浥 清 晨

自勉:可使食無肉,不可居無竹,無肉令人瘦,無竹令人俗。— 蘇東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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吃飯也尷尬(小說)

(2006-07-28 12:51:27) 下一個

       吃                     作者  覃


  聖誕節過後,天氣一下子冷起來。北方的冬天原本幹燥,這幾天就更是幹冷得都能聽到腳後跟兒皮膚皸裂的聲音。

  元旦那天是小竹的生日。從小到大凡是知道的人,沒有不說是個好日子的。過節,就透著喜慶,人人都高興。這生日好像也就賺了別人更多喜慶似的,小竹自己高興,認識的人大家也都咧著嘴樂嗬嗬的。

  今年的生日,過得讓小竹身心疲憊至極點。不是熬夜的緣故,而是往事的回憶令小竹心痛。當年的小是小非小恩小怨小愛小恨,像青澀未熟的果子,雖然不是可口倒也玲瓏可愛。簡單質樸清純的青蔥歲月,如今想來仍是徹心透肺般的感動震顫 。

  眼睛不斷潮紅淚水使勁忍了又忍,因為小竹最討厭淚流滿麵地形象。每每看到影視片裏的人哭得跟淚人兒似的,小竹就想,哭有什麽用,流自己的淚水清洗別人的傷口,別人犯的錯自己受懲罰,何苦呢!可是快步入中年的小竹,心在最後獨自麵對自己的時間裏沉到了月宮冰河裏。歲月不再啊!

 
  兩年前父親永遠的離開,讓小竹第一次麵對麵地深切感受到生命的短暫和無常。那以後,麵對一切生命時小竹的心裏越來越充滿了珍惜愛憐。愛生命,愛時光,特別是那些已經蒙了浮塵需要一遍遍擦拭才有些光彩的舊時光,倍受小竹的青睞。常常出現的回憶成了小竹閱讀生活中最美好的部分 。

  那年要過12 歲生日的時候,剛好父親出差回來,在家換休的幾天領著自己去城裏的自由市場買小米。那時候,才剛剛有自由市場這東西,什麽都憑本憑票的年代,能花錢在自由市場上自在地挑選黃燦燦的小米是件令人非常愉快的事情。

  放著麵口袋的背簍別掛在自行車後座的右側。小竹總喜歡等自行車滾動起來後跑兩步追上,然後手撐著後座兒跳上座位。這種感覺讓小竹興奮,跳躍的瞬間好像踏上了一種旅途,有一種期待從心中悄悄湧動著升起。

  跳上自行車跟著父親買過秋蘋果。在果園裏吃得牙根兒都酸倒了,後來見著大國光小國光紅玉,小竹都光看著,隻吃青香蕉紅五星那樣甜的蘋果。還跟著父親去附近公社老鄉家換過雞蛋,推著車挨家挨戶看似沒事兒地輕聲問有雞蛋換不?那時最怕的就是老鄉家院子裏的狗。汪,汪的狗叫聲,小竹不喜歡,直往父親的背後躲。還晚上去河裏摸過螃蟹逮過魚抓過青蛙……

  後來父親去世後的日子裏,一提起父親就不知不覺地津津有味地講起每一次跟父親出門買東西的事。
  可以從弟妹們的眼神裏看出自己的眉飛色舞,興奮和幸福。
  弟妹們說,真羨慕你12 歲就知道咖啡是什麽味兒了。

  是啊,咖啡對於12歲的小竹,根本不是什麽好喝的東西,像是燒焦的糊嘎巴兒衝的水。可是從12歲起,小竹就很自豪地跟人說,我喝過咖啡,跟我爸一起去的。

  喝咖啡的店不大,長方的桌麵上鋪著白色的台布,端上來的咖啡很燙,是白色的帶把兒陶瓷杯,托盤裏還放著一把不鏽鋼小勺。還有兩個白陶瓷杯裏放著白糖和牛奶。小竹小口抿了一點直皺眉頭,父親讓小竹加了糖和牛奶再喝,雖然還是覺著苦,不好喝,可小竹心裏很得意。之後,父親還帶著小竹去了電影院。不記得當時放映什麽片子了,大幅的花花綠綠的電影廣告和電影院前戴著大墨鏡的小年青留在了小竹的腦子裏。因為沒有電影票了,父親和小竹有些不甘心地站在那裏,片刻的猶豫中,那幾個戴著大墨鏡的小年青湊了過來。
  你們是新疆人吧?
  父親拉著小竹沒搭理他們走開了。
  怎麽成了新疆人?
  小竹心裏尋思著,看看父親頭上茸茸的皮棉帽,摸摸自己圍在脖子間的橙黃格子有穗邊兒的圍巾。
  父親說快走吧,別把買米的錢給丟了。

  小米是個好東西。小竹喜歡小米熬的粥。熬好的小米粥比生的小米顏色淺,小米粒熬到開了花最好,粘稠且清爽。小竹第一次坐月子的時候,母親每天都熬小米粥,還加了大棗桂圓枸杞,有時候還要打個蛋花,沃個雞蛋。這是小竹小的時候沒有的待遇,是奢侈的吃法。

  小米加上大米,那時候稱作“二米飯”。一個月能吃上有數的幾頓二米飯就樂得屁顛兒屁顛兒的。現在同年代的朋友在一起聊天的時侯,還戲稱吃飯快都是那時候練出來的。
  甭說大米飯,二米飯那都是低頭往嘴裏頭扒飯眨眼的功夫,桌上鍋裏盤裏的就什麽都沒影兒了。
  那叫一個快,那叫一個幹淨。
  都是苦孩子出身呐。

  上了中學大學,小竹也喜歡買食堂裏的粥。北方的早飯多是小米粥,南方多是大米粥。隻是食堂的粥怎麽吃都是大鍋粥的味道,找不到小時候的記憶。

  18 歲的生日是在大學過的。同學生日時,大家都是去食堂訂一大盆麵條,同宿舍的加上聯誼宿舍的,玩得來的加上看得上的、被看上的,十多個二十個人擠滿一宿舍,送上些暗地裏揣度半晌的生日禮物,什麽彩麵筆記本、雪白的仿古羽毛塑料圓珠筆、巴掌大的袖珍英漢小辭典……嬉笑、矜持之中煞是熱鬧熱烈。小竹也要如法炮製,請大家喝粥。可是那年的元旦正是新校舍建成迎來的第一個新年,院領導決定在食堂擺宴,師生共度佳節。入住的文、史、數學三大係的同學至今聚會時還念念不忘那夜的盛況。小竹的 18 歲生日就在彩帶高懸彩燈旋轉的食堂大廳中,各級領導們的新年祝詞中,同桌校友的清純笑語中,食足飯後的蹦嚓嚓、蹦嚓嚓的舞步中輝煌地度過了。

   
  快20年了,大學裏的這段往事,著實讓後來的學妹學弟們羨慕不已。進入了市場經濟的大潮後,大學怕也很難再找到那時的青澀質樸單純的同學友情了。這段回憶也正是小竹今年生日聚會後久久不能釋懷的所在。

  大學畢業時,教外國文學的裴老太太在食堂二樓的餐廳裏滿懷深情地說:
  姑娘們小夥子們,今天,你們站在同一個起跑線上,就要張開臂膀,迎接新的生活,祝福你們!

  真的,20 年後,小竹再見麵的同學中,很多已經判若兩人。女同學男同學中開始發福的人居多。就連當年最要好的蕭洋也一下子在電話裏沒聽出記憶中她的聲音。尤其是在機場重逢的時刻,眼前下巴尖尖略顯黑瘦戴著黑框眼鏡梳著齊耳短發的蕭洋,怎麽也跟在食堂二樓上上課時的圓圓臉胖胖乎乎帶著暗紅邊眼鏡的丫頭對不上。

  跟蕭洋聯係上以後,近似親情的那 種親切感一下子占據了小竹的心底,還有一種渴望就是能夠像從前一樣彼此毫無保留的暢談。
  但小竹知道這是需要時間的,畢竟那麽多年那麽多事在兩個人不同的新生活中流走發生。現實的陌生與記憶中的熟識強烈地衝撞著。
  重逢後的兩次見麵,有的時候讓感情細膩敏感的小竹迷茫,不知道該如何跟現在的蕭洋交流,甚至找不到合適的話題 。

  小竹生日聚會那天,同班的老鄉基本是湊齊了。
  多年的疏於聯絡,話題大多撿著上學讀書時的事情聊。

  當年誰誰暗戀著誰啦……

  誰是誰誰的夢中情人啦……

  誰誰吐的妙語,誰誰喊的驚言,

  描繪到精彩處大家笑,小竹也跟著笑。同時吃驚自己當年竟然是那麽渾然不覺,周圍有那麽多的人發生了那麽多的事,竟然沒有在腦子裏留下些絲毫的蛛絲馬跡。

  因著小竹是主角,那晚的氣氛於客氣中參夾著男同學的紳士風度。席間自然有小竹根本插不上嘴的話題和搞不清楚的人際關係。老同學現在的生活圈子當然而自然地要超出當年同學間的範圍。言談之中,小竹也知道了大學的老同學外地來出差的、行公事的、談生意的,但凡路徑此地吱聲露麵的,必是要聚會一場的,聚會一場那必是要賽酒的,地主不贏酒那也是不行的。

  兩瓶白酒見底,十多紮啤酒下肚,包間裏煙雲繚繞。小竹不會喝酒,幾乎滴酒未沾,菊花茶水倒喝了不少。大家餘興尚濃,提議飯後去唱唱歌。小竹不置可否,跟著大家的意思就是大家盡興。

  席間兩次去衛生間,小竹還吩咐了服務員把帳記在自己頭上,七八個人的飯局,小竹一副做東的思想。可是臨了還是不知道在什麽時候東已經被別人做了。錢沒有付出去,有點說不出的感覺在小竹的心裏嘀咕。之後打車去K歌,車費也讓坐在副手席上的帥哥給付了。

  司機嫌煩找錢,說有沒有零錢嗬?

  小竹趕忙掏出錢包,要遞過去。

  帥哥對司機說,別囉嗦了,給點麵子。怎麽也得讓我在女士麵前,嗬嗬有點兒,嗬嗬,那什麽吧。

  同坐後排座位的蕭洋使勁推了小竹一下。還不趕快下車,等什麽呢?   
  
     小竹悻悻不知所以地下了車。
  
不知道這麵子是留給自己了,還是老同學帥哥有了麵子了 。

  K歌。唱到最後還是帥哥輕聲跟小竹說要先行一步而告終了。
  老同學都紛紛戲讚帥哥是個模範丈夫好爸爸,知道顧家。
  而正唱得興致高的蕭洋這時也好像突然想起什麽似的,說也得走了,否則進不了住所,因為是有門限的。
  於是夜已至深的生日聚會徹底結束了。

  就近搭車,小竹、蕭洋和帥哥一輛出租車。
  回家的途中,小竹腦子裏還想著剛才唱歌的情景。大學時那麽少言寡語的小D,從聚會一開始就一直在侃侃而談,沒有他說上話的;唱歌的時候也一樣,甭管是誰要的歌,也沒有他不跟著二重唱的。小竹心中詫異這種質的飛躍,同時更是遠遠地不敢恭維他的歌喉。而小M 呢,則是一副痛改前非的樣子,八分投入地唱著他的老情歌。大家一致認為,那是他舍不得同窗四載的前妻呢。最可愛的就是老J,圓圓滾滾的腦袋,端靠在座椅上一副魯迅先生抽煙的深刻形象,難怪大家現在都叫他教授。是有點兒那麽個味道。

  正想著,蕭洋從副手席前傳來的聲音,讓小竹還沉浸在溫暖回味中的心一下子涼了。

  小竹,這次聚會的錢真應該你剛才去付,我應該把錢給你。

  還沒回過味兒來。接著就又聽到:

  小D剛買了房子,手頭緊。買房時還跟我借了點兒呢。

  老J剛換了工作,紮根不深,夫妻兩地孩子也還小,花錢的地方多……

  小M呢,你也知道,心血來潮,重新進校園圖謀深造。現在是沒工作的窮學生,靠老婆養著呢。

  帥哥,其實他也不富裕,買了房子也沒多久。
  ……

  小竹吃驚得嘴都合不上。這都說的是什麽呀?
  那種難堪、震驚讓小竹慌亂,下意識地去翻找背包裏的錢夾 。

  帥哥在旁邊連忙說,多少年嘛,才破費一次。
  ……

  蕭洋從前麵座位回頭探望的眼光麵孔,遙遠得讓小竹極力去躲避。
  小竹突然感覺到自己的自尊和臉麵就像被人扒光了衣服,赤裸裸地暴露著。

  蕭洋的聲音還在響著。

  今天,帥哥和我爭執了半天,結果各出一半。

  其實,我現在也不是很好,生意也是……

  小竹,我真應該把錢給你,你來……

  小竹的麵子就這樣被蕭洋在一起回去的出租車上聲音響亮地撕扯得一幹二淨。告別時,窘迫木然中隻是機械地點頭抬手目送著出租車漸漸遠去。

  北方冬夜裏的寒冷很快就穿透了小竹緊裹的大衣。瑟瑟顫栗中那種委屈羞辱令人有口無言。斷斷續續的隻言片語一次次在耳邊重複,它們變成了冬夜裏的寒流將小竹的心,從那一刻起狠狠地無情地衝進了月宮裏的冰河……

  被封凍了的小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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