霧市人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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失憶(六)

(2006-11-29 14:41:27) 下一個

我的家座落在離學校不遠的一個小區裏。小區看起來壁壘森嚴，計程車不能進去，隻好停在了大門口。旁邊的小門走行人，中間有一根大杆兒放下來，擋下出入的汽車來檢查出入證。經過那扇小門的時候，身著藍色製服的兩個保安“啪”的給我敬了一個禮，由於準備不足，所以著實的嚇了我一跳，在我正不知所措的時候，那根大杆“忽”的拉起，一輛豪華的黑色轎車緩緩的駛入。

於是我意識到那個禮不是敬給我的，而是敬給那輛車的，其實這樣很好，因為我實在不知道怎麽應對這樣的禮遇，是應該回敬個禮給他呢，還是應該說“稍息”，還是幹脆說：“同誌們辛苦了”？

我看到小區裏的樓房都不是很高，一幢一幢的挨的很近。能夠感覺到物業管理部門還是很注重綠化的，在那些可憐的僅露出來的，巴掌點兒大的黃土地上，都種了草坪。遠遠的望去，一疙瘩一疙瘩的，有些瘌痢頭的感覺。

在小區的中央有一個大型的噴水池，噴水池後麵是一麵很高的牆，幾隻麒麟活靈活現的刻在上麵。在牆的上方龍飛鳳舞的寫著幾個大字， “ 九麒花園 ” 。由於我步履蹣跚，所以我有充足的時間，來欣賞那幾隻麒麟。一隻不多，一隻不少，整整九隻。字的四周用一種藍色的發光管兒包圍著，看那意思，估計一到晚上這四個字就會熠熠生輝。包圍著麒麟的是一個小小的花圃，裏麵稀稀拉拉的開著一些花兒，嗯，九麒“花”園，不知道起這個名字的人是源於什麽樣的靈感，不過能明白他的人，還是需要相當的感悟力和想象力的。

在樓門口，我看到了一個鍵盤式的密碼鎖，我媽輸入密碼後，還晃擋了幾下，門才懶洋洋地打開。我的家，住在六樓，也是這撞樓的頂樓。打開了一扇全封閉式的防盜門，又打開了一扇木頭門，才進到了屋裏。想想門口的兩個警衛和路上遇到的那些穿製服的保安以及這許多的門兒，我覺得這個封閉式的小區，跟封閉式的牢房差不了多少，隻不過牢房的鑰匙在牢頭兒手裏，我們家的鑰匙在我媽手裏。

我的家是複式結構的，裝修的挺豪華，顯然我們的經濟條件不錯。樓下是大廳，廚房和餐廳，以及兩個房間，一間是健身房，一間暫時我媽住。我媽說，她沒來之前，也就是我沒撞車之前，這間房子沒有人住。那個時候，我們用的是小時工，我媽來了之後，小時工就不用來了，但是小時工的活兒還在，所以我媽就興趣盎然的頂替了小時工的位置。

樓上有兩個房間和一個大平台。一間房子是我和劉陽的臥室，很大，被塗成了粉紅色，很浪漫的樣子。大大的床頭上方，掛了一番大大的照片。我穿著一身白西裝，威風凜凜的坐在一張大沙發上，劉陽穿著低胸白色婚紗，站在沙發後麵，雙手放在我的肩頭，俯下身子，把她的頭盡量的靠向我的頭頂。

我相信這個攝影樓已經不在了，不是自己倒閉了，就是被客戶砸了場子，因為他們的審美觀太差了。劉陽本來就紮眼的雙峰，在這個姿勢的襯托下，更顯得不協調的突兀。而我標準的腦袋，在她胸部的襯托下，顯得有些出奇的小。

我不忍看它第二眼，就走出了臥室。臥室旁邊是一個大大地平台。平台上很空曠，隻有一張藤椅孤零零的放在角落裏。

另一個房間是個書房，不大，擁有藍色調的牆壁。這間書房給了我一種莫明其妙的溫暖感覺。這是我走進自己家之後，第一次有溫暖的感覺。即使在我看到樓下的大電視，組合音響，真皮沙發以及那些眼花繚亂的健身器械，和樓上那個碩大的床的時候，我也仿佛是一個看客或者是一個過客。

但是我喜歡這個書房，我坐在桌邊兒的轉椅上，我能感覺到，在我健康的時候，我一定花了很多的時間，坐在這裏。因為那把大的轉椅對於我來說，離地的高度和椅背的角度都很舒服。

左手邊的一麵牆上，放了一張單人床，被褥齊全。我靠在上麵，深深的吸了一口氣，我知道這張床是屬於我的，因為那上麵沒有女人的脂粉氣。

我躺在小床上，看著藍藍的屋頂，我想，也許我和劉陽吵架的時候，我就會睡在這裏，感受一個晚上的寂廖。就像我媽和我爸吵架的時候，一般情況下，如果不出意外的話，總是我爸被我媽趕出臥室，我爸會在門口徘徊一小會兒，確定沒有動靜或者說進去的可能性為零了之後，就會在客廳的沙發上，找一個最合適的角度，躺下來。不一會兒，他的呼嚕聲就會傳來。

而擁有很好的睡眠條件的我媽是睡不著的。她會在聽到呼嚕聲後，氣衝衝的出來，把一個被子或者毯子劈頭蓋臉的扔到沙發上。然後再氣衝衝的回去。如果我爸有精力，就會繼續努力試圖敲開臥室的門，如果實在沒有精力的話，我爸會把被子和自己都放到一個更舒服的姿勢，繼續打呼嚕。

如果我因為和劉陽鬧別扭躺在這裏的話，劉陽是沒有理由過來的了，因為我這裏被褥齊全。所以夫妻之間，居住的條件和空間大了之後，未必是好事。至少少了一些展示關心或者是博取同情的機會。

我媽說水放好了，讓我去洗個澡。我走進位於樓上的衛生間。迎麵是一麵大大的鏡子。終於有機會仔細的打量自己了。我也老了。滄桑了很多。我摸了摸臉上的胡子，有些紮手，胡子形狀和我爸的胡子的形狀很是相似。我的眼角已經有了細細的魚尾紋。我對著鏡子笑了笑，魚尾紋變得更加的明顯。我笑的時候，嘴角有些左斜，所以我左邊的魚尾紋比右邊要深一些。我數了數，左邊兩道兒，右邊一道兒半。

不誇張的說，我長得挺好，應該是集中了我爸和我媽的全部優點，雖然眼睛不是很大，也不是雙眼皮，但是很有神，鼻梁很挺，嘴巴也很有棱角。於是我相信自己是我爸和我媽設計的結果。我曾經問過我媽，我說我是不是產生在一個月朗星稀的美麗夜晚，也就是說，在那個月朗星稀的美麗夜晚，他們忽然有了要我的衝動。

我媽說，那誰知道啊。就是覺得是時間要個孩子了。然後就有了你了。我覺得他們這樣做，是很不負責任的。如果我想要孩子的話，我一定會記錄下我是在怎樣的心境下，和怎樣的天氣裏，以及怎樣的甜言蜜語或花言巧語後，甚至是以怎樣的姿勢爭取到他或她的，聽說這樣很難。因為事情往往是這樣的，似乎越是設計周密想得到的東西，越是得不到。隻有像我爸我媽這樣，沒計沒劃的狂轟濫炸，保不齊才能歪打正著。

洗完澡之後，我身輕氣爽的挪下樓來，我媽正在廚房裏做飯。劉陽打來電話，說不回來吃飯了。晚上要陪那個客戶。我媽問我要不要和劉陽說話，我想了想，還真沒有什麽要囑咐的，於是搖了搖頭。

吃飯的時候，我媽說，“以前住在學校裏多好啊，吃晚飯，還能出去溜溜，操場，農貿市場什麽的，這裏倒好，除了房子還是房子。” 我問我媽： “ 那為什麽我們要搬出學校啊。 ” 我媽說：“我哪知道啊，你就打電話說，搬家了。買了一套房子，其他的，你又不說，我怎麽知道。”我媽的樣子，像一個賭氣的小姑娘，很有趣。

我理解我媽，其實上了初中後，我就喜歡把很多事情埋在心底，不是什麽事情都向她匯報了。

就像初二下半學期的時候，我第一次約會陳小辮兒。我給陳小辮兒寫了字條，我寫道：“今天放學後，在學校後麵的街心花園的進門第三張長椅上等我，好嗎？”陳小辮兒很快就給我回回來了，我很激動的打開，她連紙條都沒換，就在我的問句下麵寫了個“ 不好”。

我棄而不舍的又寫了一張：“ 我有幾道題不會，你作為一個班幹部，能不能幫助幫助我呢？如果可以的話，今天放學後，在學校後麵的街心花園的進門第三張長椅上等我，好嗎？” 當時的陳小辮兒是生活委員。我覺得我寫的相當的誠懇。果然陳小辮兒給我回話了，很簡練的寫著兩個字：“好吧” 。

下了課，我抓緊第一時間，上了趟廁所，做好了打持久戰的準備。我來到了街心公園，在第三張長椅上見到了一個我最不想見到的人，許大馬棒。我說：“你怎麽還不回家？小心你爸把你的屁股打成八瓣兒。”許大馬棒說：“我等人呢。”我有種不詳的預感，趕緊問：“等誰呢？” 許大馬棒支支吾吾的說：“咱班有個同學有幾道題不會，讓我過來幫助幫助。”當時的許大馬棒是學習委員。真是氣死我了，遵循喜怒不要行於色的原則，我咽下了那口氣，對許大馬棒溫柔的說：“那你慢慢等，我先走了啊。”

回到家後，我很想問問我媽，到底陳小辮兒是什麽意思呢？她是不是喜歡許大馬棒勝過喜歡我呢？當時，我媽在廚房裏忙碌，我爸窩在沙發裏看電視。我在我媽的屁股後頭轉了三圈，幫我媽端出去兩個菜，終於還是沒有問出口。所以從那個時候起，我已經不是什麽亂七八糟的事情都告訴我媽了。

吃過飯後，看了一會兒電視，有些無聊。然後我想起了平台上的那張藤椅，在這個鋼筋水泥的城市裏，那張藤椅上的風景會不會有什麽不同呢？

我費力的爬上去，終於坐在了那張藤椅上。我意識到，其實這裏根本就沒有必要放一張藤椅。因為除了左鄰右舍兩麵灰灰的牆以及黯淡下來的灰蒙蒙的天空外，一點兒風景都沒有。忽然很希望能有一架飛機或者是一群白鴿飛過，來打破這毫無生機的灰色世界。

我媽過來說：“兒啊，你又在這裏呢，你還記不記得，以前你經常在這裏給媽打電話。”可想而知，過去的時候，我是常來這個地方的。那張放在書房裏的，給我帶來溫暖感覺的小床，和這張我常光顧的躺在寂寞裏的躺椅，是否勾勒出我那些不快樂的昔日時光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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