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幾天對年輕的谘詢師們說的最多的一句話是:使命感不要太強。麵對心理重創的災區人民,我會常常問自己:在災難發生的最初時候,我們心理工作者究竟能夠做些什麽?走近每一顆受傷的心靈,你會發現自己的力量是那樣的微 薄,那些谘詢理論和技巧是那樣的蒼白,你必須扔掉你的身份你的頭銜和你原有的角色,用真誠和關懷去傾聽去安撫去溫暖去陪伴,去做一些力所能及的事情,哪怕很細微很瑣碎,隻要災民有需要。
昨天北川回來後結束了扶貧基金會的活動,大家對這幾天的工作做了小結,我們從心理援助的角度,提出了供基金會參考的建議。小組的幾位成員都已經訂好了今天早晨回去的機票,我將去都江堰的一處災民安置點工作一天,完成我的心願和先前的承諾。昨天晚上和她們一一相擁告別,心裏好象有些分離焦慮,人和人之間的相識 相遇都是緣分,相伴同行互相支持的這幾天,我們彼此之間有了比較深的了解,我們相約以後再見。
一大早,我和易萍出發打車到去往都江堰的車站,在那裏乘坐大巴直達都江堰,再找車到蒲陽安置點,都江堰市的廢墟已經清理,大部分危房也已經拆除,道路十分暢通,一切看上去已經安定和有序起來了,大約化了不到兩個小時的時間,我們就已經在安置點開始工作了。
這是一個已經有1000多人居住的安置點,各方麵設施比較完善,建有黨支部、警務室,醫療、防疫、消防等,商店、食堂、浴室、盥洗間和公共廁所等也一應懼全,帳篷區分區編號,每個帳篷為一戶,每戶住5個人,整個安置點充滿了生活氣息。劉猛和小白等最早的支援者做了許多開創性的工作。
劉猛是心理學碩士,是來自河北一所大學的心理中心主任,他似乎有一種地震情結,第一次在小組會議上聽他發言時,記住了他說的一句話:我媽媽是當年邢台地震時第一個和周總理握手的。他在第一時間來到這裏,並且決定辭職做長期打算,這讓人很感動。還有一位讓人感動的是文靜瘦弱的白灝,她是一個山東女孩,畢業於浙 江大學心理係,已經拿到了美國的入學通知書,但是,她把自己一頭紮進這個災民營裏,把這裏的200來 各孩子都組織起來,以自己所學和愛心默默奉獻著,有時候真擔心她瘦弱的身體會支持不住。如今,這個點的心理幹預工作因為有了他們的努力,已經由無序開始走向正軌,他們的工作也已經被災民認可和接納。我今天將和盧悅等人一起繼續入戶訪談和篩選,另外,還要為誌願者做一次團體輔導。
在路上和一個誌願者交談,了解到他來自雙流,這次雙流縣到這裏做自願者的超過了萬人,大家都非常拚命的工作,什麽事情都搶著去做,休息的時間很少,他們最大的心願就是讓災民滿意,他告訴我,剛才有個80來歲的老奶奶坐在帳篷門口哭,他去安慰她,老人說,搬了帳篷後,發現香腸丟了,所以心裏想想很難過。他馬上去小店裏買了香腸來送去,老人破涕為笑了,誌願者也很開心。
今天一天,馬不停蹄地訪問了9個帳篷的住戶。從不同的角度了解了災民目前的情況,也對一些有需要的人進行了心理疏導。
走訪的第一家是4區的20號帳篷,和一位退休的大哥聊了很久,旁邊的小孫子在看書。他們除了希望學校早點複學以外,對目前的帳篷生活沒有什麽不滿意,隻是學校開學似乎是遙遙無期。他說,天災是沒有人能夠阻擋的,12號 那天的天崩地裂,真好象世界末日的感覺,晚上好大的雨,他們無遮無攔地在廣場上淋了一夜,接著是幾天的流浪,現在有帳篷住,太滿足了,住進這個帳篷覺得比和平時期的五星級賓館還要滿足。他說,小家的損失是慘重的,災難的降臨使家家都有悲傷的事情,但是我們看到了民族的凝聚力,看到了希望。地震發生幾個小 時,直升飛機來了,軍人來了,總理也來了,總理說的多難興邦,很受鼓舞。在我們災區老百姓眼裏,溫總理的形象已經超過了周總理,因為我們體會實在太深了。還有我們的軍隊,真的是人民的子弟兵,飛砂走石的搶救傷員,國家,軍隊,誌願者和全國人對災區的關心,把我們的悲傷也減少了。我想,他的話代表了很多災民 的心願,旁邊帳篷裏的老人補充說,誌願者化了心血來照顧我們,我們真的很滿足了,北川紋川的人可能連喝水都困難,我們這裏三頓飯有的吃,還有的洗澡,而且幹淨的連蚊子都沒有,真正體現了共產黨的好……在災區和災民接觸的日子裏,我們常常會被這樣的質樸和真誠而感動。
巧合真是無處不在,他和我說起了在映秀水電站工作的侄子李科,怎樣自己砍斷了腿求生的故事,而李科正是我幾天前在成都空軍醫院看望過的77床那位堅毅的電氣工程師。
在我們這個谘詢師團隊裏麵,我的年齡是最大的,很多地方都明確規定入川的誌願者年齡必須在45周 歲以下。而在和災民尤其是老人和孩子的接觸中,我發現年齡也有一種不可替代的優勢,在孩子眼裏我大概很慈祥,在老人眼裏的我卻很可信。住在帳篷裏的老人聽說我是這麽遠去的誌願者,更是表現出特別的熱情和感謝,而且什麽話也願意和我說,有位藏族婆婆一直拉著我的手不放,還讓她孫女端茶倒水扇扇子,傍晚在別的 帳篷裏碰到她又叫我進去坐,她那憂傷的眼神讓我無法拒絕;而那對晚上總也睡不著覺的老夫妻,在跟我學做放鬆操的時候,那認真勁兒真是非常可愛……
心理專家說,有70-80%的成人可以自我應對災難而不需要心理幹預,但是災難帶來的心理創傷是久遠的,有些刻骨的傷痛也許永遠都無法治愈無法忘卻。隻是短短的一天時間,接觸了幾個讓我心痛的個案,因為明天就要離開,我沒有太多的去觸碰,而是把記錄和建議留給了繼續留下來的盧悅他們。
——22歲的女孩:親人一個也沒有了,一直不能很好的睡覺,常常自言自語,手腕上腿上都有自殘的傷痕,也許有個人深層次的問題,昨天晚上突然失蹤,誌願者們費了很大勁才找回來,今天準備安排她做一些事情,希望她能夠分分心。建議精神科醫生介入,聽說已經有了安排。
——張先生是一個壯年男人,地震發生時他迅速趕到新建小學,他的小兒子在那裏上學,走進校園看到的是教學樓倒塌的廢墟,幾百名學生都被埋在了裏麵,現場很混亂,孩子的呼救聲,家長的哭喊聲響成一片。人們拚命地從廢墟裏去用手去扒,都江堰農校的學生很快趕來,一個小時以後武警指揮學院的學生也趕來了。他說:當時的 慘狀一輩子也無法忘記,一輩子……從廢墟裏挖出來的都是肢體不全的,就丟在一邊堆成了堆,後來怕受不了就把家長都請了出去,當時心裏就在想,我的娃一定沒有了。可是就那麽萬幸,15個班隻有一個班在上體育課,兒子就在那個班裏,看見他的時候,他嚇傻了,滿是灰塵的站在那裏,一動也不動……他在敘述的時候眼裏都是淚水,那一幕痛苦的圖畫時時閃回無法擺脫。
——新建小學大眼睛男孩歡歡:地震發生的時候,他們四年級正在上體育課,是全校唯一沒有被壓在廢墟裏的班級,班裏除三個重傷外其餘都幸免。但是,他目睹了教學樓倒塌時和前期搶救的慘狀。現在每天不肯出門,如非要出去就緊緊地牽著爸爸的手,不敢靠近牆邊走路,不願意多說話,隻是反複地翻看一本日本動漫書,不願意提 起學校,再不想去讀書了。
——6個月孩子的媽媽:當時家裏隻有她和孩子,在恐慌中抱著兒子從六樓跑下來,房子沒有倒,人也沒有傷,但是一直沒有安全感,總擔心地震還會來,擔心兒子會突然沒有了,每時每刻都守著兒子,連睡著了也不敢離開。
——導遊豔豔:那天下午還在接待遊客,看到房子就這樣一幢幢地倒下來,太恐怖了!弟弟沒有了,身上沒有傷,是憋死的;很要好的朋友,向娥中學的英語老師,本來16號要做新娘的,也沒有了。在新建小學看到了那些麵目全非的娃娃堆在地上,後來用蓬布蓋著一車車拉到火葬場了,閉上眼睛這個畫麵就會出現,真的太慘了。
…… …… ……
中午劉猛召集大家開了一個工作會議,匯總一周來入戶排查評估的情況,製定了六一兒童節活動的方案。我建議劉猛,現在我們做的還隻是建立關係和穩定化技術,但是當排查評估工作結束,真正進入到心理治療階段後,一定要嚴格按照科學原則來進行,尤其是保密原則,對每一個要跟蹤輔導的個案,都要製定可行的幹預方案由 專人負責,每一次谘詢都應該有詳細規範的記錄。
劉猛還帶來了外麵的消息,說新建小學遇難學生的家長在教育局發生了衝突,他們今天是去聽結果的,原先有承諾說28號會給他們一個答複,但是他們沒有等來任 何有關部門的領導。另一個讓人吃驚的信息是:剛才安居點來了4位剛從大山裏走出來的災民,他們不知道外麵發生了什麽事情,一心隻想活命,村長死了,村裏德 高望重的人組織幸存者往外走,他們翻過一座又一座山,經曆一次又一次觸目驚心的劫難,鞋子走破了,從死人腳上扒下來穿上,曆盡千辛萬苦,在地震發生16天 以後終於走到了這裏……
晚上在食堂裏為40多位誌願者做了團體活動,這是災民自發組織的誌願者隊伍,他們從災難中走出來開始為大家服務,這是愛心的傳遞,也是愛的奉獻!盧悅和小 白很辛苦的做我的助手,小帥還領頭唱了歌。但是由於受時間地點和人員等客觀條件的限製,活動沒有預想的那樣成功,原先製定的方案沒有如期完成,“我是你的 天使”和“天使留言”兩個環節沒有辦法實施,特意從成都購買的胸卡和天使留言的彩色卡紙都沒有用上,但是,安置點管委會的負責人非常滿意,認為這次活動對 團隊建設會有一定意義,促進了成員之間的相互接納,也使大家在一開始就有了歸屬感。
易萍通過朋友聯係到了車子,大家相擁著為我們送行。等轉輾回到成都已經是半夜12點以後了,雖然很疲勞,但是,這一天的工作讓我覺得充實而有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