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早發現自己有詞語潔癖,是很多年前,第一次聽一個朋友說起“美金”這個詞的時候。
“我這個表,是在友誼商店買的,500美金。”他說。
“美金”這個詞從他嘴邊跳出來的時候,我的皮膚上迅雷不及掩耳地冒出一層雞皮疙瘩。
不就是個美元嗎?為什麽要說“美金”呢?難道一個國家有錢點,連個貨幣名稱也要拽一點麽?
其實不是憤恨,而是難為情,為這個詞裏包含的窮國對富國的、窮人對富人的諂媚之意。如果我有福柯那樣上綱上線的本領,沒準還能從“美金”這個詞中分析出當今世界的國際階級鬥爭局勢。
我還厭惡“banker”這個詞。Banker,聽聽這兩個音節,它們組合在一起怎麽就這麽讓人臉紅呢,簡直跟“胴體”有一拚。其實我對Banker這個職業本身一點意見也沒有,隻不過凡是我認識的自稱banker的人,其實都是假banker,以至於Banker這個詞在我腦子裏直接跟“意淫”粘在了一起,就像“三裏屯酒吧街”在我腦子裏直接跟“裝蒜”粘在一起,“共和國”直接跟“炮灰”粘在一起一樣。就算有一天我認識了一個真的banker,我也希望他不要用“banker”這個詞,建議他用“圈錢的”。“圈錢的”,多靠譜啊。
跟Banker有一拚的,還有“高尚住宅”這個詞。第一次在報紙上看到這個詞的時候,我心想:靠,還有“卑鄙住宅”不成?
以前有一個時尚雜誌記者非常迫切地追問洪晃:請問,你們“上流社會”的生活是什麽樣的?還好,洪晃畢竟是洪晃,她說:“什麽上流社會,我屬於下流社會!”看來,有錢人其實也不象我們所期待的那樣愚不可及。
還有一個詞讓我害臊,就是“外省青年”。我印象中好像19世紀的法國、俄國小說裏,老出現這個詞――估計法文或者俄文裏有個詞叫“外省的”,所以譯過來就成了這個樣子。但是後來我國當代的一些詩人、作家什麽的,也開始自稱“外省青年”。我琢磨著,無非就是一幫山東青年、四川青年、江西青年什麽的,想靠著這種翻譯文體來洋化自己身上的土氣而已。什麽“外省青年”,直接說“外地人”不就行了,自卑成這樣,何必。
我甚至連“老百姓”、“民間”這樣的詞都反感。當然不是因為我對“老百姓”、“民間”本身有什麽意見,而是我發現但凡笨蛋想給自己的弱智、狹隘撐腰的時候,就開始西裏嘩啦地倒這樣的詞匯。記得以前有一段時間,一幫詩人寫不出好詩來,突發奇想,決定用把別人打成“學院派詩人”而自稱“民間派詩人”的方式來治療自己想象力上的陽痿,跟老毛當年搞不好經濟所以成天搞階級鬥爭如出一轍。
不過,話又說回來,不應該再給詩人落井下石了。如今“詩人”這個詞也很潦倒,其落魄程度,跟“女博士”、“陳凱歌”、“蔡國慶”、“老靈魂”這些個詞匯不相上下。
還有一些詞匯,它們本身其實是很無辜的,但是由於它們被使用的頻率太高了,被用舊了,用髒了,這樣的詞匯,也招人煩,比如“殘酷青春”,比如“郭德綱”,比如“西藏旅遊”。
哦,對了,還請不要跟我提起“喬姆斯基”。我知道你反伊戰,我知道你讀過半篇他的文章,但是,請不要跟我提什麽喬姆斯基,我真的很討厭他,更討厭精神上的狐假虎威。跟“喬姆斯基”一個係列的詞匯,還有“德裏達”、“現代性”、“範式”、“吊詭”、“《讀書》”和“《萬象》”。我知道這不夠厚道,不過這些個詞匯確確實實讓我產生一種生理上的不適感。誰要拿這些來跟我吹牛,我特想派吳君如去扁他,讓她叉著腰罵道:你小子學什麽不好,學汪暉幹嘛!
事實上,我討厭來討厭去,無非就是討厭一個字:裝。這年頭,在使用詞語上不愛衛生一點,弄不好就給弄個精神上的拉肚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