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圍城”與“百合心”::
錢鍾書先生曾經在法國留學,對法蘭西文明有著深刻的理解和把握。他常常通過對一些法文字詞和成語的辨析、運用,提示出其中的思想意義,造成一種奇異的修辭效果。長篇小說《圍城》與《百合心》的書名,就驗證了這一點。
按照小說的提示,“圍城”一詞脫胎自法語“被圍困的城堡”(fortresse assiegee),意思是說“城外的人想衝進去,城裏的人想逃出來”。這個解釋出自留法女博士蘇小姐之口,想來不會錯。小說中的哲學家褚慎明則講英國哲學家羅素也對他談過這個意思,不過用的比喻是鳥籠。羅素引用一句英國古話,說“結婚仿佛金漆的鳥籠,籠子外麵的鳥想住進去,籠內的鳥想飛出來;所以結而離,離而結,沒有了局。”羅素是否對他講過這個話,我們不好妄測,不過,據知名學者趙瑞蕻教授說,在錢先生非常喜歡的法國文藝複興時期思想家蒙田的《隨筆》第三卷第五章裏,確實說過這樣的話:“婚姻好比鳥籠:人們看見外邊的鳥拚命要進去,而裏麵的鳥拚命地想出來。”
“圍城”也好,“鳥籠”也罷,由於小說情節主要是圍繞著主人公的婚姻與職業而展開的,所以,一般人就覺得錢先生采用這樣一個比喻性的書名,是想說明人類婚姻與職業的盲目性。其實,錢先生所要揭示的,並不僅限於婚姻和職業,而是要揭示人的生存狀態,揭示人性的盲目與混亂。人在這樣一種進進出出的生存狀態中,失去了目的性,就像是無頭蒼蠅,最終在忙忙叨叨、胡裏胡塗裏結束了生命。顯然,它帶有存在主義哲學的味道。
那麽,既然意思一致,為什麽小說取名“圍城”而不叫“鳥籠”呢?這就要聯係小說的背景來看了。小說的背景,就是中國的抗日戰爭。那時的中國,恰好就是一座圍城。據日本學者中島長文講,1979年初他到錢先生家裏曾經問起過“圍城”這個詞的來曆。錢先生從書櫥裏取出一冊《史記會注考證》,翻開裏麵的《魯仲連傳》,然後讓他看下麵的一段話:“吾視居此圍城之中者,皆有求於平原君者也。今吾視先生之玉貌,非有求於平原君者,曷為久居若圍城之中而不去也?”這段話本來出自《戰國策》中的一個著名故事,即《魯仲連義不帝秦》。故事中說,戰國後期,秦國包圍了趙國的首都邯鄲,有人勸趙國屈服,尊秦為帝;這時有個叫魯仲連的人站了出來,嚴厲批駁了各種投降論調,堅決主張抵抗,最後終於在外援的幫助下解了“圍城”之圍。這樣看來,“圍城”的“當下意義”,也就不言自明了。正因如此,日本人對“圍城”這個書名非常敏感,竟然在日譯本裏給小說起了個不倫不類的書名《結婚狂詩曲》。
《圍城》是一部非常優秀的小說,但錢先生對它並不很滿意。於是,在《談藝錄》出版後,抽空又寫長篇小說,取名為《百合心》,中心人物是一個女角。大約已寫成了兩萬字。1949年夏天,錢先生全家從上海遷居北京,手忙腳亂中,他把一疊看來像亂紙的草稿扔到不知哪裏去了。從此興致大掃,一直沒有再鼓起來。他說:“假如《百合心》寫得成,它會比《圍城》好一點。”“如果稿子沒有丟,心裏癢得很,解放後肯定還會繼續寫。如果那幾年給查到,肯定會遭殃!”《百合心》的夭折,實在是一件非常遺憾的事情。
“百合心”的書名,也脫胎於法文成語(Ie coeur d’artichaut),意思是說人心就像一隻百合,總是層層剝落,最後成為虛無。顯然,它的寓意是很深的。
錢先生在《談藝錄》的補訂本裏曾經引用過法國當代文論家羅蘭·巴特(R.Barthes)《風格及其影像》中的一個論斷,說誦詩讀書都不應局限於文字的表麵,即死在句下,而應該超越文字表麵,去領會文字背後的精神實質,因為由文字組合而成的“本文”有一個特點,就是其結構“猶玉蔥層層剝揭,內蘊核心,了不可覓。”這樣一個思想,法國哲學家德裏達(J.Derride)在《寫作與差異》中也有過類似的表達。前幾年頗引起我國讀書界關注的英國小說《小世界》,以脫衣舞作比喻,也說讀書就像是看脫衣舞,在於看對方如何脫,而不在於看其脫下,因為對方一旦脫下,也就沒有什麽意思了。
錢先生非常看重當代西方思想家的著作。盡管他並不讚同這些思想家的思想體係,卻非常重視他們的某些具體論斷。“百合心”這個書名,就頗有後結構主義的味道。但是,它的寓意同樣不限於讀書誦詩(即文本解讀),而是指向整個人生,帶有強烈的悲觀主義色彩。當然,我們也可以說,整個人生,就是一本書(文本)。那麽,這是怎樣的一本書呢?錢先生說:“人既然活著,就本能地要活得更好,更有意義。從這點說,悲觀也不完全可取。但是,懂得悲觀的人,至少可以說他是對生活有感受,發生疑問的人。有人混混沌沌,嘻嘻哈哈,也許還不意識到人生有可悲的方麵呢。”看來,人生這本書裏寫著許多可悲的故事。這些可悲故事的主題之一,就是“百合心”。百合心,就是沒有終極的意義,沒有實質和結果,有的隻是過程和層次,並且在層次的剝落過程中消失得一無所有。即便你看到了實質和結果,也隻意味著認識的終結;終結了,還是一無所有。我發現,錢先生作品的結尾,幾乎全都歸結為一無所有,即虛無。例如《圍城》的結尾是老鍾打鳴,“無意中包涵對人生的諷刺和感傷,深於一切語言、一切啼笑。”《上帝的夢》則是上帝伸著懶腰,對著死氣沉沉的落日、生意已盡的世界,長長地打著厭倦的嗬欠,張大了嘴,好像要一口吞卻那無窮無盡,難消遣的光陰。《貓》的結尾是無限地向自己展開的永遠走不完(即無結果)的人生路途。《靈感》的結尾是“猜不出”。《紀念》的結尾是偷情與無知。等等。總之,無一不是“百合心”。人忙碌一生,追求這,追求那,最後不過是可悲的一場空而已。我想,百合心的寓意就在這裏,也就是《紅樓夢》中“好了歌”所唱的。
作者李洪岩
轉貼作鋪墊,引出“百合心”。新貼了一篇原創,當可答疑解惑。
等等,這李老先生不是閣下本人吧?果真如此,那蟲兒失敬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