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微笑

(2009-04-17 07:00:00) 下一個
作者:林斤瀾


  院子裏人聲喧嘩,好像幾個人同聲叫喊,好像幾十個人分組發笑,好像上百的人都在哼哼唧唧。走廊裏腳步雜遝,有碎步,有正步,有踉蹌,有沒命的奔跑。所有的窗戶,都嚴嚴地糊上了大字報。弄得這間屋裏非常陰暗,非常冷落。

  好像地麵上在燃燒,在爆炸,這間屋子卻像封閉的地下室。也許是地獄——在火焰包圍中的“煉獄”。

  這間屋子裏沒有桌椅板凳,光溜溜的水泥地上,陰沉沉地跪著三四十個冷冰冰的人形。五個一排,前後對正。每個人形胸前都有一個小黑板似的牌子,隻用一根不大看得見的細鐵絲勒在脖子上。牌子上當然有字,我們是有五千年文化的泱泱古國。這些字有的言簡意賅到隻有一個:“右”。有的丁鈴當啷如同鎖鏈鐐銬:“現行反革命修正主義份子,死不悔改的走資當權派”。看來不論字多字少,當下卻是一般份量。一個個全都雙膝落地,直挺挺地死沉沉地跪在那裏。屋裏很陰暗,都不便去描寫那屈辱的正麵的臉色,那壓製不住的後脖子上的血珠……

  他們在等待召喚,一聲“帶黑幫”,就要魚貫而出,到院子裏,也就是到世界上去經風雨,見世麵,有位詩人說是到火和血裏打滾,等等。

  看管他們的“專政隊”,都站到門口,先還有的回過頭來,往屋子裏吼一聲;“跪好了!”“不許動!”後來都叫外邊的光景稀罕住了。

  隻有一個三十多歲的、瘦高的、有點駝背的人,倒背著兩隻手,在屋子裏輕悄悄地走來走去,那眼睛也靜悄悄地看著一個個牌子。他走到前排中間,自言自語般說了聲:

  “殘渣魚兒”。

  前排中間跪著的那個人形,他的牌子上寫的是:“殘渣餘孽”。不知從什麽時候起,這樣凶險的四個字,到了口頭上,給改成了嬉皮笑臉的“殘渣魚兒”。就是拉到火熱的鬥爭裏去,撅著屁股自報罪行的時候,也可以坦然地說:

  “我是殘渣魚兒。”

  不會受到申斥,還有可能博得一笑。年輕人也許不肯信,但這確實是嚴酷的事實。

  這位跪著的“殘渣魚兒”,是一位美男子型的中年人。五官端正的臉麵,此時此刻也還顯得細皮白肉。烏溜溜的長發,服服帖帖地貼著頭皮。鬢角上幾根白絲,倒增添了風韻。要是快快活活地打扮打扮,隻怕還有二十年像黃花魚兒般刷溜。這時他答應了聲:

  “嗯。”

  不想瘦高的“專政隊”說道:

  “你應聲‘啊——’”

  “殘渣魚兒”抬了抬眼皮,木魚般應道:

  “啊——。”

  “啊——啊——啊!”更加想不到“專政隊”拉長了“啊”字,“啊”出了幾個音階。

  “殘渣魚兒”的木魚眼睛裏,陡地閃現了光彩,這光彩陡地使木魚眼睛水靈了。可是他又陡地垂下了眼皮,好象拉下沉重的簾幕。一會兒,他在幕後頭,照著剛才的音階,也“啊——啊——”了一聲。

  無疑,這是個歌唱家的嗓子:有天賦,有幼工,有千錘百煉。在這樣跪得兩腿蹦筋的時候,在這樣精神上給壓榨成半截矮子的時候,那嗓子還能夠流水行雲般鬆弛、利索。

  瘦高的“專政隊”倒背著手,走開兩步品著味兒,又走回來。低頭望著地上的“殘渣魚兒”,說:

  “早先我不知道你。大躍進的時候,我參加挖河勞動。兩腳陷在爛泥裏,搶尺半的筒鍁。上來喘口氣的時候,連濺在嘴邊的臭泥星星也懶得擦擦,就往地鋪上一躺。有回打開收音機,剛好聽見‘啊——啊——啊——’也不知道是個什麽歌,也不知道是誰唱的,也不知道上下句兒,這一句‘啊’可是一個字也沒有,神了,全身舒展了,骨頭節兒鬆開了,肌肉塊兒柔軟了……”

  跪在地上的半老的美男子,起初木魚一般聽著,雖說指明了說的是自己,可又像是另外一個自己,前世的自己,一去不回了的自己……可是“專政隊”那一聲“神了”的驚歎,一下子撥動了歌唱家的心弦。原來他那弦線,是非常敏感的神經編織的,微風拂拭,細雨滋潤,都會顫顫有聲。這時他全身顫顫起來,可是沒有發聲。他有了經驗了,別人可以說翻臉就翻臉,把更大的侮辱扣在自己頭上,自己卻一點也不能保護自己。他照舊直挺挺跪在那裏,隻是木魚般的眼眶裏,有淚花閃閃。

  那位“專政隊”轉過臉去,自問自道:

  “真怪,後來收音機裏,再也找不著這個歌了。”

  “殘渣魚兒”呐呐地回道:

  “後來批判了抒情歌曲……小資味兒,不,大資味兒,不,修味兒修味兒……”

  院子裏轟隆聲起,好象一座山似的浪頭撲了過來,隨著呼呼啦啦如回旋,如餘波,如共鳴……

  “專政隊”倏地往門口走兩步,又倏地車回身來,靠近“殘渣魚兒”,用腳踢踢他的身子,急匆匆地說:

  “後來我們找到了唱片,眯上眼睛聽,聽得根根神經都顫顫有聲似的,啊……啊……啊……”

  “殘渣魚兒”的臉色柔和了,有了金燦燦的光彩,腮幫也扇扇的。立刻快要鰭動尾搖黃花魚兒般刷溜了……

  瘦高的“專政隊”索性蹲了下來,臉對臉地說道:

  “後來我們找來七八張你的唱片,可是沒有一張比這個唱得好的。有幾張戰鬥歌曲,不成,不是味兒,不對路子……”

  “殘渣魚兒”使勁點著頭。一來是他現在的習慣,聽見批評就點頭;二來他真心覺著有的歌子是沒有唱好,因此使勁點頭,還連聲答應著“是,是,”眼見就要往世界觀上檢查了……

  走廊裏跑過一陣救火般的腳步,“專政隊”隻回回頭,蹲著不動說:

  “不要緊,你跪好了,跪好了。你看著我……啊……啊……啊,對不對?對不對?”

  “嘴張大點,不要緊張。”“殘渣魚兒”告誡“專政隊”不要緊張:“張大是張大,可別緊張。”

  “啊——”

  “喉骨別上去,你看我這兒,你看……”

  此時此刻,這位美男子的神色,正好叫做“才華橫溢”。才華本來也可以豎著冒的,隻因養育了大半輩子,一旦給報廢了。倉猝之間又被起用,不免踉蹌,不免受寵若驚,不免眉飛色舞……“橫溢”兩個字不是很有嚼頭嗎?跪著的歌唱家,比當年站在提亮的鋼琴旁邊,還起勁兒賣好,他端正著脖子,可是那塊牌子勒著。他含胸舒氣,可是牌子壓著。他兩手托起牌子來,好象蘇三起解托著鯉魚枷那樣,可又杵著對麵蹲著的“專政隊”了。那“專政隊”索性伸手給摘了下來,放在自己的腳邊。

  “丹田要放鬆,你看,吸氣、吐氣、吸——吐——”

  “蹲著不得勁兒。”

  這位“專政隊”說著跪下了一條腿。隨著,這位“殘渣魚兒”為了往前湊,提起一條腿。這麽著兩個人都半跪著了。各伸一隻手,按在對方的丹田之上。四隻眼睛全盯著對方的嘴型喉骨,簡直就是樓摟抱抱的模樣……這位美男子不是完美無缺的人物,那位“專政隊”隻是個普普通通的蘿卜頭幹部,這麽半跪半樓的姿態也不是好鏡頭。可是在此時此地的“煉獄”裏,這形象多麽的耀眼,多麽貼心的美好。請相信,這是嚴峻的事實,請聽:

  “啊——啊——啊——”

  “煉獄”變成了夢境:清清的山泉,玲玲的迂回,溜溜地奔跑,穿插在焦幹的河灘上。院子裏,走廊上,大聲、小聲、急聲、慢聲,都是河灘上鬥大的、磨大的、重著的、架著的曬得滾燙的石頭,瞧山泉細水長流,生命在焦幹的石頭縫裏奔騰不息。……一塊石頭滾動了,撞開了兩三塊石頭,兩三塊又撞跑了十多二十塊……且住,原來是院子裏一聲“帶黑幫”,兩三個隨著叫開:“帶黑幫。”門口十多二十個“專政隊”擁進屋子,一片連聲地“帶黑幫,帶黑幫”。跪著的三四十個人形,掙紮著站了起來,低頭,貓腰,兩手托住牌子,魚貫而出……

  美男子型的“殘渣魚兒”,胸前沒有了牌子,那東西卻拿在瘦高的“專政隊”手裏。兩個人都還沒有從泉水的夢境裏清醒過來,朦朦朧朧地對望了一眼。“專政隊”隨手把牌子往自己脖子上一掛,插進了魚貫的隊伍,“殘渣魚兒”愣在屋子裏。兩個人臉上都有個微笑。這是個微笑是無可懷疑的,隻是長久沒見了。早在還有家庭生活的時候,燈下,床上,甜甜睡著的孩子,燈花婆婆教他笑出來這樣的微笑。

  年輕人,請把這個真實的故事當做笑話看吧。



貼一篇文字懷念林斤瀾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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閱讀 ()評論 (4)
評論
苗青青 回複 悄悄話 其實林老寫的是惡劣環境中很溫情的人性故事, 我喜歡作者對人性這樣的理解, 少數人做的往往是對的事情。。。

謝謝枵君。
北美枵君 回複 悄悄話 人,可以荒唐。但絕不可以荒謬!!!
北美枵君 回複 悄悄話 唉!
曆史告訴我們:千萬不要忘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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