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桃園夢的破滅
春天。寧靜的早晨。鳳河之濱的玉山村。
忽然,一陣撕心裂肺的哭聲——孩子的哭聲,震天動地地從方本善的宅子裏傳了出來,驚動了四鄰八舍。一向他們隻知道方本善的兒子賴生好哭好鬧,卻從來沒有聽見他哭得像今天這樣可怕。這哭聲好像部隊長官下達的命令一樣,瞬間喚來了一群人。其中有東鄰家賴生的本族四叔方本壽,還有前鄰家賴生的本族大娘——一位矮個子瘦臉的女人,她是賴生的好朋友方雲水的媽媽。
這時候,隻見賴生正在磨台前的地上打著滾兒哭,渾身沾滿了泥土,鼻涕淚水縱橫了一臉,嘴裏嘟噥著。他的母親周月英——一個身軀高大、脾氣暴烈的女人,手執笤帚站在一旁,用刺耳的尖嗓門教訓她的兒子道:
“你還不起來?看我這笤帚疙瘩輕饒了你!起來!你聽見了沒有?”
接著是劈劈啪啪地一頓打,沒頭沒腦地,像狠心的人在打一隻小動物似的。
那個小名叫賴生、大名叫雲漢的孩子,由於皮肉之苦,本能地從地上彈了起來,一隻手撐著地麵,斜著身子,扭過頭去,用紅腫的眼睛望望站在他身後的母親,哭著說:“把我蓋的高樓糟蹋了,還打人!”
“月英,你打得太沒道理。你弄壞了他的寶貝,他能不哭嗎?”方雲漢的奶奶宋氏停了舂米的活兒,從走廊裏跑過來,一麵用枯瘦的身子擋住兒媳,一麵說。她氣喘噓噓地揩著額上的汗珠兒,時不時攏攏垂在額上的灰白頭發。
她那張臉是慈祥的,她目光是善良的,但是,當有人侵害她的孫子時,她的臉也就陰沉起來,目光也變得叫人害怕了。
“都是叫你和他爺爺慣的,任性!”周月英衝著婆婆憤憤地說。
宋氏知道,她的兒媳是那種有理無理都要占上風的人,因此不願意跟她爭吵。她彎下腰,一麵愛撫地用手抹著雲漢臉上的淚水,一麵哄他道:“別哭了,好孩子,起來吧,抽空兒我幫你做一個更高的高樓”。
經這一勸,雲漢坐直了身子,哭聲也變小了,隻是偶爾抽泣一聲,肩膀隨之聳動一下。
然而他的母親並沒有罷休,繼續用尖而高的聲音刺她兒子那心上的傷口:“沒出息的東西!老鼠生來就會鑽地洞,你也隻會玩弄泥蛋子!”
“嫂子,對孩子是不能慣,可也不能像你這樣打罵。要是有人把你喜歡的針線弄壞了,你不發瘋才怪呢。將心比心吧”。方本壽插嘴道。別看他隻在速成班學了幾個字,可他懂得的道理不少,口才也好,連目空一切的周月英有時也講不過他。
雖然如此,周月英是不會作任何讓步的。
“滾開,小鬼兒,沒你的份兒!”周月英用不屑的目光瞥了方本壽一眼道,“要是你娶了老婆,生了孩子,你也這麽慣他?你看他這手,都裂了一個個小孩嘴似的血口子。整個春天,他不幹別的,從早到晚地耍那黃泥巴,忙著蓋什麽樓啊閣的”。她指著窗子下麵那一攤“樓房”倒塌形成的廢墟叫大家看,那些“磚瓦”已被踩變了形,狼藉了一地。
“要是我的孩子,我保證不會動不動就打,你不知道打人犯法嗎?”方本壽不服氣地摔下這句話,轉身走了。
“我自己的孩子,我愛怎麽打就怎麽打,誰管得著?”周月英望著方本壽的背影,理直氣壯地高聲說,她的脖子都鼓得發了紅。
“他嬸子,不是你嫂子我說話不好聽,”這時候,方雲漢的大娘插嘴道,“咱當爹媽的,當然不能慣孩子,慣子如殺子嘛。可管孩子也得有個分寸,咱也是從小孩子過來的人呀。俺那小的時候,用麥秸編個蠍子,叫俺娘給燒了火,俺還哭了一天呢。大人不當回事的東西,在孩子手裏比命根兒還重要呀!”她說話用的是南山腔,聲音柔和,叫人聽起來很舒服。
然而周月英卻不為所動。“不管你們怎麽說,孩子是我養的,我怎麽管都是對的!”她固執地說。
這時賴生的父親方本善從外麵回來了。他肩上扛著把大钁頭,手裏拿著把羊角蔥。
“又作孽了?”方本善看了看妻子那發怒的臉色,目光掠過眾人的臉,問道。
方雲漢見機地站了起來。他雖然任性,又有爺爺和奶奶的庇護,但也深知他父親那手掌的厲害。別看方本善當著村支書,他對妻子卻是唯命是從,隻要她向他遞一個眼色,他準會像老虎一樣撲過去,把他的兒子窮揍一頓的。七歲的賴生曾多次吃過他的苦頭,屁股常常被打得又紅又腫。
奶奶宋氏怕孫子吃虧,便向賴生的大娘遞個眼色,大娘便牽著賴生的手出去了。
他在大娘家吃了飯,便把剛才在家挨打的事忘到九霄雲外,跟著他的好朋友方雲水出了大門。
這是一個風和日麗的天氣。他們像燕子飛似地跑著來到鳳河邊。
鳳河是天然的兒童樂園。它蜿蜒東來,至玉山村北,河麵寬出了不少。清澈的河水像琉璃一樣,在細密的紅沙上滑過去;又像透明的薄紗一樣鋪展在河麵上。這水是從鳳山上流下來的天然泉水,喝一口也是甜的。“花條”、“白跳”逆水竄遊,在水麵上犁成一道道淺淺的溝紋。水邊,姑娘們一麵用長杵捶著衣裳,一麵哼著不知名的小曲兒,或者愉快地縱聲談著,笑著。河這岸隆起了一大片沙灘,仿佛從大麵包上切下來的一塊,新鮮得好像剛剛被河水衝洗過,上麵還有一些細小的“浮柴”。不時飛起一兩隻沙禽,又緩緩地落下。沙灘的南麵是一片楊柳,已被靈巧的春風雕刻出嫩黃的細葉。而林中的沙土地也叫初生的小草染黃了。不時有幾隻白嫩的小蝴蝶不知從什麽地方飛出來,小心地扇動著它們的翅翼翩躚著。而小鳥兒們早在樹枝上嘀嚦鳴囀了。
雲漢和雲水就是從這片樹林間穿過,上了沙灘,來到水邊的。
舊曆三月的河水還是有些涼,但他們卻毫不猶豫地脫掉鞋子,把它扔在沙灘上,又將兩隻腳插進河水。他們拍著巴掌,像念咒語似地喊著“‘花條’——‘白條’,‘白條’——‘花條’”跟在魚屁股上往河的上遊趕著。魚兒在沒命地往上竄。後來它們累極了,想稍事休息,卻被他們迅疾地用手捕獲了。
他們折一根柳條兒,把一二寸長的魚兒穿了起來,由一人拿著,另一人又去捉,直到把那根柳條兒穿滿為止,才提著銀光閃閃的魚串兒上了岸。
“你拿回家去吧,叫我大娘煎了給咱吃”。方雲漢將魚串兒遞給雲水說。
“還是你拿回去吧”。雲水推讓道。
“不,我要是回家,他們就不叫我出來了”。
於是,方雲漢在河堤上等著,雲水把魚送回家去。
此後的兩個星期裏,方雲漢不再玩弄泥巴了,每日裏都是在鳳河上玩耍。他捕蝴蝶、逮螞蚱、捉沙蟲兒,有時到田野上捉蜥蜴,到樹林裏聽鳥兒鳴叫。
幾場春雨潤濕了大地,在煦暖的陽光照射下,楊柳的葉子變青變大了,草兒也蓊鬱地生長起來。雲水和雲漢兄弟倆也不斷變換著玩耍的方式。
鳳河是一條利河,它源源不斷的流水給兩岸的人民以捕魚、灌溉、洗浴之利,它是當地人民的母親。但是它不惟溫柔平靜,也有暴怒之時。每年的夏末秋初,鳳河總有一兩次漲水。當暴雨傾盆、山洪一瀉千裏之時,它便開始橫溢了。這時兩岸村莊往往牆傾屋摧,傷及人畜。
但是這一瀉千裏、四處漫溢的河水,卻造成了另一方麵的奇觀,它將植物的種子從一地帶到另一地,使它們在新的地方發芽生長。我們往往驚歎鳳河兩岸那些叫不上名堂的樹木花草仿佛是神力造成,豈不知河水的作用是不可忽視的。
其中最為兒童們所喜愛的,就是借助春溫和雨水而張口發芽的桃和杏。在鳳河兩岸,如果你有心尋找的話,那麽在沙灘、林間、田頭、路旁、宅邊並不難找到。兒童們將一株株可愛的小桃樹或小杏樹,小心地用鏟子掘起,帶著原有的泥土移植到家中或園裏,勤懇地澆水施肥,使之長大。他們的目的不在於將來享受它們所結出的果實,而在於從這種活動中取得快樂。
雲水和雲漢所進行的就是這樣一種活動。
這天上午,他倆相約來到河邊。在一片蛙聲中,他們低頭尋覓在潮濕的沙灘上,不久就有了收獲。
“我找到了一株!”方雲漢像發現金子一樣激動,蹲下來,顫抖著雙手挖那株小桃樹。他小心翼翼地用手扒掉它旁邊的沙,生怕碰壞了剛發出的嫩芽,那種認真的態度,不亞於園藝家在搞嫁接。
像破卵而出的小雞,這株小桃樹的幼芽剛剛撐破了桃核,從裏麵探出頭來呢。連著根的桃仁有一層深紅的表皮,叫人看著感到親切。
幾乎同時,方雲水也找到了一株。
當臨近中午的時候,他倆分別找到了四五株。回家時,方雲漢又在路旁的菜畦頭上找到一株。他從園邊的洋槐枝上折了一根枯枝作鏟子,用它挖出了他的寶貝,於是滿載而歸。
方雲漢回到家裏,正值奶奶端上飯菜的時候,全家已開始就坐吃飯。可是方雲漢哪裏顧得肚餓,他找到了一把笨重的钁頭,在靠近豬圈的地方開辟了一個小小的園地。他不住地噓著氣,不時地抹一把汗水。盡管非常吃力,他還是刨起了堅硬的地皮。然後他蹲下來,用手把土挼鬆,接著挖了幾個小坑,小心地栽下小桃樹。又在每一株周圍壘起了一圈坎埂兒,分別給這些幼芽澆了水。
而此時,奶奶喊了他多次叫他吃飯,他都跟沒聽見一樣。直到他的種植工作完成,又滿懷欣喜地欣賞了一遍他的勞動成果之後,這才放心地來到飯桌旁,津津有味地吞下兩個煎餅。
此後數天,他又到野外找來不少小桃樹,把它們請到他的“桃園”裏。方雲漢對待這些幼芽,仿佛慈母對待嬰兒,在他的精心護理下,這群幸運者居然健康地成長起來了。而在這段時間裏,方雲漢就是做夢也在管理他的桃林。
一天早晨,他被夢中的情景笑醒了。
“笑什麽呀,賴生?做了什麽美夢?”奶奶慈愛地看看睡在自己懷裏的小孫子那張憨憨的小臉兒,問道。
“奶奶,”方雲漢坐起來,興高采烈地說,“你猜我夢見什麽了?”
“夢見過年了?”奶奶猜道。
“不是”。
“夢見吃餃子了?”
“也不是”。
“那你夢見什麽了?噢,是不是夢見爺爺給你買來爆竹了?”
“沒有。奶奶,你想也想不到,我夢見我的小桃樹長大了,開花了,像晚霞一樣好看”。方雲漢眉飛色舞地說,顯然仍陶醉於他的夢境,“後來——奶奶,你猜怎麽著——花謝了,樹上結滿了小桃子,小桃子上還有一層白毛呢。小桃子長成大桃子,大桃子又紅了腮幫兒,可好看了”。他邊說邊用手比劃著桃子的大小。
“你沒摘幾個嚐嚐嗎?”奶奶故意逗他道。
“我剛要摘,就笑醒了。可惜呀”。方雲漢遺憾地說。
“你夢裏的桃樹長得是快,可是,賴生,你沒聽說‘桃三杏四’嗎?一棵桃樹從栽下到結桃子要三年呢,杏要四年,這還得好好澆水施肥”。奶奶說,一麵從床前的長凳上給孫子取過藍夾襖和大腳褲兒來。
方雲漢皺了皺小小的眉頭,不再言語,好像在思考什麽。奶奶幫他穿好衣服。
三年,在七八歲的孩子腦中,是一個十分悠長的時間。方雲漢使勁地回憶著已經過去的三年中他的經曆,就好像從很遠很遠的天邊慢慢走過來似的,遠模糊,近的清晰。可是時間再長,他也要盼著他的桃樹長大、開花、結果。他要在十歲那年摘到他的桃子,用它來孝順奶奶和爺爺。
從此小雲漢再也無心幹別的,天天圍著他的“桃園”轉,澆水,鬆土,再澆水,再鬆土。每天清晨起來,他都觀察一下小桃樹的變化,用草棒兒量一量它們長得多高了。當他覺察到他的桃樹有明顯變化時,他心裏是無法形容地愉快。
然而,悲劇發生了。
一天早晨,方雲漢早早起了床,他要給他的“桃園”插一個籬笆,以免他的桃樹被雞啄掉葉子,也防止被人不小心踩倒。他先在“桃園”周圍澆了些水,讓它滲濕泥土,又弄來一些樹枝,將它們截得一樣長短,然後一根一根地插起來。
“賴生,跟你妹妹抬水去”。他的母親周月英發話了。原來這一帶人一般都吃河水,他們在河邊的沙灘上挖一些泉子,經過簡單的過濾,便用來燒茶煮飯。大人可以用泥罐挑水,小孩兒則兩人抬一罐。像方雲漢這麽大的兒童,跟比他小兩歲的妹妹雲芬也隻能抬半罐。
雲漢似乎沒有聽見母親的吩咐,仍像蝦一樣繼續弓著腰插樹枝,而雲芬則已將一根竹扁擔伸到罐係底下了。
“我叫你去抬水,你耳朵聾了?”周月英站在堂屋門口催罵道。她鼓起脖子筋,氣得臉發紅。
方雲漢這才漫不經心地直直腰,歪著頭瞅瞅他的母親,說:“我這就插完了呢。”
說是這麽說,離整理好籬笆其實還有相當一段時間。方雲漢繼續進行他的工作。
像迅雷一樣,周月英猛地竄過去,狠狠地揪住兒子的耳朵,問他聽話不聽話。
雲漢疼得齜出了牙,說不出話。周月英稍稍鬆了一下手,方雲漢才哭出聲來。
雲芬也嚇得哭了起來。
正在廚房裏燒火的奶奶聞聲跑來勸阻,卻被周月英一把推到一邊;待宋氏又過來時,周月英已經把雲漢的小桃樹拔了個精光,並且用鐵鍁全部鏟斷了。可憐的小桃樹們隻剩下斷肢殘臂,像被無辜濫殺的人一樣,殘缺不全的屍首橫七豎八地躺在地上。
方雲漢目睹眼前的慘狀,想到他桃園美夢的破滅,特別是,他想到他不可能再用這些桃樹上結的桃子孝順奶奶了,便號啕大哭起來。
奶奶心疼地拉過孫子,把他抱到廚房。誰知這時鍋底下的火已蔓延出來,引著了鍋灶旁的碎柴草,濃煙滾滾,眼看發生火災。
恰巧方本善從外麵回來,他用鐵鍁拍滅了火。
火是救下了,方雲漢卻在劫難逃。待方本善問清了緣由之後,便迎合著他的妻子,扒下兒子的褲子,將他的屁股著著實實地打了二三十八掌,直到那屁股高高地紅腫起來,他也覺得累了,這才住了手。
在這種情況下,身體羸弱的奶奶是無能為力的。她領著自己的孫子,哭著往門外走去。究竟要到哪裏去,她也不知道。幸好在外麵拾糞的爺爺方世儒回來了,他把妻子推了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