懷 念 外 婆
外婆走的時候,一直沒有清醒。
外婆起先是開始便血,送到到醫院檢查後才知道是腦梗塞,急急忙忙請內科醫生檢查後,結論卻是要求出院!原因是醫生發現除了腦梗塞外,還有高到醫院儀器無法檢測出來的高血糖!再加上合並腎功能衰竭,心髒衰竭,綜合所有的病情,結論竟是----出院!接受這個結果隻有爺爺,爺爺說還是回去吧,省得她受罪。
我知道這個消息的時候,人在東京,不能想象撫養我長大的外婆,一向身體硬朗的外婆,上半年才在醫院做了白內障人工晶體置換術的外婆,術前檢查一切正常的外婆,為什麽會在突然之間病入膏肓?媽媽在電話中歎息道,還是回家吧,醫院裏沒有一個科室願意接收外婆這個麻煩的病人。我在電話這頭已經泣不成聲。掛了媽媽的電話,我急急忙忙就給我武漢各大醫院的大學同學打電話幫忙,在大學的同學錄上征求同行的會診意見!作為一個內科醫生,我明白拒絕病人住院讓病人回家的意思,我自己在國內當醫生時也常常對病人家屬這樣分析,與其到最後精疲勵盡人財兩空,不如回家少受點罪,讓病人在昏睡中安靜地走開。那時還自以為是站在家屬的立場替病人擔憂,還自豪的以為:總比那些吹噓什麽都能治,什麽都會治,最後讓人傾家蕩產以至人財兩空的江湖醫生來的坦誠和真誠。然而當自己身臨其境的時候,卻沒有那麽坦然。為什麽不再努力試一次?也許會有成功扭轉的機會?然而我也知道,更多的努力也許會加速病人的病情,腦血栓的治療要活血,而痔瘡的治療要止血,這一矛盾的原則是會讓每一個醫生都躊躇不前的。
外婆還是回家了,媽媽說外婆回家以後似乎睡眠安靜了許多,平穩的呼吸,輕微的鼾聲,還有規律的心跳,似乎比在醫院時好多了。我也明白這是做醫生的媽媽的自欺欺人。外婆回家的那一天,正好是我的23歲生日,也是外婆退休的第23個年頭。23年前的這天,也就是我降生的這天,外婆領到了單位的退休證,於是我就從媽媽的那個城市,來到了外婆這個城市。每天外婆除了在居委會幫幫忙以外,就是照顧我這個小不點。從此,外婆的身後也多了個小拖油瓶,開會時我在,發報紙我在,就連居委會的老年人活動室也成了我童年時代的樂園。這段無憂無慮的日子一直持續到我5歲那年回家上學。記得那天本來是很高興要見到媽媽的,在姥姥家門前搬了個小凳子等媽媽來看我,等到下午看見了媽媽,高興得我又蹦又跳的,可是晚上我卻被帶上了火車,離開了姥姥家。到現在我依然清晰的記得那天回家的火車車廂裏我的哭鬧聲,一回到家,我就迫不及待的拿出紙筆要給分開8小時的姥姥寫信,是一個不識字的小孩給一個同樣不識字的老人寫的信。信上寫的什麽我已經記不得了,隻記後來督促媽媽寄信時的表情和盼望回信的心情。從那以後,我隻有每個寒暑假才能見到我的姥姥。
外婆從醫院回家的這天,也正是我在東京的第一個生日,早上吃了生日蛋糕以後就和姐姐去了日本的湯島神社祈福,據說這裏很靈驗的。我本不信這個,更不相信一個踐踏了中國土地的國家的神靈能有什麽靈驗可言,何況日本的神還是去中國請的呢!然而在我無能為力的異國,我還是寧願相信這一次的祈福能夠如願以償。買了繪馬〈就是一塊小木板,用來寫上自己的願望,然後掛在專門的地方供神仙降福用的〉寫上了厄除祈願幾個字後,就掛在了最上麵的朝陽麵,希望神靈能第一個看到我的願望並給我賜福。
外婆仍舊睡著,病了5天沒有清醒,僅靠輸液維持體內的那點能量。我想,也許神靈看見了我的繪馬,讓姥姥就這樣睡著,哪怕像植物人一樣的睡著,睡到我年底回國的那天。然後像睡美人一樣,讓我的到來喚醒她。然後外婆從床上坐起身子抖抖袖子,下地張羅著給我做飯,一陣忙活之後端著香噴噴的紅燒肉從廚房出來,拍著我的腦袋笑我饞貓。然後勒令其他人不許和我搶。最後,仍舊做在那張太師椅上,看著我狼吞虎咽的饞樣,安靜的睡去。
姥姥是在17日的中午10點55分走的,也就是她回家的第2天。我想,也許姥姥一直沒有昏迷,一直很清醒,要不,她為什麽怕我難過,而選擇在我生日的第2天走呢?她堅持等到她親手帶大的外孫女過完生日,於是,她累了,長久地睡去了。
我終於知道了日本的神靈一樣是不靈的,哪怕繪馬掛的再高也沒有用。終於知道了我在來日本的第19天,我的23歲生日的第2天,姥姥還是去了。在她昏迷的第6天,她沒有等到她最掂記的人。
後來表姐告訴我,姥姥走之前,一直有眼淚順著眼角留下,可能就是放心不下你和姐姐在外地。也許因為姥姥一直沒有清醒,可是心裏是很明白的,沒有辦法表達,隻好以淚水告訴我們她的擔憂。
作為醫生的我,其實清楚腦梗塞病人的流淚是因為顱內病灶所引起的顱內高壓,從而出現球結膜水腫,出現流淚的症狀。然而我更相信姥姥的淚水是發自內心的,是她為見不著麵的朝思暮想的外孫女而遺憾,是她為獨身一人的大女兒而擔憂,是她為即將到來的冬天,老伴發作的氣管炎而擔心,也是她為這一生中唯一的一次生病住院而花費兒女們不少金錢而心疼。我知道姥姥其實並不想走,上半年我還在國內醫院上班時,曾經鼓動姥姥去做白內障晶體置換術,姥姥就曾說,換吧,換了以後看東西清楚些,也不會做菜時把糖錯當成鹽放錯了。還對我感歎道,等你媽媽明年退休了,我就和你爺爺過來多住一陣子,享享你們的福。現在你媽還在上班,工作忙,沒有時間照顧我,我一做完手術就回武漢算了。等明年再來時再多住些日子,到時候你們家也已經搬了新家,換了大房子,我和你爺爺過來住著也寬敞。姥姥做完手術的當天,就一個勁的嘟囔說這次手術花了我們不少錢,媽媽又要忙著做飯,又要值班,還不要武漢的那些舅舅過來幫忙,很是辛苦。我當時還安慰姥姥說:你看,你女兒外孫女都在這個醫院上班,你在7樓住院,孫女在5樓上班,女兒在1樓上班,來看您一趟隻需要按一下電梯鈕就到了,都方便,比在武漢住院容易多了。現在想想,我當時怎麽就那麽先知姥姥會在武漢住院呢?還是我的咒語靈驗了呢?現在的我,不得而知,後悔當初那麽多舌,是不是當初不加上最後一句的解釋,姥姥這次就不會生病而在“武漢住院”了呢?我不得而知。
姥姥手術出院隻在我們家住了一個禮拜就回武漢了,就這僅僅的一個禮拜,這也隻是我們借口以工作繁忙沒有時間送她回去和手術一周後需要複查視力為由而拖延的。姥姥自己的意思是出院第二天就回去的,還偷偷給爺爺打電話說想家,讓爺爺說服媽媽早些送她回去。後來爺爺還誤會的以為姥姥在這裏住的不開心,所以才要回去的。到後來我們才知道,姥姥是怕住在這裏耽誤我們工作,所以才急著回去的。末了,姥姥還是沒有把她女兒,外孫女的家當作自己的家。
現在姥姥走了,再也沒有機會來她女兒家裏享福了,也再也沒有機會“打擾”她的女兒工作了。
姥姥一輩子和爺爺住在武漢自己的小房子裏,房子還是爺爺當年從農村出來討生活時一分一分地攢錢買的,很小,衛生設備一概沒有。所以,姥姥生平最大的願望就是能等房子拆遷時換上新房子,大房子住。可惜,姥姥家房子拆遷的消息從我上小學,一直傳到我上班,就是沒有絲毫的動靜:可能寫個拆字容易,拆起來比較難吧。無奈,她的幾個兒女們又都不爭氣,沒有能力買大房子,都擠在小房子裏和他們一起住。環境稍寬裕的二女兒又在外地,姥姥不願意總待在外麵。何況家裏還有個牽掛的獨身的大女兒,姥姥更是不願意出門了。現在姥姥終於可以卸掉一身的重擔輕鬆上路了,但是,孤獨的姥姥真的舍得下這一切嗎?
姥姥最後一次住在我們家是大約半年前,印象中姥姥每天坐在家裏的沙發上,用她那近乎失明的眼睛望著家裏的大門,不看電視,不開燈,很專注的望著。那時的我不知道哪根筋搭錯了,一邊忙醫院的工作,休息時就往駕駛學校跑學習駕駛,忙得自己每天三頓飯都不知道是在哪裏吃的,更不用說回家陪姥姥啦。記得有一次出車很順利,回家時比較早,也就下午5點左右,開門看見姥姥一個人倚在沙發上,連燈也沒有開,嚇得我以為姥姥昏倒在沙發上了,連忙走近看個究竟才發現姥姥是睡著了。等她醒來問了以後我才知道姥姥是希望我們一回家她就能第一時間看見我們。那時的我不懂事,哄著姥姥說,等我拿到駕駛執照就可以帶您出去兜風了。心裏想著忙完了就可以在家陪姥姥了。誰知剛拿到駕照沒有幾天,又遇上非典,我作為全院最年輕的內科醫生,當然義不容辭的請戰,於是我被分配到火車上負責普查乘客的體溫和對付突發事件。這樣一來,一周才能回一次家。盡管我每次回家都大包小包的帶著外地的特產,姥姥卻比以前更寂寞了。第三次跟車時,在我例行的體溫測量時發現火車上有名工作人員高燒達40度,我隨即和他一起下車就近隔離。隔離14天,我一個人孤寂異常。在異鄉,沒有朋友,不能去關心發燒的戰友,什麽也不能幹,隻能靠用手機打電話來打發時間。可是,家裏人不敢和姥姥說我被隔離起來,隻說我要連續跟2趟車,所以要很長時間才能回來。我也怕引起姥姥懷疑,不敢給家裏打電話太頻繁。朋友們也大多戰鬥在抗非典的一線,沒有閑心和我煲電話粥。我身邊沒有書,沒有CD,沒有朋友,沒有親人,隻有手機。那是我有史以來最依賴手機的一次。好在那名工作人員是因為工作太勞累,再加上受涼,僅僅是普通的感冒發燒,才2天體溫就已經恢複正常了,各項指標也全部正常。這樣一來,我們倆倒是可以打電話互相解悶了—--誰叫他早不感冒,晚不感冒,偏偏這個時候生病—--病好了也還要再觀察7天才能出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