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容雪村:花兒不再怕
(2013-11-08 10:57: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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慕容雪村:花兒不再怕
在最近的聚會中,我和朋友們常常談到一個話題:下一個被捕的會是誰?在開始的時候,大家不免憂心忡忡,像是1 930 年代的德國猶太人,或者是1957 年的中國讀書人。許多人都認為自己可能被抓,但最危險的還是媒體人笑蜀(陳敏),以及成功營救陳光誠的郭玉閃,而我緊隨其後。我們甚至列了一份抓捕名單,名單上大多都是近年來微博上的活躍人士,其中有學者、律師和媒體人,也有我這樣的獨立作家,從2009 年開始,因為微博的言論廣場效應,我們開始公開而大膽地說出自己的觀點,我們談論民主、嘲弄官員、批評政府、評說曆史,為弱勢群體和維權人士發出呼聲,幾乎總是與政府的意見相左。而這個龐大而傲慢的政府,就像史前反應遲鈍的恐龍,當樹枝刺入身體,它要過一萬年才會感覺到痛,還要再過一萬年才能明白出了什麽事,還要再過很多個一萬年,它才能想出怎麽處理。而就在它癡呆和麻木的時候,微博已經有了超過5 億用戶,而且出現了許多大眾偶像、言論明星。因他們共同的言說,那些被篡改的曆史得以澄清,被扭曲的觀念得以糾正,被匆匆掩埋的事實得以大白天下,微博已經成了人們參與公共生活、揭露腐敗的重要平台。有些人甚至在質疑這個政權的合法性和正當性。和所有的極權政府一樣,這個政府既沒有講道理的能力,也沒有講道理的耐心和興趣,於是就施出了它的絕招:用暴力讓人們閉嘴。
從八月份以來,中國警方開始了新一輪“淨網行動”,這次以打擊網絡謠言為名,在各地都抓了不少人,其中河南逮捕了131 人;山西,批捕23 人,刑事拘留49 人,治安處罰29 人;廣西,136 人“受到法律製裁和教育”。在遙遠而偏僻的海南,這是中國最南端的一個海島,人口隻有八百餘萬,卻有506 人受到“打擊處理”,算是這次抓人比賽的冠軍。
運動式執法必然會造成冤案、假案和錯案,甚至是令人啼笑皆非的案子。8 月29 日,廣東省一位網民因為“誣蔑狼牙山五壯士”被捕;海南一位姓溫的網民因為開了兩個玩笑被拘留五天;最著名的是甘肅省一位16 歲的少年,因為不滿警察對當地的一起死亡案件的處理,他於9 月12 日在網上發表了兩條評論,共計170 餘字,其中有“官官相護”字樣。五天之後,他正在上課的時候,幾位警察闖進了他的課堂,在眾目睽睽之下把他帶走。
這些被捕的大多都是籍籍無名的普通人,但政府的真實意圖卻指向大V ,大V 就是微博上擁有大量讀者、有巨大影響力的用戶。官方媒體在此期間做了一係列報道,基本意思就是“大V 不可靠,他們會靠謠”,當然,這些媒體的信用紀錄並不那麽良好,比如《人民日報》就曾公開地報道水稻畝產萬斤。
在搜索引警中查找“意識形態陣地”,會發現大量的新聞報道和評論。“陣地”這個詞大概可以說中國政府的心理年齡,它依然活在遙遠的戰爭年代。如果沒有外部敵人,它就會在內部製造一些敵人出來。現在它的敵人就是微博大V 。大V 們不僅發表意見,而且也是重要的傳播節點,隻有經過他們的互相轉發和評論,一個事件才可能成為熱點事件,相形之下,《人民日報》和CCTV 的力量已經不那麽強大,所以中國政府才下定決心奪回他們已經失守的“意識形態陣地”。而這兩個月的媒體報道和警察抓捕,再加上從未間斷過的注銷和禁言,其目的非常明確:不僅要大V 閉嘴,還要切斷他們和讀者的聯係,更重要的是,這些大V 已經形成了基於價值觀的鬆散聯盟,政府必須打散這種聯盟關係,最終使微博變成《人民日報》和《新聞聯播》,成為政府的宣傳陣地,而不是批評政府的意見廣場。
也就從那時開始,本來熱鬧非凡的微博一下冷清了起來,“莫談國事”重新成為許多中國人的信條,一些人在嘴上加了把鎖,一些人謹慎地轉了個身.開始談起飲食、旅遊和愛情。學者章立凡等人把這場運動稱之為“網絡反右”,“反右”是1957 年由毛澤東發動的,旨在打擊言論者的運動,在兩年多的時間裏,大約有55 萬人被整肅、逮捕或流放,那是一代人的慘痛記憶。而在半個多世紀之後,這個詞依然能喚起人們深藏心底的恐懼。
這是中國政府最擅長的工作:製造恐懼。在到達這個目標之前,它已經走過了漫長的道路二2005 年,它開始推行網絡實名,2006 、2007 、2009 ,以網絡掃黃的名義關閉了大量網站,2008 年沒有大張旗鼓地宣傳這事,估計是因為舉辦奧運會,但也就是在那一年,工信部要求在私人電腦中安裝綠壩過濾軟件;1998 年開始建設的防火長城(GFW ) ,現在已經成了中國網絡生活中的最大障礙;還有龐大得難以想象的敏感詞庫,幾乎每一分鍾都在實施的刪貼、禁言和銷號……在網絡時代,這些舉措並不像想象中那麽有效,相反,它激起了一片反對之聲。最顯著的例子是GFW 的設計者方濱興,他於2012 年9 月查出直腸癌.得知此消息後,微博上無數人都在慶賀,祝他早死,“願病魔早日戰勝方校長”。到了2013 年8 月,中國政府大概實在是無計可施了,終於派出了警察,並且公開地恐嚇。8 月23 日,擁有超過1200 萬讀者的大V 薛蠻子嫖唱被抓,CCTV 評論說“給大v 們敲響了警鍾”,但薛蠻子同時也是紅色貴族和美國公民,為什麽CCTV 不說“給紅二代和美國人敲響了警鍾”?答案很簡單,它就是要大v 們“小心點”。
恐懼有不同的層次,對政府和國營企業的雇員來說,恐懼就是,當你批評政府,往往意昧著失業、降級和減薪;對企業經營者來說,那意味著更多的稅務檢查、工商檢查,甚至是衛生和消防檢查。對普通公民來說,那就是查水表和收快遞。這些詞都是警察上門的隱語。7 月21 日,歌手吳虹飛在微博上發言,說她想炸建委、炸雞翅。這些“炸”在中文中有不同的意思,前一個是爆炸,後一個是油炸。很快吳虹飛被逮捕,而警察敲她的門時,就說自己是送快遞的。
這些措施或許不那麽正當,但都是公開的,除此之外,還有一些黑暗中的招數,主要針對獨立學者和獨立作家。
在作家王力雄的牆上有兩個黑色的鉛筆字:唯色。那是他太太的名字。沒人知道是什麽人寫的,也不能確定是什麽時候寫的。唯一的可能是有人趁他們不在時秘密造訪,然後寫下這兩個字,提醒他們“老大哥在看著你”;大約兩年前,神秘的訪客也拜訪過學者蕭瀚的家,他們什麽都沒拿,隻是把他太太的耳環挪了個位置;我也有過類似的經曆二9 月12 日深夜,我從外返回,發現我的電腦正在自動運行,我的第一個念頭是有人來過了,然後我又想:我是不是得了迫害妄想症?但很快我就記起,我出門前確實關了電腦,還給它做了一點清潔。
曾經有人問我:在這風聲鶴唉的時候,你害怕嗎?我要說,確實怕過,但現在已經不那麽怕了。這想法也許可以代表許多人,我的朋友、著名出版人王小山也說過這樣的話:不就是坐牢嗎?三年不怕,五年不怕,十年、二十年也不怕。有些人已經做好了坐牢的準備,蕭瀚早就寫好了他的被捕聲明,並且交給國外的朋友備份。他甚至想好了庭審策略:如果他被以“尋釁滋事”或“造謠”等名義起訴,他絕不做無罪辯護,相反,他要在審判他的法庭上起訴這個政府所犯下的罪行,“這也是我的法庭”。甚至有人會主動申請坐牢,9 月9 日,最高法院和最高檢察院發布最新司法解釋,規定“誹謗信息轉發500 次即可入刑”,兩天後,基督徒、學者王怡在微博上發布了這樣一條信息:隻要全國人大還在開會,自由就會繼續減少。隻要最高法院還在出台司法解釋,憲法就會繼續受到威脅。我這句話可能被理解為一個價值判斷,也可能被理解為一個事實判斷。如果是後者,希望被轉發500 次以上,好讓我有機會在法庭上解釋這句話。這段話在轉發718 次之後被刪除。
笑蜀在我們虛擬的抓捕名單上名列前茅,從七月份以來,他簡直就是在激烈地請求政府逮捕。7 月16 日,新公民運動的發起人許ZY博士被捕,笑蜀和投資人王功權聯手發起聲明,要求政府立即釋放,同時表達強烈抗議。17 天之後,他被警察秘密綁架,千裏押送廣州;9 月13 日,王功權“如願以償”地進了監獄,而笑蜀還在高牆之外苦苦等待,對他來說,坐牢不僅是不可避免的宿命,而且已經成了道義上的應然之事。“我也參與了新公民運動,不能讓許ZY孤獨地身陷圖固”。而在郭玉閃看來,坐牢隻是一個“技術問題”,“沒有人想要坐牢,但這幾乎是一個必然的結果,我早就做好了準備。”
言論者不再恐懼,是因為越來越多的人開始明白一個道理:如果說話就要坐牢,那麽不說話也等於坐牢。而且,在這座不能說話的監牢之中,我們還要忍受良心的譴責,良心會時時提醒我們:我們是一群懦弱的人,看到了暴行,看到了真相,看到了是非善惡,但僅僅因為害怕就假裝自己沒看見。同時,2013 年畢竟不同於1957 年,在1957 年,知識分子各自為戰,陷入了人民戰爭的汪洋大海,每個人都必須孤獨地麵對無數指責自己的人,根本無從抗爭,無從反駁;而在2013年,微博像一個巨大的人民廣場,言論者可以彼此呼應、相互支援,雖然依舊弱小,但弱小者已經開始團結起來,並且看到了自己的力量。在這樣的一個廣場上,勇敢發言者往往有著非凡的示凡效應,隻要有一個還敢說話,他的讀者就會緊緊跟上,“你敢發,我就敢轉”已經成為微博名句。在1957 年,這個政府還沒有盡失人心,批評它得不到太多支持;而在2013 年,“共產主義道德”、“毛鄧三科夢”已經成了公開的笑柄,無論直接批評,還是諷刺嘲笑,都會聽到響亮的喝采之聲。在1957 年,當個右派是可恥的;而在20 13 年.每個敢於批評政府的人都被視為英雄,甚至連真正造謠的人都會得到許多聲援。這也是我們不再恐懼的原因,在最近的兩個月,許多人都經曆了從“少說兩句吧”到“去他媽的吧”的轉變,越來越多的人拿“坐牢”來開玩笑,當他們談論“下一個是誰”的時候,你知道,恐懼已經消除。
從1957 年至今,中國政府對言論的政策一直都是“百家爭鳴,百花齊放”,在名義上,它允許發出各種各樣的聲音,但隻能按照它規定的旋律歌唱;在名義上,它允許所有的花朵開放,但不合規格的要關進監牢。也就是在那一年,所有能說話、敢說話的人被一網打盡,中國從此變成一個沒有反對者的國家。隨後就是大饑荒,幾千萬人餓死;大饑荒結束不久,文革開始了,千萬人流離失所,千萬人生不如死。事實上,這也是那些不合規格的花朵不再恐懼的原因,因為花兒們都已經明白,一個國家必須要有反對的聲音,如果缺了這可貴的聲音,那麽國家就將變成監牢,而你我都在其中。
為了發出這可貴的聲音,中國的花兒們已經準備付出代價。笑蜀說:如果我坐牢別人就可以不坐牢,我願意光榮入獄;如果我坐牢民眾就可以消除恐懼,我願意站在最前方。而在9 月13 日,我的微博好友、律師李國斌說過一句廣為傳頌的話,也許可以代表中國言論者的心聲:為了兒女不再有因說話而坐牢的恐懼,讓我們一起去把監獄填滿。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