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被判刑是因為抬杠。
三舅是村裏的秀才,寫的一筆好顏體,逢年過節,村裏家家戶戶的對聯都是他寫的,遇到政策有鬆動的年頭還能年前上農貿集市上賣對子,換倆錢拉一條肉回來過年。三舅的字最大的用處是寫標語,我們村牆上的,鄰村牆上的,鄰村的鄰村牆上的,一直到公社所在地石臼窩牆上的革命標語都是他的手筆,而且三舅寫標語還負責“售後服務”,出門路過某村,發現牆上自己寫的字不那麽讓人滿意,他會要來筆墨再找補找補。三舅可以兩手打兩張算盤,算帳飛快不出錯,所以公社的會計有了麻煩也找他幫忙。按說他這樣的人才也該得到重用,可是他愛抬杠的毛病得罪了上上下下不少人。他倔得不近人情,跟誰都敢抬杠。
那年劉釗莊從土改就當支書的劉花子老死了,公社就讓趙能人突擊入黨然後當了支書。我們村的支書二棉花就說三道四,說那趙能人不是東西,油腔滑調,不象個正經莊稼人。那天中午歇晌的時候又說起這事,三舅就犯了抬杠的癮,就說人家趙能人給他們村和咱們公社辦了不少事兒,前年大旱,收成是一點沒有,你二棉花還腆著臉假報產量,結果全村挨餓;頭年呢,連你自己也草根都吃不上了,才到上頭哭窮,結果挨了一頓好訓,差點把支書給你捋下來。可是人家趙能人不是個幹部,就有辦法讓他們村吃上國家的反銷糧啊救濟糧啥的。那年縣裏修水渠,人家趙能人上下一走動,愣讓水渠拐了個彎從咱們公社地界上過,他們劉釗莊的地正好就在那水渠邊上。這些個事你二棉花辦得了?
二棉花就說:“你咋說我也不佩服那個人,太傲氣,太狂,就他那麽狂,哼!早晚栽個大跟頭!”
三舅說:“人家狂、傲,這都有資本,你狂試試,誰買你的賬?”
二棉花說:“我也承認他有點本事,那也得謙虛點,他也忒瞧不起人了,從來打頭碰臉的就不搭理我,當了支書,趕明兒不接近群眾,不再接再厲,沒有人希罕他,有本事也辦不成啥事啦。他可不是普通群眾,還是得好好學習,不然就退步了。”
三舅說:“你拉倒吧,人家有本事還能丟了?不謙虛又咋的咧?”
二棉花說:“不謙虛就興許把那本事丟嘍,不是說驕傲使人落後,謙虛使人進步麽!”
三舅說:“你快別瞎說了,還退步呢,你是嫉妒人家!”
二棉花趕緊補充:“這話不是我說的,是毛主席他老人家教導說的。”
三舅這個人倔就倔在抬起杠來其實不大仔細聽辯論對手的話,順著自己的想法一個勁嚷嚷下去:“放屁!誰說的也沒用,說得不對就是不對,他這麽多年就那麽驕傲也沒退步,你倒是……,嗯?”三舅忽然一愣:“剛才你說……那話,誰說的來著?”
二棉花不理解,三舅抬杠抬得正熱鬧,怎麽忽然口氣軟了,就答:“誰說的,毛主席唄!”說完,他看看三舅,見三舅忽然啞巴了,心裏挺納悶。這時候一直在旁邊聽著的大隊記工員高糞叉子碰了碰二棉花,二棉花未解其意,用胳膊肘回擊他一下說“做啥呀!你弄得我生疼!”高糞叉子平時最恨三舅,見支書還是不明白,幹脆自己上陣了:“哎呀,支書剛說的那段話是語錄兒吧!這語錄兒,你還敢說不對?”
這麽著,下午基幹民兵帶著細麻繩把正在地裏幹活的三舅捆成個粽子,扔在小驢子背上送縣了。
幾年後三舅托了鄧大人的福從大牢裏出來,人老的不象樣子了,可是杠依然照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