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鐵生與“心理健康之友”的談話
兩個月前,友誼醫院神經科心理門診為加強對心理障礙病人的心理治療,為彌補正常門診病人多、時間少的矛盾,決定用每月最後一個星期六的上午,為心理門診的病人進行集體心理治療。 7 月 28 日,他們請來了老朋友史鐵生。
坐在這個位置上的本該是位大夫,可現在卻是個病人,一個資深病人。我是以一個老牌病人的身份,跟各位交流一下生病的體會。所以我隻能保證以毫不隱瞞的態度來說說我自己的經驗,看看有沒有什麽可以讓各位借鑒的東西。這個開場白有兩個目的。一是請各位不要對我抱太大希望,二是我自己先給自己減輕一下負擔。我寫作的時候,也總是先給自己減去負擔,勸自己 : 別去想這一回能寫得多麽好,能夠在哪兒發表,甚至得一個什麽獎,這一回隻當是閑來無事自己跟自己說說話,寫一篇廢品吧。這樣勸過自己心裏就比較輕鬆。
困境不可能被消滅
同是生活在這個世界上,誰的生活中都難免有些艱難,誰心裏都難免有些苦惱和困惑。甚至可以這樣說,艱難和困惑就是生命本身,這是與生俱來的,甚至終生不能消滅的,否則人生豈不就太簡單了 ?
設想一下,要是有一天生活中的困難都被消滅幹淨了,人生實在也就沒什麽意思了 ; 就像下棋,什麽困阻都沒有你可還下的什麽勁兒 ? 內心世界比外部世界要複雜得多,認識內心世界比認識外部世界要困難得多。心理的問題浩瀚無邊,別指望一蹴而就即可解決所有我們心裏的迷惑。那麽指望什麽呢 ? 我想,人們能夠坐在一起敞開心扉,坦誠地說一說我們的困惑,大膽地看一看平時不敢觸動某些心靈的角落,這就是最好的辦法。心裏的困惑存在一天,這辦法就不會過時。就是說,一切具體的心理治療方法,都要由這樣的開端來引出。自我封閉,是心理治療的最大障礙。
與人交流達到新境界
困境不可能沒有,艱難不可能徹底消滅,但是人與人之間的交流、溝通,宣泄與傾聽,卻可能使人獲得一種新的生活態度,或說達到一種新境界。什麽新境界 ? 我先講個童話,《小號手的故事》。戰爭結束了,有個年輕號手最後離開戰場回家。他日夜思念著他的未婚妻,可是,等他回到家鄉,卻聽說未婚妻已同別人結婚 ; 因為家鄉早已流傳著他戰死沙場的消息。年輕號手痛苦之極,便離開家鄉,四處漂泊。孤獨的路上,陪伴他的隻有那把小號,他便吹響小號,號聲淒婉悲涼。有一天,他走到一個國家,國王聽見了他的號聲,叫人把他喚來,問,你的號聲為什麽這樣哀傷 ? 號手便把自己的故事講給國王。國王聽了非常同情……看到這兒我就要放下了,心說又是個老掉牙的故事,接下來無非是國王很喜歡這個年輕號手,而且看他才智不俗,就把女兒嫁給了他,最後呢,肯定是他與公主白頭偕老,過著幸福的生活。
可是我猜錯了,這個故事不同凡響的地方就在於它的結尾。這個國王不落俗套……他下了一道命令,請全國的人都來聽這號手講他自己的身世,讓所有的人都來聽那號聲中的哀傷。日複一日,年輕人不斷地講,人們不斷地聽,隻要那號聲一響,人們便來圍攏他,默默地聽。這樣,不知從什麽時候,他的號聲已經不再那麽低沉、淒涼了。又不知從什麽時候起,那號聲開始變得歡快、嘹亮,變得生氣勃勃了。
所謂新境界,我想至少有兩方麵。一是認識了愛的重要 ; 二是困境不可能沒有,最終能夠抵擋它的是人間的愛願。什麽是愛願呢 ? 是那個國王把自己的女兒嫁給小號手呢,還是告訴他,困境是永恒的,隻有鎮靜地麵對它 ? 應該說都是,但前一種是暫時的輸血,後一種是幫你恢複起自己的造血能力。後者是根本的救助,它不求一時的快慰和滿足,也不相信因為好運降臨從此困境就不會再找到你,它是說 : 困境來了,大家跟你在一起,但誰也不能讓困境消滅,每個人必須自己鼓起勇氣,鎮靜地麵對它。
人生困境不可根除,這樣的認識才算得上勇敢,這勇敢使人有了一種智慧,即不再寄希望於命運的全麵優待,而是倚重了人間的愛願。愛願,並不隻是物質的捐贈,重要的是相互心靈的溝通、了解,相互精神的支持、信任,一同探討我們的問題。
新境界的另一方麵就是鎮靜,就是能夠鎮靜地對待困境,不再恐慌了。別總想著逃避困境,你恨它,怨它,跟它講理,其實都是想逃避它。可是困境所以是困境,就在於它不講理,它不管不顧、大搖大擺地就來了,就找到了你頭上,你怎麽討厭它也沒用,你怎麽勸它一邊兒去它也不聽,你要老是執著地想逃避它,結果隻能是助紂為虐,在它對你的折磨之上又增加了一份自己對自己的折磨罷了。
我敬重我的病
有一回,有個記者問我 : 你對你的病是什麽態度 ? 我想了半天也找不出一個恰當的詞,好像說什麽也不對,說什麽也沒用 ; 最後我說 : 是敬重。這決不是說我多麽喜歡它,但是你說什麽呢 ? 討厭它嗎 ? 恨它嗎 ? 求求它快滾蛋 ? 一點用也沒有,除了自討沒趣,就是自尋煩惱。但你要是敬重它,把它看作是一個強大的對手,是命運對你的錘煉,就像是個九段高手點名要跟你下一盤棋,這雖然有點無可奈何的味道,但你卻能從中獲益,你很可能就從中增添了智慧,比如說逼著你把生命的意義看得明白。一邊是自尋煩惱,一邊是增添智慧,選擇什麽不是明擺著的嗎 ?
所以,對困境先要對它說“是”,接納它,然後試試跟它周旋,輸了也是贏。再比如說死亡,你一聽見它就著急、生氣、發慌,它肯定就會以更加猙獰的麵目來找你了 ; 你要是鎮靜地看它呢,它其實也平常。死,什麽樣兒 ? 就像你沒出生時那樣兒唄。死,不過是在你活著的時候嚇唬嚇唬你,誰想它想得發抖了,誰就輸了 ; 誰想它想到坦然鎮定了,誰就贏了。當然不能騙自己,其實這件事你想騙也騙不了。但要是你先就對它說“不”,固執地對它說“不”,其實所有的困境,包括死,都是借助你自己的這種恐慌來傷害你的。
死對我曾是誘惑
在我雙腿癱瘓的時候,以及雙腎失靈的時候,有人勸我 : 要樂觀些,你看生活多麽美好呀 ! 我心裏說,玩兒去吧,病又沒得在你身上,你有什麽不樂觀的 ? 那時候,尤其是 21 歲雙腿癱瘓的時候,我可是沒發現什麽生命的誘惑。我想的是,我要是不能再站起來跑,就算是能磨磨蹭蹭地走,我也不想再活了。那時候,我整天用目光在病房的天花板上寫兩個字,一個是腫瘤的“瘤” ( 因為大夫說,要是腫瘤就比較好辦,否則就得準備以輪椅代步了 ) ,另一個字是“死” ; 我祈禱把這兩個字寫到千遍萬遍或許就能成真,不管是腫瘤還是死,都好。我想我隻能接受這兩種結果。到後來,現實是越來越不像腫瘤了,那時我就隻寫一個字了 : “死”。
但我為什麽遲遲沒有去實施呢 ? 那可不是出於什麽誘惑,那時候對我最具誘惑的就是死 ; 每天夜裏醒來,都想,就這麽死了多好 ! 每天早晨醒來,都很沮喪,心說我怎麽又活過來了 ? 我所以沒有去死,絕不是生的誘惑,而是死的耽擱,是死期的延緩,緩期執行吧。是什麽使我要緩期執行呢 ? 是親情和友情,是愛。
困境使我知命
那時候我也還是不大想活,希望能有一個自然的死亡。但是死亡一經耽擱,你不免就進入了另一些事情,就像小河裏的水慢慢豐盈了,你難免就順水漂流,漂進大河裏去了,四周的風景豁然開朗,心情不由得也就變了。終於有一天你又想到了死,心說算了吧,再試試,何苦前功盡棄呢 ? 憑什麽我非得輸給你不可呢 ? 這時候,你已經開始對死亡有一種幽默的態度了。
啟發我的是卓別林的一部電影,名字叫《城市之光》。女主人公要自殺,結果讓卓別林把這女的救了。這女的說,“你為什麽救我 ? 你有什麽權利不讓我死 ? ”卓別林的回答妙極了,令我終生不忘,他說,“急什麽 ? 咱們早晚不都得死 ? ”這是大師的態度,不悟透生死的人想不出這樣的話,這裏麵不僅有著非凡的智慧,而且有著深沉的愛心;是說,這是困境,是我們誰也逃避不了的困境,但是,我們在一起,我們先一起來看看有沒有什麽別的辦法。這就是愛 ! 我就是靠了這種愛而耽擱和延緩了死亡的,然後才感到了生的誘惑。你要是說這愛就是生命的誘惑,也行。但那決不是生理性生命的誘惑,而是精神性生命的誘惑,是生命意義的誘惑。不過,我覺得“誘惑”這個詞並不算很貼切 ; “誘”字常常是指失去了把握自己的能力,“惑”呢,是迷茫的意思。所謂“四十而不惑”,大概就是說明白了生命的意義吧。所以,當終於有一天我不再想自殺的時候,生命不見得是向我投來了它的誘惑,而是向我敞開了它的魅力和意義。所以我說,對病,對死,對一切困境,最恰當的態度是敬重,它使我提前若幹年“知命”了。所謂“知命”,就是知道命運反正是不可能都隨人願的,人呢 ? 務必不能逃避困境,而是要正眼看它。你下棋嗎 ? 你打球嗎 ? 其實人生的一切事,都是與困境的周旋。
愛需要自己去建立
如果你覺得這仍然不夠,你也可以一個人靜靜地思索,與天,與地,與上帝或與佛祖都談談,那樣就能讓你更清楚什麽是生,什麽是死。總之,千萬別把自己封閉起來,你要強行使自己走出去,不光是身體走出屋子去,思想和心情也要走出去,走出一種牛角尖去,然後你肯定會發現別有洞天。我寫過,地獄和天堂都在人間,地獄和天堂是人對生命、以及對他人的不同態度罷了。友誼、愛、以及敞開自己的心靈,是最好的醫藥。
但是,愛,或者友誼,不是一種熟食,買回來切切就能下酒了 ; 愛和友誼,要你去建立,要你親身投入進去,在你付出的同時你得到。在你付出的同時,你必定已經改換了一種心情,有了一種新的生活態度。
其實,人這一生能得到什麽呢 ? 隻有過程,隻有注滿在這個過程中的心情。所以,一定要注滿好心情。但你要是逃避困境——但困境可並不躲開你,你要是封閉自己,你要總是整天看什麽都不順眼,你要是不在愛和友誼之中,而是在愁恨交加之中,你想你能有什麽好心情呢 ? 其實,愛、友誼、快樂,都是一種智慧。
8 月 25 日上午 9 點,友誼醫院將請孫立哲講壓力與健康
■文字整理 / 柏曉利
《北京青年報》 2001 年 8 月 08 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