兒再看。”我知道這以後就再也沒有機會了。拉著父親瘦骨嶙峋的左手,我在他的手背上印下一個深深的吻。終於,我將藏在心中幾十年而沒有說出口的話悄悄地傾吐給父親:“爸爸,我愛您!”父親說:“我也愛你。” 一股熱流衝進我眼眶 , 化作開了閘的水 ... ...

1993 年 11 月 7 日,在我和弟弟回國後的第三天,父親與我們長辭了。臨終前一天他對母親說:“我很幸福。”對於年逾古稀,生命垂危的父親來講,有相依為命半個世紀的老伴每日陪伴在側,又有四個兒女從天涯海角匯集到自己身旁,還有領導、同事、朋友們絡繹不絕到醫院探望,這無疑是一種安慰和幸福。每一個家人和親友都由衷地希望自己親愛的人懷著幸福的心態而去。

為了不驚擾鄰床的老先生,我們一家人非常節製地處理著後事。媽媽拿出一套藏青色的中山裝給爸爸穿上。他看起來整潔端莊,與當年去參加人民代表大會一樣。我跪在父親的床前,用小剪刀輕輕地為他修理胡須。以前我常常為父親理發,可是為他剃胡須卻是第一次,當然也是最後的一次。這早年紮得我哇哇亂叫的父親的胡茬,再也不會靠近我的臉頰。傷心的眼淚“嗒、嗒、嗒”地滴落在父親潔白的床單上。

父親被安葬在內江市郊,麵對著連綿起伏的山丘和一望無際的甘蔗林,身後環繞著他曾經工作過的幾十座糖廠、酒廠、食品廠、化肥廠。希望那些工廠至今依舊在出糖、造紙、產酒、製造食品原料。但願那些工廠仍然在源源不斷地向農田提供著肥料,讓莊稼、果樹葉肥莖粗,果實累累。這樣的話,父親置身在這片土地上也就心安了。

我雖然身在大洋彼岸,卻時常在心裏惦記著父親安身的那一麵小山丘,還有山頂上那條長廊和山腳下那汪水塘。幾年前回國為父親掃墓,我把為父親撰寫的《黃石公園遊記 ,隨感》供奉在他的墓碑前。下一次再回去省親,我一定要將這篇文章獻給父親。我要對他說:爸爸,在我的心中,您從來就不曾離去。您的音容笑貌時常在我的眼前呈現;您的生活情趣正在我的生活中續延;您的優秀品格 - 尊老愛幼、敬偶重友、正直善良、謙虛樸實、嚴於律己、勤於耕耘 - 始終是我做人的準則;您的故事、您的歌正在被我和我的後代承傳;您留給我的那份親情、那份思念將伴隨我直到永遠。

我愛您,父親!

- 寫於波士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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your boston friend thanks for sharing this wonderful memoirs... smooth reading; rich history; real loving and care families; and also very educational and entertaini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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