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 | | 竹筍、螃蟹與如夢令 --中國古代飲食文化談片
孫勇進
中國人的喜歡吃,可以說有悠久的傳統。從《周禮》、《禮記》、《呂氏春秋》等皇皇典冊中的有關記述,到後來的《食經》、《食譜》、《隨園食單》等飲食專著,再到現今書攤上遍地開花的各式菜譜,足見此傳統之綿遠悠長。
竹筍、螃蟹與如夢令
飲食一事,上關天潢貴胄,下涉黎庶眾生,但在中國古代能寫菜譜的,卻多半是文人。文人喜做詩,有的將這種癖好延伸入菜譜,烹、溜、煎、炒穿上詩、詞、歌、賦的罩衫,便雅了起來。雅到何種程度,試看:
點 絳 唇 紅青白綠,花謝成實現果物。若保全美,日防鳥啄蕊。 甘美脆甜,群結枝梢頭。在桃園,一年一度,味似瑤池露。
出自晚清人寫的一本書,叫作《筵款豐饈依樣調鼎新錄》,作者不詳,書中談到了當時很多川菜的做法。上麵這段,是在談桔、棗等果物的做法前的開篇詩,還說得上雅。又如:“茂林聞風動,殼落成竹;殘荷聽雨聲,花落見子。”想說竹筍,和上麵那首詞一樣,隻談烹調原料,還沒說技法,所以是真雅。如談技法,便成:
如 夢 令 美味遍嚐誰好,蟹螯頂高絕倒。團臍肥黃多,尖臍味淡肉少。烹炒,烹炒,鮮嫩久蒸別老。
說得有理,但一闋《如夢令》一本正經地詠來,轉覺突梯滑稽。再如:
詠 青 蒿 青枝含苞笑,豔苗瓣蕊濃。山之秀異草,處處毓奇鬆。水潦去澀味,油潑護馨馥。嫩尖摘卉蒂,花杆刮莖皮。
頭四句揄揚青蒿,寫得很雅,三、四兩句甚至略有神韻。五、六兩句開始談做法,雅得便不夠。到了最後一句,便實在雅不下去了,俗相大露。其實也難怪,烹調本就是飲食男女之俗事,再雅也有限得緊,為歡喜此道的芸芸眾生計,便俗些也無妨。
禦膳太醫的胎教學說
八百年前,一支彎弓射雕的馬上民族的大軍走出蒙古高原,東征西殺,創立了一個雄偉的帝國。最後,一個叫忽必烈的人做了中國的皇帝,飲食也排場起來,按照漢人典籍《周禮·天官》的指點,為自己設了專管飲膳的食醫。世代相傳,元代便出了著名的食療專家忽思慧,為皇帝寫了本飲食專著:《飲膳正要》。 翻這本書,首先會驚異於它的淹博,舉凡虎、豹、象、駝、熊、狐、猴、狼乃至鴛鴦、天鵝等肉的食味及藥用,多所收錄。菜譜中也有炒狼湯、熊肉羹之類,其譜雖傳,但我輩也隻有望書興歎的份。 再有就是它的粗豪。隨手翻閱,書中一道道菜的用料經常是:羊蹄五副(一副四個);豬頭兩個;羊頭五個;鯉魚十個;肥雞五個;薑、蔥一斤……對於現代燒菜指南中“精肉150克,蔥、薑、鹽少許”之類,真是氣概不凡。看到這些,總讓人想起當年那個馬上民族的粗獷悍厲。 還有幾篇談養生。比如說“妊娠食忌”。忌什麽呢?忌吃兔肉,否則生下孩子不會說話,豁嘴;忌吃雞肉、江米,否則生下孩子長絛蟲。如果吃了王八肉,生下孩子就脖兒短,等等,胡扯淡居多。倒是開篇所記“上古聖人胎教之法”有些意思,其中一條,“目不視邪色,耳不聽淫聲,夜則令瞽誦詩,道正事”,和現在人們提倡的胎教理論便很相似了,但不知此書所雲胎教用何種教材,“夜則令瞽誦詩,道正事”,所誦之詩、所道之正事,我想還是二十四孝、列女傳之類的吧,如果這樣,倒應該慶幸此書的提倡影響有限,否則又不知該生出多少髫齔衝齡的道學先生。
雞的封號、命運與哲學
如果要從古人堆裏推舉出消閑文化的第一大天才、奇才、大宗師,那麽這人很可能是李漁。一部《閑情偶寄》,舉凡飲食、玩好、園藝、居室、詞曲等,無所不包。李漁本人則被看作一位有才華的戲曲作者,小說家,和美食家。 《閑情偶記》裏專篇談到了吃,但這位聰明絕頂的江南人在談吃的時候,還喜歡談道德。比如他說,蔬菜裏麵讓人吃了滿口芬芳的是香椿頭,而蔥蒜韭則讓人滿口乃至腸胃發出穢氣,可是偏偏愛吃蔥蒜韭的人多,愛吃香椿頭的少,為什麽呢?是因香椿頭雖香,可是淡,蔥蒜韭雖臭,然而濃,“濃則為時所爭尚,甘受其穢而不辭;淡則為世所共遺,自薦其香而弗受”,這僅僅是在說蔬菜嗎?真是令人感歎。 再有蘿卜,吃後打嗝,也惹人生厭。但李漁認為它和蔥蒜等又有所不同,蘿卜這東西,生吃味大,熟吃沒事。這就象有些人,你和它很生分時,覺得象是小人,接觸長了,熟了,就發現他也還算是個君子,就有些小的缺點也可以寬恕了,於是李漁寬恕了蘿卜,照食不誤。還有芥,陳者絕佳,老而彌辣,菜裏拌了它的汁,再去吃,便如聆正人君子之讜論,“困者為之起倦悶者為之豁禁”,為食中之爽味,所以李漁聲明,芥末他是每食必備。 書中也談到了肉食。介紹了豬羊之後,該是牛犬,但隻提了下名目,沒提如何吃它。因為牛和狗對人有功,勸人戒吃牛肉、狗肉還勸不過來,怎還忍心談它的吃法?李漁在他的小說《奉先樓》中也提到了這點,人吃牛肉、狗肉是忘恩負義,甚於殺人,如果不吃,則可以“資冥福”、“免陽災”,小說中還專門講了一個秀才,一生不吃牛犬,所以兵荒馬亂之後,不但自己撿了條性命,還一家團圓。這倒不是李漁的首創,不吃牛犬,當時很多人信這個,叫做吃半齋。為什麽不吃全齋?李漁在小說裏說了句實話:“在家之人,一向吃慣了嘴,看見肉食,未免流涎”,“全齋不容易吃,倒不如吃個半齋,還可以熬長耐久。”吃半齋,倒也算作中國人諸大發明中的一小發明,和君子遠庖廚一樣,既講道德,又合於中庸之道。 接下來談吃雞。可是雞也有報曉之功,為什麽不在半齋的豁免之列呢?李漁的解釋是,雞雖有功,但和牛犬不同,雞的功勞是報曉,但是它報不報天都會亮,而耕地、守院離了牛、狗就不行,所以雞不在豁免之列。不過畢竟還有些功,因此“烹飪之刑,似宜稍寬於鵝鴨。”但不知吃都吃了,烹飪之刑還怎麽個寬法?也許就是接下來所提到的“卵之有雄者,弗食;重不至斤外者,弗食”?但這話總可疑心是出於美食和營養的考慮。況且,雞的功勞縱然較牛犬稍遜,但至晚在漢代,雞便已經被認為具有了五德:“頭戴冠者,文也;足傅距者,武也;敵在前敢鬥者,勇也;得食相告者,仁也;守夜不失時者,信也。”一身而具五德,也算是老牌的道德明星了,故此被人目為“德禽”。但是是德禽又能怎樣呢?還是那本《筵款豐饈依樣調鼎新錄》,一闋《踏莎行》對德禽的命運做了相當明快的判決:
“德禽覷脯,去牝炙牡,除毛洗淨或烹煮。”
其結局若此。身具五德,卻難逃一烹,大抵還在於它的成本低、易飼養及美味。從雞的稱號與命運中,我們可以看到中國人的重倫理、講道德,以及靈活變通、左右逢源的處世藝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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