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海蔥蘢】卷一、童年記憶
01、出生
我的老家是江蘇宜興。宜興既是我的籍貫,也是我的出生地。
宜興在太湖的西廂,山清水秀、物華天寶,人傑地靈,可是個好去處。宜興有兩樣東西聞名於世,一是紫砂壺;二是善卷洞。紫砂壺告訴你什麽叫古樸大方、工藝極品;善卷洞則向你展示山中有洞、洞中有河、霧氣繚繞、奇石玲瓏的人間仙境。
善卷洞邊上有個張渚鎮。一九四六年十月二十九日(農曆丙戌年十月初五),我就出生在這個小鎮。母親說,我出生的時候是自己踢破羊水,雙腳先出,兩手抱著腦袋,順順暢暢來到這個世界。
據說,郭沫若也是以腳先下地的方式降生的。郭大詩人比較矯情,非要說“這大約是我的一生成為了叛逆者的第一步。”
這當然是無稽之談。就他自己而言,晚年痛失愛子仍要強作歡顏,這種逆來順受離“叛逆者”何止十萬八千裏。而且,這種分娩方式被認為是難產,助產士遇到這種情況,要把嬰兒的腦袋轉向一百八十度,腦袋先出才是順產。但高風險往往帶來高收益。我認為這種特殊的出生方式,如果順利,反而讓嬰兒受益非淺。
一般來說,分娩過程會不同程度造成嬰兒腦部缺氧。缺氧的結果是造成腦細胞死亡。我的這種出生方式,基本上避免了腦部缺氧的過程,這就存活了更多的腦細胞。腦細胞相當於計算機的存儲單元,這就使我有足夠的存儲空間去存放那些多餘的信息,當然,其中有許多是垃圾郵件。
02、迷路
我很晚才講話,認字卻很早。在我連話都講不清楚的時候,就會寫不少字了。有一次在家門口走丟了,因為寫了兩個字,引起了行人注意,才被領回了家。
那年我也就三、四歲,家住在上海楊樹浦,是那種外表千篇一律的工房。那天我在家門口玩,看到了什麽新鮮玩意,跟著多走了幾步,一回頭,就找不到家了。每一個門洞都像,但哪一個都不是自己的家。我辨認了一次又一次,就這樣越走越遠。
我沒轍了。孩子都有自己在麵臨困境時的致勝法寶,那就是哭。我也不例外。這一哭,把警察叔叔哭來了。警察和顏悅色地問我:“你家長是誰呀?”
我的回答讓他感到意外:“不知道,但是我會寫。”
“嗬嗬,會寫字?”他笑著隨手撿了一塊石灰疙瘩,指著馬路牙子,對我說:“那你就寫吧!”
我蹲在地上,剛寫了兩個字,就碰到地麵上的一個窟窿,於是不知所措地停了下來。這時候已經有一大堆人圍上來看新鮮。
“怎麽了?不會寫啦?”警察依然和顏悅色。
我嘟囔了一句:“寫不下了。”
警察揚起了眉毛,回手一指:“怎麽?這麽大一條馬路,還寫不下你爸爸的一個名字?”圍觀的人群哄笑了起來。
這時候,人群中一位鄰居大姐姐認出了我。便由她帶路,警察護送著,回到了自己的家。
03、失聰
我小時候說話晚,可能同我聽力不好有關。我的左耳先天失聰,所以我從小就是獨耳聽世界。
有人說,獨眼看世界,就是毒眼看世界,不僅看得深刻,而且還有那種“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的瀟灑。
獨耳聽世界的好處也多多。首先是聽得真、記得牢。別人是“一隻耳朵進,一隻耳朵出”,我是一隻耳朵聽進來後,就出不去了,所以記得特別牢。更幸運的,我是左耳聽不見,這對我政治品格的形成貢獻良多。我天生就不接收來自左邊的信號,所以我從來不犯“左”的錯誤。我隻傾聽右邊的聲音,所以是先天的“右派”。
以上當然隻是一些玩笑話。一隻耳朵聽,得到的語言信息也比別人少一半。語言這東西,隻有聽明白了,才能表達出來,所以我說話就晚了。另外,音樂世界對我來說永遠是“單聲道”,我永遠體會不到立體聲音樂的優美,這便是一隻耳朵的可憐之處了。
母親看到我遲遲不能講話,能說幾句也是含糊不清,稍稍有點擔心,從小就叫我“大頭癡”。但教我認字沒有障礙,也就放心了不少。有一天,母親教我認了“刀”,又教我認“分”。我指著“分”下麵的“刀”,說“一把刀”,又指著“分”上麵的“八”,無師自通地解釋道:“一切兩半瓣”。
這是我平生第一次說文解字,那一年我三歲。
04、分魚
我五歲就上學了,念的是半年級。在外婆家,江蘇宜興新芳橋黃玕村,上的是離村一裏地的英駐小學。
外婆家所在的黃玕村很小,也就是十來戶人家。前村朝南,有一條前塘河,村後是後塘河。村子就夾在兩條河的中間。村東頭是一座土地廟,村西頭是一個土墩,長滿了一人高的茅草。茅草叢中間辟出了一條路,這是我們上學的必經之路。
沿前塘河有一排民房,大部分村民住在這裏。隔了村中央的一片寬闊的“場”,靠後塘河有一棟全村僅有的樓房,那就是我外婆家。樓房和後塘河之間是菜園,菜園的東邊是一大片竹林。西邊則毗鄰一排平房,那是我小舅公家。小舅公是我外公的小弟弟,年紀要小很多。因為他的獨子光浩——我要叫他舅舅——卻是跟我同歲的小學生,我們一起上半年級。
前塘河是全村的公產,後塘河則歸我外公和小舅公兩家所有。河裏放養了許多魚。每年都有一次幹塘,就是把河水抽幹,把全部魚都撈上來。分魚是全村的盛典,主持人則是我外公。
外公把撈上來的魚按全村的戶數分成十幾堆,同時用麥杆做成十幾根簽,草簽長短有序。每戶派一個代表來抽簽,我外公自己則不參加。
然後每戶按自己所抽得的簽,由長到短依次抱走自己中意的那堆魚。全村人都抱走了,剩下的最後一堆誰也不要的,就歸我們家了。
我睜大了眼睛,饒有興味地觀察著全過程。後來我體會到:這就是如何主持公眾事務的一個案例。操辦公共行政事務,主持人要有公信力。要取得眾人信服的關鍵是要肯吃虧,不能與民爭利。如何做到公平和公正,要有恰當的程序設計,這就是所謂程序正義。
童年的記憶,往往能影響你一輩子。後來我主持四通,當許多四通幹部都分到了大房子,我卻沒有給自己留一間;在管理上設計了“五定兩掛鉤”等公平、公正的考核規則,都依稀可以看到我外公當年的影子。
05、上街
我在鄉下念書的那幾年,外公的生活過得悠閑而瀟灑。他生於1905年,屬蛇,那時候他也就五十歲左右。在我記憶當中,外公很少下農田,除了偶爾出麵主持村裏的公眾事務,日常活動主要是上街、飲茶、喝酒、看戲,順便替家裏買些油鹽醬醋。
上街,就是到新芳橋去趕集。從外婆家往南走七裏地,就是鄉政府所在地——新芳橋——一個相當繁華的小鎮。鎮上有茶館、酒樓、戲院、百貨店、中藥鋪。對了,藥鋪的字號叫“向德生”,我的小舅婆,光浩的母親,就來自這個家族。
周末,外公會帶我上街,這是我最開心的日子。沿街的小吃:入口即化的酥糖、豆沙餡麻球、餛飩攤……隻要路過,我就賴著不走,外公總會依我。還有各種玩具:兩根竹管疊起來,安上一個機關,搖起來啪啪響的機關槍;各種麵具,我記得有過一個齊天大聖孫悟空的,我們老家管麵具叫“鬼臉殼子”;我還有過一隻匣子上鑲著兩條金龍、木質劍身漆得銀光閃閃,拔出來是雙柄寶劍。戴上“鬼臉殼子”,舞著雙劍,從村東頭舞到村西頭,我當年在外婆家還著實風光過一番。
我還跟著外公看戲。經常上演的是灘黃(錫劇)和紹興戲(越劇)。灘黃戲多是帝王將相;紹興戲則多才子佳人。外公很驚訝我居然也看得懂。一位長胡子、紅臉膛、舞著大刀的武將出場,我就告訴外公:“這是關公!”一位師爺模樣的布衣出場,在關公袒露的右臂上比劃一番,關公則端坐不動,專心看著左手托著的兵書。我就說:“這是華佗!”至於他們咿咿呀呀地唱的什麽,我一句也聽不懂。
在回家的路上,我告訴外公,關公和華佗,都是我從小人書上看來的。於是,外公就開始給我講三國、講水滸。還教我念詩,什麽“床前明月光”,什麽“獨釣寒江雪”。外公是我最早的啟蒙老師。
外公經常說:金山、銀山,隻有子孫出息才是靠山。外婆家土改時評定的階級成分是中農,原因是我外公有三兄弟,分了家,每家名下的地並不多。生活能過得相對舒適,享的是子女的福。外公的五個孩子當中,我母親是老大。父親在上海銀行工作,工資不算低。把我們寄養在外婆家,每個月都要寄相當的生活費。我有一個姨在香港。姨父、姨媽雖然隻是普通打工仔,但不時從香港寄回來的那些食品和衣物,都足以讓我們鄉下人驚豔。我還記得小時候大姨回來探過親,不說那些帶回來的琳琅滿目,光是隨身用的那一卷粉紅色、帶著香水味、細膩、柔軟的衛生紙,就讓我至今都印象深刻。“這麽漂亮的東西居然用來擦屁股!”為此我忿忿不平了許多天。
雖然實際生活水準要比村上的地主、富農好得多,但外婆家在村裏一點都不招嫉,而且非常受尊重。究其原因,是我外公厚道、外婆廣結善緣。關於他們,且聽下回分解。
06、外公
我母親經常說:一個家哪,要一個饅頭搭塊糕。意思是說,兩口子之間,一個鬆,另一個就得緊;一個甩手,另一個就得操心;一個悠閑,另一個就得辛勞。
在外婆家,既然甩手悠閑的是外公,那操心辛勞的就隻能是外婆了。我至今還記得一件小事:深夜,瓢潑大雨,天井裏的排水溝堵上了,積水已是一片汪洋,再不疏通,雨水就要漫到堂屋來了。外公晚上照例喝了點小酒,也照睡不誤。操心的外婆喊了聲:“老頭子啊!”老頭子鼾聲如雷;外婆便推一下外公,外公翻了個身,繼續鼾聲如雷。外婆歎口氣,自己爬起來,戴上竹笠、批上蓑衣,冒著大雨,疏通排水口。這一幹,就是小半夜。外婆全身濕透回到房裏,大雨依然瓢潑,但落在天井裏悅耳但卻讓人擔心的叮咚聲,已轉為急促的劈啪聲。外公那裏,依然是如雷的鼾聲。
外公少不了受數落,但從來不回嘴,坐在那裏,靜靜地聽、憨憨地笑。等外婆說夠了,外公起身搭上長籃,請示一下需購置的項目,轉身又上街了,繼續他的瀟灑。
家裏的大事、小事,都是外婆操心。不僅是家事,村裏的事,也歸我外婆操心。東家娶妻了、西家生子了;這家沒米了、那家缺柴了,外婆都要幫著張羅。凡有上門告貸的,外婆一般都有求必應。每年秋天,外婆家鹹菜都要醃幾大缸,我尋思全家怎麽也吃不了這麽多呀。開春了,外婆就打發我們去做散財童子,挨家挨戶去送,雖然隻是一碗鹹菜,但在青黃不接的時候,可是雪中送炭啊。
村裏最窮的,是兩家外來戶。一家是打漁佬;一家是刨煙佬。打漁佬叫王二小,原來安家在船上;刨煙佬姓韋,則是靠自己的手藝帶著全家盲流的那種。共產黨領導他們翻了身,給他們分了地,在村上安了家。安一個家,什麽都得從頭來,談何容易。給他們最多關心和幫助的,是外婆。
刨煙佬在土地廟的西廂房安家,村裏人擔心會不會冒犯了神靈,都來找我外公商量。外公沉吟了一下,然後說:“沒關係的,因為毛澤東的星宿大,壓得住的。”
外公一言九鼎,老韋家安心住了,村裏人不擔心了。我也刻骨銘心地記住了一句話:“毛澤東的星宿大”。
07、外婆
我們這個年齡層的人,差不多都看過《沙家浜》。裏麵有兩個人物,一個是沙奶奶,一個是阿慶嫂。把這兩個人物形象疊加起來,就是我心目中外婆的形象。
阿慶嫂擺開八仙桌,招待十六方。外婆家的八仙桌,擺的是流水席,招待的是鄉、村幹部。一到晌午時分,一隊人馬,搖搖擺擺過來了。後麵還跟著一個:帽子往左邊斜,脖子朝右邊歪,挎著一杆漢陽造,那是民兵隊長順根伢。
村幹部領著鄉領導到田頭轉轉,渴了、餓了,就轉到外婆家了。外婆忙著燒水、做飯、遞煙、擺點心、上飯菜。一個個吃飽了、喝足了、一抹嘴、拍拍屁股就走了。在他們吃吃喝喝的時候,順根伢會讓我擺弄他那杆從來就沒有子彈的漢陽造。我把槍栓拉開、合上、扣扳機,一遍又一遍,感覺好極了。
窮親戚來了,外婆的招待更熱情。除了好吃好喝,還安排住下來。記得三年大饑荒時期,在樓上打地鋪的,滿滿的有一排人。
對流浪來村裏安家的刨煙佬,外婆給與更多的關懷和幫助。人們常說:望子成龍、望女成鳳。刨煙佬的兒子叫韋金龍,女兒就叫韋金鳳。金龍和我同歲,長得孔武有力。外婆待他,如同自己的親外孫,好東西有我一份,也有金龍一份。出門時,外婆會把我們拉在一起,囑咐我們:“大家是好朋友,要互相照應。”我明白,外婆是用心良苦,怕外麵有人欺負我,幫我找了個保鏢。
金鳳比我們大四、五歲,十歲的小姑娘,已經長得亭亭玉立,齊肩的長發。因為缺乏營養,臉色略顯蒼白,襯得黑眼睛格外明亮。我和金龍去念書,她也跟著我們上學。我坐在第一排,她坐在最後一排。
為了表示尊重,村裏人都跟著我管外婆叫外婆。兩口子吵架了,找外婆評理去!家裏有難題了,找外婆商量去!外婆經常說:富不驕橫、窮不失誌。總是把別人看得很大,把自己看得很小。外公敦厚、外婆睿智,我認為他們配合得珠聯璧合,外婆卻說,外公和她生肖相克。
外婆小外公一歲,屬馬。外婆總說外公和她是蛇盤馬腳:相克。其實,相克才能相生。老倆口相濡以沫,一起活過了跨世紀。2001年,外公以97歲高齡離世。三個月後,外婆就平靜地走了,在睡夢中,安詳得像在熟睡。也許,沒有蛇盤腳了,外婆覺得不習慣了吧。
外婆年輕時身體並不好,因為操勞,臉黃肌瘦,早就是一頭白發,白得一塵不染。晚年時,兩鬢反而長出黑發,皮膚白裏透紅、如同嬰兒。傳說中的“返老還童”,還真有其事。直到最後一天,外婆腦子都極為清楚。看到村上她那一輩都走光了,下一輩也走得差不多了。外婆說:“唉,活得都有點不好意思了。”
隻有看透了人生,才能有如此的智慧,才會有如此的灑脫。
08、帥哥
我外婆年輕時候一定很漂亮。五個孩子當中,大舅最像外婆,而我大舅可是村上公認的大帥哥。
村上有三大帥哥:老帥哥叫戴鎖才;大帥哥是我大舅;小帥哥是我二舅公家的小龍舅舅。他們帥得不一樣:老帥哥有點像梁朝偉,尤其是那種憂鬱的眼神;我大舅依稀有當年趙丹的模樣;小龍舅舅則有點劉德華的影子。
他們不僅帥氣,而且都有一副好嗓子。但他們唱的也不一樣:戴鎖才唱的是山歌;大舅唱的是洋歌;小龍舅舅唱的是花腔小調。從唱腔上分,一個是民歌;一個是美聲;另一個則相當於現在的流行歌。
我至今還記得戴鎖才唱山歌的場景。抬水車是農村的一件重活,要十來個壯勞力同步用勁。這時候,我外婆會提著牛鼻茶壺,站在一旁督陣。
大家就位以後,外婆就會下指令:“鎖才伢,唱!”
“嗨喲來……”這一聲,高亢得直上雲端,能傳出幾裏地外。十幾個人跟著合唱:“嗨喲!”
“嗨嗨喲來……”這一聲轉為低沉悠揚。 “嗨喲!”,眾人跟著低沉。
我後來再也沒有聽到過如此好聽的山歌。從高亢到低沉,婉轉得如行雲流水;從低沉到高亢,過渡得九轉十八彎。那旋律,不亞於阿炳的“二泉映月”。當然,前者有更多的陽剛,後者則有更多的悲情。
戴鎖才有個女兒,叫君英,比我大四歲,是村上最漂亮的姑娘。小時候,母親也會同我開玩笑:“大南啊,將來你要娶誰當老婆呀?”我就用小手指向君英。當然,後來我沒有娶到君英,因為她嫁給了小龍舅舅,成了我的舅媽。
小龍舅舅和君英訂親的時候,記得是我上大學後的一個寒假。當時小龍舅舅在部隊當兵。他也是回家過春節。探親後,我們相約一起離村,到新建去坐輪船,他去南京,我去上海。君英送我們到新建。我們一起在新建住了一夜。黃昏時分,煙雨朦朧,小火輪喘著粗氣帶我們離岸時,君英在橋頭不停地向我們揮手。此情此景,有詩記之:
江南煙雨
人在石橋頭,
黃昏送遠舟。
漁歌隨晚唱,
暮鼓伴離愁。
淡雨濛濛下,
輕煙冉冉收。
江南傷別夜,
一曲暗香流。
他們後來全家移民到紐約。一九八四年,我從科學院被公派到佛羅裏達大學當訪問學者,途經紐約,還專程去拜訪過小龍舅舅和舅媽。他們的兩個兒子都已長大成人,一對翩翩美少年,比他們老子當年更帥。
當時我心裏感歎了一句:願天下俊男美女皆成眷屬,其後代絕對是優良品種。
09、鬼神
子不語怪力亂神。外婆家離孔聖人老家遠了點,富鄉僻壤,教化所不及。所以在鄉下,我聽見過許多怪力亂神。
江南水鄉,自然多水,水中有鬼,俗稱淹死鬼。我不僅信其有,而且是親所見。當然,我見到的淹死鬼,不是它的本尊,而是它的變身。河塘裏有一種水草,會開一種非常漂亮的黃色小花。村裏人告訴我,這種花就是淹死鬼變的。
開始我也是將信將疑,直到村東頭一對小兄弟讓變成黃花的淹死鬼拖了去,從此也就深信不疑。倆兄弟在河邊玩,弟弟想摘河裏飄著的黃色水草花,不小心滑了下去,哥哥伸手去拉,也跟著沉到河裏。
村東頭傳來撕心裂肺的哭喊,我們聞聲過去,這對小兄弟已平躺在門板上,灌滿水的小肚子脹得滾圓。人們徒勞地壓著他們的肚子往外控水,但倆兄弟已經沒有一點生命的跡象。
從此我對水中漂浮的黃色小花,懷有深深的恐懼。
還有一種我們村上獨有的磨哀鬼,則是我親耳所聞。深更半夜,夜深人靜,村西頭會傳來一種淒厲的聲音:嘰哩呱……咕嘟……嘰哩呱……咕嘟……村裏人說:這是磨哀鬼在叫。傳說村上有過一個童養媳,婆家逼著她沒完沒了地推磨、舂米,最後被虐待致死。冤魂不散,變成了磨哀鬼。
有一個晚上,我和舅媽、小姨,三個人睡在樓上大床上。突然,舅媽問小姨:“聽見沒有?”小姨問我:“聽見沒有?”大家都聽見了:嘰哩呱……咕嘟!嘰哩呱……咕嘟!清晰得讓人毛骨悚然。據說鴕鳥遇到緊張,會把頭埋在沙堆裏,我們也是出於這種生物本能,把頭鑽到被窩中央,憋得透不過氣來。
從外婆家往南走一裏地,是去新芳橋途中的第一村,叫塘門浪。路右邊是一條灌溉渠,路左邊是一座廟:白魚娘娘廟。每年發大水魚汛期間,會有不計其數的白魚逆水遊上來,在小小的灌溉渠裏堆得層層疊疊。據說它們都是來朝拜白魚娘娘的。
又是一個關於童養媳的淒美傳說。有一家買了一條大白魚,讓童養媳到河邊去宰殺。剛劃開肚皮,白魚就流眼淚了。童養媳不忍,就把白魚放生了。回到家裏,自然不好交代,於是被毒打致死。死後,童養媳被草草埋葬在亂石崗。以後每年大白魚會帶著子子孫孫來這裏朝拜。細心的人們還發現,白魚的肚子上有一條淺淺的黑線,據說這就是當年留下的劃痕。
當地的人們出於敬畏,在亂石崗上修了一座廟,這就是白魚娘娘廟。
10、金鳳
童養媳變鬼也罷,成神也罷,這都是傳說中的故事。但就在我們身邊,活生生的,一個好女孩要做童養媳了。
這個女孩就是金鳳。刨煙佬家裏窮,要把十歲的女兒送到順根伢家裏做童養媳。順根伢有一個弟弟,叫小胖,也就十三、四歲;還有個妹妹叫香妹,比我們還小一點。金鳳要給小胖去做童養媳。
南方的童養媳,大約相當於北方的娃娃親。家裏收一點菲薄的彩禮,女孩就要到男方家去,實際上是先當小保姆,成年後再正式成親。
金鳳自然是千萬個不願意,她要繼續念書,仍跟著我們上學堂。課堂裏,班主任許老師,一個慈眉善目的胖姑娘,正在給我們講課。“呯”的一聲,教室門被一腳踢開,站著凶神惡煞似的刨煙佬。
“你給我出來!” 刨煙佬指著金鳳。
金鳳低著頭,誓死不從。刨煙佬衝進來,一把頭發,抓住金鳳就往外拖。許老師嚇得手足無措,金鳳聲嘶力竭地哭喊。拖出教室後,刨煙佬把女兒往肩上一扛,揚長而去。哭聲漸漸遠去,教室裏依然被驚嚇得鴉雀無聲。
金鳳再也沒有來上學。後來,我離開外婆家了,到上海,到北京……但對金鳳、金龍姐弟的命運,心裏總有一份牽掛。文革期間,借大串聯的機會,我回到外婆家,沒忘記打聽他們的消息。
因為後來有婚姻法保障,金鳳並沒有嫁給小胖。前村的壽昌伢是地主的兒子,多才多藝,吹彈拉唱,樣樣精通,說話風趣幽默,很有女人緣,卻沒有女人願意嫁給他,因為他成分高。金鳳偏偏不怕,把自己嫁給了他。
至於金龍,則和香妹上演了一出轟轟烈烈的愛情大戲。
反正,順根伢雖然扛著一杆破槍,卻是賠了弟媳婦,還搭上了自己的妹妹。
一個是地主崽,一個是童養媳,一對苦娃子,卻喜結良緣。
唉,蒼天有眼!
11、香妹
文革大串聯,我借機回了一趟外婆家。當年的小夥伴們,紛紛給我講述金龍和香妹的故事。
我記憶中的香妹,一個拖著鼻涕、蓬鬆著頭發、眯著眼睛的邋遢細丫頭。過了這些年,架不住女大十八變,香妹也出落成名符其實香噴噴的大姑娘了。上門來提親的,不乏其人。家裏選了一家經濟條件不錯的,還收了人家的彩禮,就等著過門了。
香妹卻早就同金龍好上了。從小就在一起,耳鬢廝磨,兩塊石頭也磨出感情了。更何況金龍要模樣有模樣,要力氣有力氣。俗話說,男追女,難如推倒一座山;女追男,易如捅破一層紙。既然是香妹看上了金龍,這層窗戶紙,早就被捅破了。
金龍給當年的小夥伴們描述過他的第一次:那天晚上,她一把抱住了我,抱得鐵巴緊。那丫頭,“火頭子老”啊!
這裏的“火頭子”,是我們鄉下話,如果文縐縐地翻譯,就是“愛情烈火”的意思吧。這裏的“老”,則是“旺盛”的意思。
香妹家裏卻是怒火萬丈,不許他們再見麵,風風火火地要把閨女趕快嫁出去。香妹和金龍便商議如何私奔。
他們經過縝密考慮,認為不能馬上行動,否則送了彩禮的男方上門來要人,香妹家裏不好交待。也不能嫁過去以後私奔,不能讓那小子占了便宜。最佳時間點應該是洞房花燭夜。
洞房花燭夜,新郎還在酒席上應酬,香妹托辭不勝酒力早早進了新房,金龍則早就埋伏在新房的窗戶底下。一切按既定方針辦,他們私奔了。
當時的中國,吃飯要糧票,住店要證明,他們又能奔到哪裏去?在外麵飄了幾天,走投無路了。他們相信,如果這個世界上還剩一個地方可以救苦救難,那就是我外婆家。深夜,他們摸黑敲開了我外婆的家門。
外婆對他們愛憐有加。吃了、洗了、安排他們睡下了。第二天,外婆把兩家的家長約到家裏。大家坐定之後,外婆招呼躲在房後頭的小倆口:“出來吧!”
不等雙方家長發作,外婆就用斬釘截鐵的明快,毋容置疑的決斷,作了宣判:“細佬家自己願意在一起,要成全他們!”
金龍家麵露喜色,對外婆是滿心的感激。香妹家則麵露難色。外婆立刻補充了一句:“那邊的彩禮,要給人家退回去。手頭不夠的話,先從我這裏借。”香妹家也釋然了。誰都明白,這樣的借貸,很少有還的。
走出家門,誰都覺得有麵子。因為外婆說了:“要成全他們!”
外婆一輩子行善無數,我覺得這一件,最值得稱道。
12、轉學
剛開始在英駐小學讀書,我不是正式學生,而是跟著比我大兩歲的姐姐上學的伴讀生。農村女孩子入學率低,許多是因為是要在家帶弟弟妹妹。學校便推出一項德政:隻要在課堂上不鬧,可以帶著弟妹一起來上學。我便是這項德政的受惠者。
第一學年大考,我也要了一份試卷做著玩,結果算術考了100分,語文考了99分,是全班的最好成績,因此我理所當然地轉了正。我還記得語文考試被扣了一分,是因為我填空時寫錯了一個字:把“野”字的右邊旁“予”寫成了“矛”。我至今還認為我“矛”得有理。千裏茅(矛)草謂之野,何“予”之有?
很強詞奪理吧?哈哈,我的自以為是,小時候是出了名的。這源於我同光浩舅舅一起做作業,完了互相對答案,凡是不一樣的,我都照他的改了,結果全錯!而我原來的答案,其實全對。後來我把在運算過程為什麽會錯也琢磨清楚了。這次教訓讓我刻骨銘心,從此隻要別人同我不一樣,我就毫不猶豫告訴對方:“肯定是你錯了!”而且還清楚地告訴對方:你錯在哪一步了……
我在宜興外婆家讀完小學二年級,要到上海父母身邊去讀三年級了。我從小也算是“顛沛流離”:從縣城到上海,從上海到鄉下,都是母親抱著、外公用籮頭挑著。這一次,是我頭一回自己邁步離開外婆家。
從黃玕村往東北方向步行三裏地,便是新建,那裏有輪船碼頭。我和外公在那裏搭上了班船。小火輪噗噗地喘著氣,不緊不慢地把我們載到了常州。在那裏換乘上那種站站都停的慢車。火車哐當哐當地搖晃著,把我們晃到了上海。
大清早從外婆家啟程,到上海已是萬家燈火、滿天星鬥的深夜。馬路上已是空落落的,一輛摩托車呼嘯而過,外公讚了一句:“這放屁車,跑得真快!”
習慣了鄉下的空曠和一望無際,高樓林立的大城市讓我感到不安和局促。不管你喜歡不喜歡,新的生活開始了。
那時候我們住在巨鹿路271號,門前是小菜場。我們家租的是二樓的雙亭子間,房東是樓下德泰生南貨店的老板。老板姓柴,寧波人,有兩個公子,老大叫鬆年,老二叫永年。那個叫鬆年的很不是東西,常常欺負我這個鄉下人。
我跟著姐姐上巨鹿路小學,念三年級。
母親對我們的學業抓得很嚴。每天都要背課文、默生字,而且有體罰。背錯一句話、寫錯一個字,要用尺子打一下手心。我很少受罰,姐姐卻常常挨打。姐姐因此覺得母親偏心,一有抵觸情緒,學業更受影響。
其實我姐姐另有其聰明之處。她口才好,靈牙利齒,不像我笨嘴拙舌;她唱歌好,我卻是五音不全。中國傳統的教育思想,總是用一把尺子去度量,不知埋沒了多少人才。
耳不聰則嘴不靈,在家裏又隻講宜興話,所以我的上海話很蹩腳。這讓其他小朋友非常瞧不起。從鄉下到上海,教學方式大不同,但我很快適應了。學習成績雖不“出類”,但也略為“拔萃”。所以被任命為小組長,這是我平生第一次當“官”。
當了小組長,我很盡責。找了一本新日記本,寫上全組同學的姓名,後麵劃上許多格子,統計他們每天交作業的情況。交了就打勾,不交就打叉,一目了然。班主任馮老師在課堂上表揚了我。
這引起了同組的一個外號叫“茄子”的妒嫉。這個外號源於他的長相,想象一下:一付長臉,額頭小,下巴寬,而且往上翹,像不像一個茄子?有一天,“茄子”神神秘秘把我拉到一旁,說他今天沒有來得及寫作業,但希望不要給他打叉。然後打開他的鉛筆盒,說可以挑一支鉛筆或一塊橡皮送我。
那一年,我也就七歲,“茄子”最多八、九歲,小小年紀,就懂得行賄!我拒絕了他,告訴他東西我絕不能要,但可以網開一麵。對他說:先不給你打叉,空著。趕快把作業補上來,再劃勾。
我以為是幫了“茄子”的一個忙,誰料是遭了暗算。一會兒班長就來查我的作業登記,看到那個空格,沒有說話,臉色卻非常難看。這時候,“茄子”躲在一邊,看著我們奸笑。
第二天,班長宣布我們那個小組改由“茄子”擔任組長。
上海小赤佬,真真不得了,小小年紀,不僅懂行賄,還會設局、陷害、踩著別人往上爬。
後來聽到有人總結說:天上九頭鳥,地下湖北佬;三個湖北佬,打不過一個四川佬;三個四川佬,鬥不過一個上海小赤佬。
我這個鄉下佬深以為然。
13、父親
父親,通常都是男孩子心目中的英雄。當我在外婆家的時候,鄉下就有許多關於我父親的傳說。從大人們零零星星的交談中,我印象深刻的有兩條:一是本事大,二是信用好。
本事大,是說我父親會兩隻手同時撥兩架算盤。父親在銀行工作,算盤打得好,這不稀奇。能左右開弓,而且又快又準,就讓人們歎為觀止了。
信用好,說的是父親曾受人之托,保管過一筆縣銀行的巨款。當時米價飛漲,我母親有經濟頭腦,建議用這筆款買米保值。我父親卻是專業頭腦,認為沒有得到授權,斷斷不可。歸還這筆款項時,錢幣的號碼、順序,捆鈔票的線繩,都絲毫未動,一時被傳為佳話。
家庭一般有兩類:嚴父慈母型或嚴母慈父型。我們家是前一類。我們小時候看到的父親,一臉的嚴肅,話很少。印象深刻的,是父親的整潔和敬業。
外公的生活習慣隨便到近乎湊合,父親卻是另一個極端:整潔到近乎講究:頭發永遠油亮得紋絲不亂;料子上衣永遠幹淨得體;褲線永遠筆直;三接頭皮鞋永遠鋥亮得一塵不染。
父親隨身使用的東西:公文包、錢包、筆記本、鋼筆、小剪子、小梳子,樣樣都精致,而且擺放有序。別人動用一下,事後父親肯定有所察覺。他會眉頭一皺,咕噥一句:“誰又亂動啦?”這時候,通常是我母親出來承擔責任:“是我啦!”
父親不僅自身整潔,而且要求環境的整潔。每天早上,我一睜眼,看到的場景永遠是父親拿著一塊抹布,在那裏擦東擦西。不僅要窗明幾淨,就是角角落落,也容不得一點灰塵。
受外公和父親的雙重影響,我的生活習慣湊合起來直追外公,整潔起來也夠不上我父親的一半水準。
父親非常敬業。如果全世界要評選十個模範公務員,我認為父親應當榜上有名。他從來不請假,甚至不休假。提前上班,延後下班,就是星期天,也要去上半天班,這一切都是自覺自願。我父親當時在一家私人企業,隻有老板,沒有上司。老板不來上班,委托我父親主管單位的財務、總務、外務、雜務。父親把這一切管理得條清理晰、井然有序。老板委托的工作,父親處理得往往比老板預期的更圓滿。
父親的單位在茂名南路97號,記得是屬於錦江飯店周邊的建築群。那一片都是非常高檔的商店。周末父親加班的時候,會帶我們到那裏去。布置得精致高雅的櫥窗,常常使我流連忘返。不同於外婆家小橋流水、茂林修竹,這裏是美輪美奐、歐陸風情。就審美趣味而言,完全是兩個極端。兒時在無意中所經曆的不同文化的震撼和潛移默化,使我的一生都受益匪淺。
14、母親
一個家、一個單位、一個團體,都需要一個核心,也會自然形成一個核心。我們家的核心,是我母親。
母親比父親小三歲。十八歲嫁給我父親。他們的結婚照,放大了,足足有14吋,一直掛在外婆家的堂屋裏。照片上的母親留著劉海,明眸皓齒、鼻梁筆挺、淺淺的酒窩,略帶青澀,漂亮得風和日麗。
母親十九歲生我姐姐,二十一歲生我,以後都是隔兩歲一個。我七歲到上海念三年級時,母親也就二十八歲,已經是五個孩子的媽媽,但依然是青春年華、光彩照人。
大舅繼承了外婆的長相,母親繼承了外婆的為人。不僅是繼承,還要發揚光大。我母親比外婆更海派,也更隨和。無論走到哪裏,都人緣極佳。雖然母親隻是家庭婦女,卻是家事、國事、天下事,事事關心。不僅關心,還要參與。從鄉下到上海,身邊總是圍著一批窮朋友、小朋友。全村的人管我外婆叫“外婆”,卻管我母親叫“大姐姐”。好像在輩分上有點亂。
我總記得母親講的一件小事:有一天她把一件緞子麵絲棉襖晾在外麵曬太陽,也許是讓風吹跑了,再也沒有找回來。後來鄰家嬸嬸冬天把它穿出來了,外麵罩了一件舊布衫,下麵還露出了一大截。結果是欲蓋彌彰,反而是我母親覺得很尷尬。她特地把鄰家嬸嬸拉到家裏,打開衣箱,說有些衣服已經不合身了,讓她挑幾件自己喜歡的。這樣魚目混珠一下,鄰家嬸嬸就可以把好衣服堂堂正正地穿出來了。母親總是這樣設身處地為別人著想,不讓對方為難。
母親常出頭為民請命,用現代的流行語,叫做為弱勢群體代言。晚年時母親還寶刀不老,居住小區的物業費收得很貴,卻管理不善,居民公推“萬奶奶”做代表,去和物業公司交涉。他們在電話裏告訴我這件事,我聽了哈哈大笑,說我母親:你八十歲的老太太,還領頭聚眾鬧事?
李玉說:媽媽可惜念書少,要是再多念點書,可不得了。
母親文化程度也就是高小,卻讀了許多書。家務之餘,常常是手不釋卷。那時候,我除了看自己的《格林童話》、《民間故事》,也開始偷偷看母親塞在枕頭邊的書。我記得有張恨水的《啼笑因緣》、蘇青的《結婚十年》、巴金的《霧雨電》。讀這些書,我在似懂非懂之餘,也記住了一些細節。例如蘇青的書裏有一章“三顆櫻桃”,主人公從一株結了三顆櫻桃的果枝上摘下了一顆,隱喻自己退出了一場三角競爭。我覺得那意境、那比喻,真美!
不是說一隻饅頭搭塊糕嗎?如果說父親是糕,那母親就是饅頭。父親內向;母親外向。父親是一絲不苟的嚴謹;母親是順其自然的隨和。父親是高山流水,鮮有知己;母親是海納百川,廣結善緣。父親是專才;母親是通才。父親讓我們有所畏而不敢;母親使我們有所恃而不恐。
這是一個平衡的普通家庭,我就在這樣一個普通家庭長大。
15、小忠
父親的錢包裏,夾著一張照片。一個光屁股男孩,可愛極了。照片上的男孩,不是我,也不是弟弟小南,而是我們三兄弟中最小的一個。那時候他一歲,本來應該叫偉南,現在卻改了名,而且還改了姓。
這裏麵有故事,一個關於袍澤情誼、一諾千金、骨肉離散、終極團圓的故事。
父親不善交往,難得有一位好朋友,姓儲,既是同鄉,也是同事。從縣銀行到上海,一直在一起。儲先生比父親年長許多,高而瘦,那模樣,有點像馬三立。膝下僅有一子,所以非常羨慕我父親的兒女滿堂。
儲先生的獨子十多歲了,自然是金貴得很。越金貴的東西,往往也越脆弱。一場車禍,獨苗夭折了。老夫婦悲痛欲絕。
那時候,我母親剛懷上老五,還不知道是男是女。
儲先生來同我父親商量,想認領小南:“老萬啊,你看,你有兩個兒子,而我……你嫂子也不可能再生育了……”大男人的戚戚然,有時候讓人更加惻隱。
我母親舍不得。無奈當中,出於袍澤情誼,父親便作了一個承諾,如果老五是男孩,那就續你們儲家的香火。
老儲家香火命不該絕,老五恰恰是男孩。儲家老倆口歡天喜地,準備了全套嬰兒用品,高高興興來接駕了。母親還是舍不得。父親也舍不得,但一諾千金,也不忍讓老倆口再絕望。於是偉南就變成了儲忠——要忠於儲家的意思。
母親沒有少傷心。父親內向,表麵上不露聲色。但錢包裏的嬰兒照,不時凝視照片的沉思,當時我們不懂,現在回憶起來,頗能理解父親當年心中的痛。
好在兩家一直有往來。逢 年過節,不是我們去儲家看小忠,就是儲家夫婦帶著小忠來團聚。
儲先生的老家是宜章,離我外婆家也就三、四裏地。文革期間,我串聯串到外婆家。聽說小忠在那裏插隊,便去了一趟宜章,想接小忠回外婆家玩幾天。也許是因為文革,階級鬥爭的弦繃得緊了,儲家突然變得小器起來,隻讓我們兄弟倆在田埂上空站了一會兒。我是獨往又獨回。回到外婆家,很是傷心了一陣。
文革以後,小忠上了複旦,念的是金融係。八五年,四通創業的艱難期,正經曆新生事物誕生過程的陣痛——被告狀、受調查。當時我父親在四通管財務,壓力很大,累得眼底出血,苦於沒有幫手,危難中想到了小忠。當時小忠在上海工商行工作,又是新長征突擊手,又是第三梯隊的人選。聽到父兄召喚,小忠放棄了大好前途,義無反顧來北京入夥四通,上了賊船。演繹了“打虎親兄弟,上陣父子兵”的現代版。
誰也沒有料到,我們一家會用這種方式團了圓。
16、誌願
在成長的過程中,有一個問題會經常被問到:你的誌願?也就是說,你將來長大了要成為什麽樣的人?
“我長大了要成為……”
我第一次回答這個問題,是在三年級語文課上造句。我記得自己的回答是工程師。我當時心目中的工程師,就是蓋房子、畫圖紙。果不其然,我後來上了清華土建係。盡管到初中時我就改了口,說想成為高爾基那樣的作家,但不管用了,命運之神隻記得你的第一個願望。
班上其他小朋友的回答,記不清楚了。隻有一位小女生,細眉鳳目、清秀白皙、弱不禁風、嗲聲嗲氣,她的回答讓我至今記憶猶新。她說:“我長大了要成為護士小姐。”
李玉說:她當年要當拖拉機手,後來果然下鄉了。你看,我們那一代人,大多是想成為專業人士。
當今的新一代,可不得了。
新學年開學的時候,廣州市的記者在小學校門口隨機問新入學的孩子這個古老的問題:
“你將來長大了要成為……?”
一個很樸實的小女孩,一本正經地回答:“我將來長大了要做一個貪官!”
記者:“為什麽想成為貪官呢?”
小女孩:“因為貪官有很多好東西……”
前些日子看鳳凰電視的節目《魯豫有約》。嘉賓是三個小女孩,談話內容是聊她們假期夏令營的有趣故事。她們也就是七、八歲,我當年造句的年齡、孫女朵朵現在的歲數。一個個豆蔻年華、青翠欲滴,天真可愛得讓你不忍喘一口大氣。
談話結束時,魯豫又問起了她們這個老問題:“長大了你們想成為……”
她們的回答讓我倒抽了一口涼氣。
第一個回答:“我要像我爸爸那樣,有權!”
第二個回答:“我將來要有名。”魯豫說:“那我將來再去采訪你,可以嗎?”小姑娘立即恩準:“好吧。”
第三個說她將來“要有錢。”魯豫附和道,“是啊,沒有錢是不行的。”小姑娘小聲補充了一句:“也就是當個富婆吧。”
我徹底無語。
朵朵一年級讀的是國際學校,結業典禮上,每人要說一句話,恰恰也是回答這個問題:“I will be ……”(我將來要成為……)
她媽媽用視頻記錄了全過程。一個金發碧眼的奧地利女孩說:“I will be a princess.”(我將來要成為公主)
朵朵對此頗不以為然。評論道:“princess?那是童話裏的人物。”
輪到朵朵時,她字正腔圓、一字一頓、語驚四座:“I will be myself.” (我將來要做我自己)
其實,在這個世界上,最難的就是做自己。朵朵卻在不經意間,對自己的將來作了如此的承諾。當爺爺的,惟有祝福。
17、想家
在上海巨鹿路小學讀完三年級,放假了,想家了,我吵著要回外婆家。
在我心目中,“家”,是一個可以撒野的地方。外婆家是“家”,而上海不是。
在鄉下,我可以放開嗓子喊,撒開丫子跑,在上海卻不可以,太憋屈。在鄉下,吃西瓜是一人分半個,用調羹挖著吃,西瓜汁能喝個夠,多痛快!在上海卻把西瓜切成薄薄的一瓣一瓣的,汁都流光了,真可惜,也真小器。在鄉下,我是外婆的“大頭外孫”,村裏人把對外婆的尊敬和報恩,都轉化為對我的嗬護和善意,那感覺,不說是小皇帝,那也是小王子。在上海,我是鄉巴佬、阿曲西,受欺負、被歧視。
我很少到弄堂裏去玩。隻要一出門,就要受欺負。冷不丁,後腦勺被拍一掌,屁股上被踢一腳。回頭看,一個個裝得若無其事,那個德泰生的小開,叫鬆年的,得意地一臉壞笑。上海小赤佬,真沒種,連欺負人都不敢堂堂正正。
上海人很會罵人。他們會笑嘻嘻地罵你,轉彎抹角地罵你,像唱山歌那樣罵你。他們會親熱地摟著你的肩膀,管你叫“阿鄉”,其實仍是在罵你“鄉巴佬”。上海人最瞧不起的,是蘇北人。班裏有個蘇北同學,他們背後用非常難聽、侮辱人格的稱謂叫他“江北ZL”。當他的麵,卻稱之為“法國人”。
這“法國人”的稱謂,讓我大惑不解。許多年以後,我才悟出上海小赤佬罵人的高明。蘇北人在上海,大多從事服務業。所謂“揚州三把刀:剃頭刀、切菜刀、修腳刀”。理發店的剃頭師傅,大多是蘇北人。理發店門口,常常有一個圓形的燈柱,裏麵轉著紅、藍、白三色斜條。法國國旗是紅、藍、白三色旗。你是法國人,所以掛法國旗。從職業歧視,到地域歧視,拐了這麽一個大彎,還是要罵你“江北佬”
人到晚年,回憶著這童年生活的點點滴滴,我心裏充滿了感恩,包括對那些欺負過我的上海小赤佬。人的成長,需要被嗬護、被嬌慣,也需要受欺負、被歧視。智慧是平衡發展的結果,情商同樣需要被平衡地磨練。如果一味被嬌慣,我也許就永遠是一個不知天高地厚的小霸王。當然,如果一味被欺負,就可能沒有自信而畏畏縮縮。童年時的交錯體驗,讓你知道山外有山、天外有天。生活中有玫瑰、也有荊棘。得意時不要忘形,失意時不失自信。特別是記住了一條:永遠不要仗勢欺人,因為被人欺負的感覺,我懂。
我吵著要回外婆家。隻是回去玩一個假期,我央求;假期結束我會回來,我承諾。父母沒有時間送,恰好我母親有一個表嬸,在上海幫人家,就是當保姆,她要回宜興。表嬸就在我們前村住,所以父母就托她把我帶回外婆家。
跟著表嬸,我高高興興地踏上了歸鄉路。
18、表嬸
俗話說:一表三千裏。但我家這個表嬸,也就是一表三百米。她家的前門是前塘河,外婆家的後門是後塘河,中間是菜園和“場”,間隔也就是三百米。
認真論輩分,她是我母親的表嬸,是我的表外婆。因為她年紀和我母親相仿,我也就沒大沒小,跟著叫“表嬸”了。魯迅筆下有個豆腐西施,大約就是我記憶中表嬸的模樣。
我跟著表嬸,坐火車、乘輪船。我們並沒有直接回家,而是順便走訪了表嬸的三、四家親戚。每到一家,表嬸都會送上一小碗豬油,作為見麵禮。其過程,讓我第一次領略了什麽叫刀切豆腐兩麵光。
在第一家,表嬸說:我帶了幾碗豬油,給你們的這隻碗最漂亮。她說的當然是事實。因為其它幾碗在那裏明擺著,可比較,一目了然。
到第二家,表嬸說:你看,這一碗最滿。她強調的是數量。
第三家,她說:給你們的這一碗最白。強調的是質量。
最後一家,表嬸說:這一碗最好,是一直藏著沒拿出來,特地留給你們的。這就無法驗證了,但任何人聽了都會高興,起碼不反感。
回到村裏,外婆自然是噓寒問暖,問我一路的情況。我就把表嬸送油的經過學了一遍。外婆聽了,淡淡地評論了一句:“三角落婆”。
當時我不懂這“三角落婆”是什麽意思,外婆也沒有解釋。我想大概是“媒婆嘴”的意思吧。後來人生經曆多了,理解到為人處世,誠懇待人,要用心,而不是用嘴。
表嬸家的大女兒是啞巴,不會說話,但極聰明。下麵一連三個兒子,和我們兄弟幾個年紀相仿,是一起撒尿和泥的小夥伴。六二年困難時期,宜興那麽富庶的魚米之鄉,也窮到餓死人。我們村上唯一餓死的,就是她家的二兒子。可以想見作為母親的悲痛。表嬸四十出頭,就早早離世了。唉,一個善良的好人。
記憶中同表嬸有關的,還有一件特別的事。有一天,我放學回家,走到村頭,一腳岔進路缺口,猛一抬頭,發現全村變了樣。我看到了從沒見過的宏偉大宅院,粉牆青瓦,門前一對石獅高大軒昂,牆上畫著大大的紅圈。
我呆在那裏好長一段時間,直到路旁的表嬸喊了我一聲:“大南啊,還不回家?”眼前的一切突然消失了,回到了往日的村景。
據村裏老人說,我們這裏原來是個上百戶的大村莊。當年鬧長毛,殺了村民無數,放火燒了這個村子。村西頭的茅草墩,就是劫後餘燼。我們經常可以從土墩裏挖掘出精美的瓷片。現在的村落,是在廢墟上重建的。我看到的,就是當年的老村。
難道上天真的給了我一雙穿越時空的慧眼?天曉得……
19、假期
回到外婆家的那個假期,我玩瘋了。撿田螺、粘知了、捉蜻蜓、摸魚釣蝦、爬樹抓鳥……是啊,農村是一個廣闊天地,在那裏是大有可玩的。
最好玩的,是跟著小舅到瓜田裏去守夜。外婆家種了大片的瓜田,西瓜、黃金瓜、香瓜、水瓜……守夜,就是在瓜田裏架起一張竹床,支上蚊帳,小舅還帶上他那支竹笛,在野外過夜。繁星滿天、蛙鼓蟲鳴、涼風習習、笛聲悠悠。什麽叫人間仙境?此其謂也。
但我最想聽的,不是笛聲,而是另外一種聲音。夜深人靜,瓜田遠處傳來清脆的撲哧一聲,那是西瓜熟透了以後的自然爆裂聲。小舅會打著手電,迅速發現目標,然後把咧著嘴的西瓜抱回來。我們一起呲著牙大快朵頤。那種甘甜、那份水靈,城裏人永遠品嚐不到。運到城裏的,都是生瓜蛋子,漚熟的西瓜,再甜也帶點餿味。唉,城裏人,真可憐。
外婆家後門東邊,是一大片竹林。我常把外公的竹刀偷出來,砍一株粗的,做水槍;砍一株細的,做弓箭。一不小心,把手削了,血流如注。外婆心疼得沒有半句責備話。不,有責備,是衝著外公的:“竹刀這東西,也不放放好,讓小孩子隨便就能拿到!”我左手大拇指上至今還留著一個疤痕,就是那個年代留下的印記。
痛苦的日子永遠難熬,快樂的日子總是飛快。轉眼假期就結束了,要開學了,要回上海了。我開始耍賴,堅決不肯回去。是的,原來我承諾過假期結束就回上海的。夫小孩者,言不必信,惟好玩是歸。
你們一定好奇我當年如何耍賴。嘿嘿,現在回想起來還有點難為情。小時候我讓外婆嬌慣得在家裏脾氣壞極了,鬧起來驚天動地,誰也勸不住,不達目的,誓不罷休。但到了學校,卻乖極了,老師的話,言聽句從。外公常常批評我是“兩麵派”,把老師的話“雞毛當令箭。”
結果,是外婆給外公下令箭:“明天到學校去找孫教導,看能不能讓大南插個班?”
孫教導說:“我們學校又不是菜園子,想進就進,想走就走!” 話說得難聽,但麵子是要給的。我如願以償,留在外婆家讀書了。
那一年,我九歲,該上四年級了。
20、作文
四年級那一學年,印象深刻的有兩件事:作文和讀書。
我還記得首篇作文,是記一次郊遊。小時候背的唐宋詩詞,什麽花褪殘紅、什麽江水綠如藍,不由自主地蹦到作文裏來了。還用了“穿過了田野、跨過了小橋、渡過了溪水、登上了山崗”之類的排比句。老師大為讚歎,把我的作文當成範文,在班上朗讀了一遍。
從此就一發不可收拾,我的每篇作文幾乎都要被朗讀。語文課上的作文講評,是我最愛上的課程。這種狀況,一直持續到高中。我的作文本,成為班上同學的收藏目標。唉,不知有沒有同學手頭還保存了一星半點,我真願意高價贖回來。
我自己的作文,除了第一篇,其餘的都在記憶中模糊了。倒是我兒子萬方在小學四年級時寫的兩篇作文,我至今都記憶猶新。
一篇的題目是《一等星和六等星》,大意是說:仰望夜空,有的星星大而亮,有的星星小而暗。人們按照它的亮度,把星星依次分成六等。最亮的是一等星,最暗的是六等星。萬方說,有的六等星,其實比某些一等星大得多,隻是因為離地球遠,所以顯得小而暗。而有的一等星,其實並不大,隻是因為離我們近,所以才顯得大而亮。然後筆鋒一轉,說觀察社會上的人,道理也一樣。有的人其實很優秀,隻是因為離我們遠,看不到他的光彩,因此不被重視,沒有得到公正的評價。
另一篇寫的是《我最喜歡的動物》。出乎常人所料,萬方最喜歡的動物,是烏鴉。他寫道:一般人都不喜歡烏鴉,因為它長得醜,叫聲也難聽。甚至認為它不吉祥,因此討厭它。文章一轉,說烏鴉其實是一種益鳥,每年要吃掉多少多少害蟲,默默地為人類做了許多好事。再一轉,說有的人也像烏鴉,貌不出眾,喜歡提批評意見,說的話不好聽,但都是對社會有益的建議。結果被討厭、被冷落。有一次我和阮銘聊起我兒子的這篇作文,他立刻聯係自己,大聲說:“我就是這樣的烏鴉!”
在同一年齡段作比較,萬方的作文寫得比我好。不論文采,就思想境界、立意深遠而言,要比我當年高出許多。
四年級的時候,我開始擔任我平生第二項公職:圖書保管員。農村小學沒有多少書,全部兒童讀物,都放在一隻原來裝肥皂的大木箱裏。我負責出借登記、圖書保管。書籍主要分兩類:一類是中國民間故事和外國童話;另一類是蘇聯兒童讀物。蘇聯讀物中,記得有《鐵木耳和他的隊伍》、《阿廖沙鍛煉性格》……,當然,其中還有我們胡學長也讀過的《卓婭和舒拉的故事》。
近水樓台先得月,我如饑如渴地讀遍了所有的書,有的書還讀了好幾遍。對我童年時代影響最深的,是高爾基的三部曲:《童年》、《在人間》、《我的大學》,許多段落我抄過,甚至背過。
俄羅斯教堂的鍾聲,輕軟地敲在我的心上……
21、演戲
小時候,我跟外公到戲院裏去看的戲,除了華佗替關公刮骨療毒,其餘都記不得了。記憶中印象深刻的,還有一出村裏老鄉自己演的戲,叫《打麵缸》,是逢年過節的保留劇目。套一句現在的流行語,該劇“很黃很暴力”。而我當年,“很傻很天真”,所以現在回憶起來,很逗很有趣。
這是一出四個醜角和一個旦角的戲。英駐村上的一位叫祥珍的漂亮姑娘,擔綱女主角,演一個想從良的妓女。四個醜角:一個縣太爺、一個四老爺、一個師爺、一個差役。村裏有點譜的男人,都爭著演這四個角色。
一開場,妓女跪求縣官大老爺,懇請從良。縣太爺頓起色心,一邊把妓女許配給差役,一邊打發差役去外地投書,想當晚就去差役家裏占便宜。誰料“醜類所見”也略同,師爺和四老爺,也懷著同樣的鬼胎。
捷足先登的是師爺。敲開門,調戲了幾句,剛想有所作為,又有人敲門了。接踵而來的是四老爺。師爺慌忙躲到灶台底下。四老爺一付輕骨頭樣,肉麻話還沒來得及說完,敲門聲又起,嚇得躲進了麵缸。縣太爺登場了。
縣太爺的噱頭最足,一改公堂上的道貌岸然,滿嘴的淫蕩小調。而且像變戲法似的,從褲襠下掏出酒壺,從寬大的衣袖裏掏出一盤又一盤下酒菜。演到此處,全場往往笑翻了天。
突然敲門聲大作。原來是差役覺得不對勁,在半道上折回來了。縣太爺慌忙躲進了床底下。進門後,娘子為差役燙酒、擀麵、煮飯。結果灶台裏燒出了師爺,麵缸內擀出了四老爺,床底下拖出了縣太爺。一個個在擀麵杖的追打下抱頭鼠竄,一場鬧劇落幕。
此劇是如此的貼近生活。因為在鄉下,村幹部仰仗權勢,也常常上演類似的喜劇。看到大老爺們醜態百出、丟盡顏麵,被人一頓暴打,誰都覺得過癮。
後來在文革中看樣板戲《沙家浜》,當胡傳魁唱到“水缸裏麵把身藏”的時候,我就會從心裏笑出聲來,因為聯想到了《打麵缸》裏的縣太爺。我一直覺得胡草包躲進水缸,其實同日本人沒什麽關係,應該是阿慶回來了,才更合情理。
我們有新編曆史劇,為什麽不按這種更合理的情節設計,來一出《新編沙家浜》?
我還設想,如果把《打麵缸》的醜角換成某“書記”、某“部長”、某“秘書”,把妓女換成聞名中華的“公共情婦”,改編成小品,在春晚上演,一定十分叫座。
此類謬論,很怪很搞笑。以前一直沒敢發表,因為怕擔上惡毒攻擊的罪名。現在我“老了,無所謂了”,在這裏放肆一言,也博大家一笑。
22、棒喝
英駐小學很小,學生也不多。有一間房又高又大,原來是地主家的祠堂,平時是五、六年級的教室,全校甚至鄉裏開大會時,就是禮堂,《打麵缸》就是在這裏上演的。另有三間平房。一間作為老師的辦公室,另外兩間分別作為一、二年級和三、四年級的教室。
上五年級了,我滿了九周歲,可以加入少先隊了。入隊儀式就是在教室兼禮堂。結上了紅領巾,佩上了一道杠,敲起了隊鼓,吹起了小號,飄起了星星火炬的隊旗,心裏那份激動,仿佛一切都升華了、崇高了。後來讀《第三帝國的興亡》,才知道有聲有色的大場麵,能對人心造成震撼,因震撼而盲目,是人類的普遍弱點。這一弱點往往被利用來灌輸某種特定的價值。
我訂閱了《中國少年報》和《少年文藝》,每一期、每一頁都讀遍了、讀爛了。那個年代,求知的欲望,如饑如渴,渴得像海綿吸水。《三國》、《水滸》,已不滿足連環畫了,找到原著,看得昏天黑地。喜歡高爾基筆下的阿廖沙,崇拜保爾.柯察金,還偷偷的愛上了冬妮婭……
因為學生不多,一間教室,兩個年級,各坐一邊。一位老師,同時上課。前半堂安排這邊預習,另一邊講課;後半堂這邊講課,那邊做作業。
五、六年級的班主任,就是教導主任孫老師。有一次,他布置我們先預習課文,就轉到六年級講課了。他在那邊問了一個問題,冷場半天,還沒有同學舉手回答。我雖然一隻耳朵,卻聽明白了,還把答案想清楚了。於是在另一邊就雀躍起來,舉著手,半蹦著高,嘴裏還喊出聲來:“我來!我來!”生怕失去自我表現的機會。
沒料到孫老師勃然大怒,用教鞭敲著講桌,嗬斥我驕傲自大、不知天高地厚、自以為了不起。一頓傾盆大雨、當頭棒喝,我懵了、蔫了,大概這就是所謂震撼教育吧?從此就滅絕了性格中的“張揚”,變得“少年老成”了。
前些天我在網上看到一個比較中美教育的帖子,對孩子的“自我表現”采取鼓勵還是壓抑,完全是兩套不同的思路。也許,我的經曆可以提供一個例證。唉,那一年,我還不到十歲。
當我轉到上海念書的時候,在老師和同學眼裏看到的這個鄉下孩子功課好、懂禮貌、不是非,還……少年老成,幾乎是零缺點,從此前程似錦。
這一切,要歸功於孫老師的當頭棒喝。
23、回城
五年級上學期結束,還有一年半,就要讀中學了。母親擔心我在鄉下撒開了野,收不了心,不適應城市生活,下令我必須回上海了。還說:這才是你的家。
童年時代無意中交替在農村和城市生活,使我的一生獲益良多。對城市孩子來說,我了解農村;對農村孩子來說,我知道一點城市。處在兩種不同文化的交匯點,偶爾擦撞出一星半點火花,也許就成了你生存競爭中的優勢。
我和一位在巴黎的作家朋友,曾聊起這個話題。他說,流落在世界各地的猶太人,在許多領域都表現出色。他們在諾貝爾獎中的獲獎比例,遠高於他們在世界人口中的比例。其中一個原因,源於他們一方麵接受係統的西方教育,一方麵相當重視猶太文化教育。兩種不同的人文背景,使他們麵對難題時比別人多了一種選擇。當一套係統不奏效時,就會自動切換到另一套係統。這就使他們比別人更容易成功。在以色列土生土長的猶太人,相對表現就沒有那麽出色,因為他們也和普通人一樣,隻有一套係統。
基於這一體驗,我給萬方他們建議,讓朵朵在中國和美國交替完成小學階段的學業。在美國上學期間,我自告奮勇,擔當她中文課程的輔導。希望我們的試驗有效果,給其他海歸父母們一個參考。結果因為種種原因,我的如意算盤並沒有打響。
我要回上海了,照例是外公送我。這一次,外公隻送我到常州,我獨自一人坐火車到上海。車站上,外公千叮嚀、萬囑咐,教我把兩個書包帶結在一起,一前一後往肩上一搭,這樣既省力,僅有的兩件行李還不容易丟。上海父母那邊搬家了,新地址在信封上,記得在上衣口袋裏。又塞給我一把零錢,路上買點心、到上海後叫三輪,都足夠了。
火車徐徐開動了,外公的背影漸漸遠去。後來讀朱自清先生的《背影》,我總覺得,朱先生所寫的那個讓他揪心流淚,青布棉袍、黑布馬褂的背影,依稀就是我外公的背影。
火車上,我對麵坐著一個整潔、富態的中年男人,帶著一個活潑可愛、大約七、八歲的小姑娘。他看我一個小孩子家獨自旅行,覺得非常新鮮,對我不停地噓寒問暖,問東問西。我都回答得中規中矩,中年人更是愛憐有加。又是給我倒水、又是請我吃點心、還給我削蘋果。小姑娘覺得自己受到了冷落,一邊拉父親的手,一邊朝我翻白眼。唉,我卻希望小姑娘的“白眼”,能換成“青睞”。
我覺得獨自坐火車,那不叫什麽本事。獨自在深夜從上海火車站的人流中走出來,神閑氣定地叫一輛三輪,去從未去過的新家,那才叫酷。
“瑞金二路明德邨298號”,我朗聲告訴車夫。根本就不用查我上衣口袋裏的信封,新地址我早已背得滾瓜爛熟。說好車資四角,我們就上了路。從北站到新家,要橫跨半個上海城。夜深了,馬路上人車稀少,三輪車蹬得嗖嗖的,也費了約四十分鍾。到了目的地,車夫替我“乓乓”地敲開了門。
我要到上海來,這是既定安排。但此時此刻到,對我父母卻是個意外。這源於當時通訊的落後。沒有電話可打,電報則用於非常事件,為一個小屁孩,好像不值。就剩下寫信了。外公確實寫了信,但信還沒有到,我人就到了。
母親驚訝地發現,她的“大頭癡”兒子從天而降,自然是喜出望外。連忙先打發車夫,車夫說要五角。我在屋裏聽到了,大聲喊:“不對!是四角!”
母親付了車夫六角。回頭對我說:“深更半夜的,人家不把你拐跑,就應該千恩萬謝了,還四角!”
24、房東
這次新搬的家,是我在上海生活期間居住過的最漂亮的房子。瑞金二路地處原來的法租界。明德邨一律是帶小花園的法式三層小樓。我們租的是一樓客堂間,小花園自然也歸我們使用。
房東姓李,是個資本家。他有兩房太太,這裏住的是大房。按上海人的規矩,我稱呼他們李家伯伯、李家姆媽。他們家有一堆孩子,隻有一個男孩和我們年齡相仿,叫中偉,能和我們玩到一塊兒去。老大比我們大四、五歲,跟著中偉,我們叫他大阿哥。老二是個姑娘,身材修長、瓜子臉龐,膚色微黑、十分俊俏,我們也跟著叫阿姐。後麵幾個都比我們小,一連三個小丫頭,什麽阿妹妹、恩格格……就在我的視線之外了。
李家很富有,原來是開紡織廠的。公私合營了,李家伯伯繼續當私方代表,同時拿很豐厚的定息,這棟法式小樓也是自家的產業,一家住一棟樓,寬敞、舒適、樂惠。按常理,他們完全沒有必要把一樓出租。起碼,他們並不缺這一個月五元錢的租金。他們把一樓租給我們家,絕不是因為經濟壓力。
李家之所以出租一樓,是另有原因。按當時上海人的居住條件,他們家住得太寬鬆了,所以當地的居委會要強租他們的一樓作為辦公室。把自己家的一部分成為公共場所,李家顯然不願意。於是他們幾乎是用拉郎配的速度,安排我們家迅速入住,斷了居委會的後路,壞了他們的如意算盤。
李家姆媽和父親是同事。父親的為人、品行,很受李家姆媽敬重。把房子租給我們家,她一百個放心。一般人都忌諱既是同事、又是近鄰。而我父親能讓人放心到沒有這種忌諱,可見厚道得非同一般。
這一安排顯然得罪了居委會。居委會主任是一個陳姓老太婆,有一個兒子參加革命犧牲了,所以算烈屬。陳老太婆的三角眼,看我們的眼神,永遠是陰沉沉的。也許是因為我們家壞了她的好事,所以不能釋懷,憋著勁想要伺機報複。
李家有個保姆,叫寶珍,年輕、豐乳肥臀,屁股翹翹的,全身發散出成熟女人的氣息。後來發生了一樁非常事件,大家就管她叫“狐狸精”。
非常事件是寶珍懷孕了,還把孩子生了下來,一個大胖小子。寶珍指稱,孩子的父親,是李家十五歲的大阿哥。這一下李家翻了天。寶珍要求正名,李家怎能同意,於是打官司。一審下來,判寶珍勝訴。人民法庭,自然是向著勞動人民的。
李家一片愁雲慘霧,李家姆媽來找我母親商量。母親絕對是危機處理高手,建議李家去找檢察院。資本家出身,讓李家人抬不起頭來。於是母親陪他們東走西跑。在關鍵場合,母親幫著強調了一句關鍵的話:李家阿哥隻有十五歲,尚未成年。
二審下來,判寶珍誘奸少年。李家雖然舒了口氣,但從此全家仿佛中了魔咒。那樣的前科,那樣的出身,在後來曆次運動中,倍受煎熬。當然,這都是後話了。
25、插班
來上海,是為了上學。離家最近的,是瑞金二路一小,就在明德邨的斜對麵,也就是一百米的距離。學校條件相當好,但我無緣入讀。倒是我弟弟小南,後來我兒子萬方,都在那裏讀了幾年小學。我是插班生,瑞金二路一小的五年級沒有名額。有名額的泰康路小學,條件要相對差一點,距離也要稍微遠一點。
泰康路當年不過是一片普普通通的小菜場,現在可是蜚聲中外,據說已經為成上海的一個文化藝術中心。大名鼎鼎的田子坊,就落戶在這裏。
那個年代,泰康路小學是二部製。所有的學生隻在校上半天課,另外半天在校外組織學習小組自學。母親帶我去學校報名。五年級的班主任許瑞芬老師,把我們帶到辦公室。見我剛從鄉下來,年齡又小,就當場出了幾道造句和簡單的算術題。我默默地一揮而就。她滿意地點了點頭,算是通過了資格考試。
第一天上課,我坐得筆挺,雙手背在後麵,聚精會神地聽講。鄉下人的“戇大”樣,引來一些上海小朋友的嗤笑。好在我隻有一隻耳朵,聽課都來不及,顧不上再接收其它噪音,所以表現得沉穩而大度,平添了三分老師對我的好感。
我的學習成績很快就在班上鶴立雞群。原因之一,我在鄉下籍並班上課的機會,已經學了六年級一學期的課程。原因之二,得益於二部製安排,使我半天在學校聽老師講課,半天在小組自學時給其他小朋友講課。
因為我們家相對寬敞些,有一個小花園,所以有一個溫課小組安排在我們家,我就是當然的組長。我要求大家像上課那樣坐好,前麵掛一塊小黑板,自說自話當起了小老師。開始下麵嘻嘻哈哈,很快大家就集中注意了,因為我不是鸚鵡學舌,而是用我們小朋友自己的語言,講出了對課文內容的理解;算術作業,把演算的每一步,都交代得一清二楚。大家跟著我走一遍,作業完成了,課文理解了,皆大歡喜,收獲多多。
收獲最多的,其實是我自己。原來不甚明白的,在講課的過程中,往往就把自己講明白了;原來就明白的,則把自己講得更明白了。但從此我也落下一個毛病,就是好為人師。好為人師,大概也是人類本性的一部分。這說不上是缺點,但過份了,就會討人嫌。
那時候,我不討人嫌,甚至還得到班主任的賞識。一學期後,升六年級了,我被老師欽定為中隊學習委員。一道杠換成了二道杠,升官了。
原來的學習委員被罷官了,我動了他的奶酪,他就同我杠上了,還惡作劇地把黃砂往我脖子裏灌。受人欺負,我說不出半句惡言。倒不是我涵養多好,而是因為我嘴笨,上海話說不利索。看在老師眼裏,好印象又平添了十分。
學校經常開家長會,那是我母親最開心的時候。所有的老師對我一片讚揚,在其他家長麵前,母親非常有麵子。當年她的那種開心,我自己後來也體會過一次。萬方在美國門羅學院畢業時,是佩黃絲帶的榮譽學生,老師在推薦信上說:“萬方是這樣一種學生,他使你的教書生涯變得真正有意義了。”讀到這裏,心裏有一種說不出的慰貼。
是啊,有子如此,有孫如此。我母親在電話那頭,提起這些往事,依然開心得笑聲連連。
26、遊戲
老師每天布置的作業,我們在溫課小組上集體完成。因為有我講課輔導,所以效率很高。還餘下大把的時間,那就撒開了玩。最經常玩的遊戲,是打乒乓球。
院子裏架起兩塊木板,中間用一排磚隔開,就是乒乓桌了。大小也就是標準桌麵的三分之二。我比較缺乏運動細胞,弟弟小南和李家的中偉,打乒乓球的水平都比我高。比賽采取五分擂台製,輸五個球就下台。贏者就是擂主,迎戰下一個挑戰者。我常常是三兩下就敗下陣來,戰績不值一提。值得一提的,是上海小朋友在遊戲過程中喊的比賽術語。
當你輸了四個球,還剩一個球就要下台時,他們就喊“拉司特”;如果打成四比四平,他們就喊“球司”;接著一方領先時,他們就喊“溫”;發球觸網或擦邊需要重發,他們就喊“阿甘恩”。當時我不知所以然,也跟著瞎嚷嚷。後來學了英語,才明白他們說的是“Last”、“Duce”、“One”、“Again”,而且發音相當標準。難怪上海小赤佬學起英語來就是比我們鄉下人強,原來他們從小就滿嘴的英格裏西,不服不行。
再就是下棋。鬥獸棋、軍棋、跳棋、象棋、五子棋,大多數小朋友都玩過。但有一種銀行棋,可能玩過的人不多。那是一種模擬的資本遊戲,先發給每人一筆相同的原始資本,然後轉動輪盤,提供你各種投資機會,可以買股票,還可以置不動產。股票有漲跌、房價有起落,一切由轉動的輪盤決定。你可能輸個精光被迫出局,也可能贏得滿缽滿盆,成為大富豪。
這種遊戲小時候和中偉他們玩過,後來再也沒有見過。也許是因為它太資本主義了,不合時代主旋律,所以被封殺了。不過它是我童年時代的MBA課程,在遊戲中被灌輸了如何把握投資機會、如何進行投資風險控製、如何承擔投資風險等基本概念。從小就這麽玩,上海人在商場上厲害,不是沒有道理的。
如今資本主義在中國大地上全麵複辟,這類遊戲也應該正名平反、重現江湖了吧?
我還意外玩出了一個新花樣。
淮海中路有一家舊貨商店,還有一家舊書商店。這是我當年最常去的兩家商店。有一陣,我迷上了夜觀天象,想自製天文望遠鏡。逼著母親多給零用錢,一次次往舊貨商店跑,去淘各種凹凸鏡片。結果畫虎不成反類犬,望遠鏡沒做成,卻做成了一台幻燈放映機。
把鞋盒掏一個洞,安上紙板卷成的鏡筒。鏡筒的前端鑲嵌一麵凸鏡,後端左右開兩條細槽,用來插自製的幻燈片。盒裏放一個電燈泡。再用長條紙板做幻燈片,在上麵挖一排相同的矩形孔,糊上彩色透明的包糖紙,上麵的圖案有米老鼠,香蕉、蘋果、桔子,梅花、菊花、牡丹花……燈泡一亮,彩色圖案放大後打在牆上,那種光與影的美,所有的小朋友都使勁拍手。我心裏那種得意,別提多美了……
童年總是彩色的,童年記憶自然也五彩繽紛。當然,其中也會有粉紅色。文學城上有一首小詩,勾起了我童年記憶中的一段粉紅色的往事。欲知詳情,且聽下回分解。
27、牽手
文學城有一位詩友紅豆豆,寫過一首《童年的情詩》,充滿了童趣和情趣:
一個花毽子一二一地踢
一根牛皮筋飛起腿來跳
一隻小沙袋閉著眼睛抱
一隻死老鼠最尖聲地叫
三十晚上你忽然走近我
過年穿一件花花新棉襖
悄悄塞給我一張小畫片
畫片上的美人兒象我笑
從此你眼神天天跟著我
看得我臉紅心兒砰砰跳
直到一天你寫了坦白書
老師趕快把你的父母找
你那父母又來找我的媽
啥事也沒有嚇我一大跳
從此你再也不敢把我瞧
走近我時你隻看我的腳
一個花毽子一二一地踢
一根牛皮筋飛起腿來跳
一隻小沙袋閉著眼睛抱
一隻死老鼠最尖聲地叫
讀她的詩,勾起了我一段粉紅色的童年記憶:
那時候的小學生,都懂得“男女授受不親”的。偶爾同女生講話,就會被起哄。同桌的男女生,課桌中間要劃一道三八線。在那樣的年代,和一位小女生,我的夢中情人、心中的“冬妮婭”,在大庭廣眾下手牽著手,還特地用小指頭勾在一起,捧著鮮花,登上舞台。夠大膽、夠早熟、夠新潮、夠刺激吧?
其實都說不上。那是因為區裏召開文教係統的表彰大會,我們被挑選出來,去給模範教師獻花。
小女生叫菁菁,我們同班,還住同一條弄堂。我家住明德邨298號,她家住明德邨310號。小姑娘長得小巧玲瓏,皮膚白皙得像白雪公主,身材單薄得像林黛玉,彈得一手好鋼琴。我大概算不上“金童”,但她絕對是玉女。
她是我們班上許多男生心儀的對象。在我心目中,她就是冬妮婭的中國版。當老師要求我們手拉手時,我提議相互用小手指頭勾在一起,她有點害羞,但同意了。我忘了兩人的大拇指還要再按一下。否則,“拉勾上吊,一百年不許變。”我們就算私訂終身了。
第一次和女孩子牽手,那種振顫、觸電的感覺,我至今都記憶猶新。從此以後,我們就成了同學取笑的對象。隻要我們同時在場,大家就會喊:“羞、羞、羞,手牽手!”害得我再也不敢正眼看她。她遠遠看到我,也常常躲著繞道走。
我在紅豆豆的詩後麵跟了一個貼,說起了這一段往事。她也回了個貼,說:“萬老師,額到時寫一首《童年的牽手》送你吧。”
後來,她倒是送了我一首詩,盡管那首詩讓我非常感動,但卻不是《童年的牽手》。
小學畢業時,菁菁沒有和我們一樣就讀普通中學,而是考取了上海音樂學院附中。差不多十年以後,文革期間,我們在上海見過一次麵。是小學同班的一個男同學把我們約出來的,他當時在複旦上學。菁菁當時在上海少年宮擔任鋼琴老師。她還是那樣嬌小、蒼白、單薄。我很快明白這個男同學是拿我當托,有心要同菁菁進一步交往。我也就很識趣地少說話了。
他顯然鍾情於菁菁,但菁菁有情於他嗎?感情世界,有自己的密碼。他們的密碼,對上了嗎?不知道。
寫到此處,突然文思泉湧,自己冒出了一首:
童年的牽手
輕輕的,牽著你的手,
悄悄的,勾起小指頭。
牽著手,心頭顫悠悠,
拉勾勾,低首半帶羞。
顫悠悠,不敢再抬頭,
半帶羞,故意繞道走。
再回首,匆匆歲月稠,
情難繞,緣分何處求?
想知道紅豆豆給我的詩嗎?下回告訴你。
28、早熟
先給你們說一下紅豆豆的詩:《獻給鬢白的男人——贈萬老師 》
願以我
燦爛美酒般的唇紅
抹濃你
懷戀故土的醇香
願以我
忽閃萬千的睫毛
喚回你
少時運籌帷幄的狂妄
願以我
青春飄渺的浪漫
掃去你
所有的無奈和一切的恐慌
願以我
比天空比太陽比月亮
比海洋比霞光比火山
比太空的湛藍
更美麗的中國女人的心靈
給你
永遠優雅的溫存
伴你生生世世
直到海枯石爛直到地久天荒
直到宇宙灰飛煙滅
從你遇到我的一刻起
時時刻刻都有我與你
同苦共樂同水共火
同日共月同天共地
在我沒有封皮的字典裏
從來就沒有死亡!!!
這首詩,讓網上的所有老男人都看得血脈僨張。紛紛跟帖說我是在這方麵“早熟”。
其實不然。那時候,因為偷讀母親看的書,我腦子裏已裝了不少鴛鴦、蝴蝶、三顆櫻桃、霧、雨、電……和沒有看過這些閑書的同齡人比較,可能知道得多了些。但似懂非懂的模糊感覺,算不得早熟。
我真正早熟的,是另一方麵。
我喜歡讀大人的報紙。父親每天下班,公文包裏都會帶一份《解放日報》。我會把它偷出來,讀得津津有味,特別喜歡讀那些評論文章。一九五七年秋,我開始讀六年級。一九五八年夏,小學畢業準備上中學。這一年當中,國家政治生活中發生了許多大事。在報紙上,我讀到右派、黨、進攻、反擊這樣一些詞匯,對我來說,都是抽象的概念,離我實際的童年生活,很遠、很遠……
直到有一天,這一切都變得如此的近、如此的具體。
我父親單位有一位同事,外科主任大夫周楚仁。周伯伯是湖南人,身材高大,醫術高明,是我們一家的好朋友。小時候我難得生病,三年級時好不容易發一回燒,還是因為出麻疹。周伯伯來看我,給我帶來的柑橘又圓又大。童年的第一印象非常重要,後來隻要我看到又圓又大的柑橘,就會想起和藹可親的周伯伯。
一九五八年夏天,反右已進入尾聲,大躍進揭開了序幕。老毛與天鬥、與地鬥、與人鬥,鬥得不亦樂乎,還覺得不過癮,又忽發奇想,號召全國人民和麻雀鬥。
作為小學生的最後一個暑假的某一天,我跟著父親去他們單位,觀摩這場偉大的消滅麻雀的人民戰爭。房頂上、高牆上,在所有建築物的製高點上,都站滿了狂熱的人群。他們敲鑼打鼓、揮舞著被單、彩旗,他們要把麻雀轟得驚慌失措、轟得沒有歇腳之處,然後累死、餓死、摔死。對了,根據篡改過的列寧語錄:革命是沒有頭腦的人們的盛大節日。消滅麻雀的革命就是這樣的盛大節日。
節日裏人人興高采烈。我注意到有一個人不高興,他就是周伯伯。周伯伯非但不高興,還一直陰沉著臉。這時候救護車呼嘯而來,有人從房頂上摔下來了,緊急送醫院來搶救。周伯伯一邊準備做救治,一邊從嘴裏崩出了八個字:
“勞民傷財、草菅人命!”
這兩個成語,我覺得用得太貼切了。能這樣說,需要大智慧;敢這樣說,需要大勇氣。周伯伯的形象,在我心目中一下子高大起來。我讀報時得來的那些模糊概念,一下子清晰起來。在回家的路上,我試探著問了父親一個問題:“周伯伯會不會是右派?”
父親一下子勃然大怒,厲聲喝止我:“細佬家不可以胡說!”
一個星期以後,父親下班進了家門,首先用異樣的眼光打量了我一會兒,然後宣布了一個讓我們全家傷感的消息:“讓大南說對了,周醫生被戴上了右派帽子”。
因為周伯伯,“右派”這個稱謂,在我心目中已不再是抽象的概念:他們是好人、能人、有頭腦,而且敢大聲地把真話講出來。
那一年,我還不到十二歲,但我覺得自己已經長大了。因為我即將告別童年歲月,進入我的中學時代了。
(全文完)
謝謝萬先生分享, 文筆優美, 栩栩如生。
借此機會, 也深深感謝您在30多年前為推動國家進步所作的努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