個人資料
萬家述評 (熱門博主)
  • 博客訪問:
正文

莫言:豐乳肥臀(第一卷)

(2012-10-11 22:55:59) 下一個




莫言:豐乳肥臀(第一卷)

第一章

馬洛亞牧師靜靜地躺在炕上,看到一道紅光照耀在聖母瑪利亞粉紅色的乳房和她懷抱著的聖子肉嘟嘟的臉上。去年夏季房屋漏雨,在這張油畫上留下了一團團焦黃的水漬;聖母和聖子的臉上,都呈現出一種木呆的表情。一隻牽著銀色細絲的蟢蛛,懸掛在明亮的窗戶前,被微風吹得悠來蕩去。“早報喜,晚報財”,那個美麗蒼白的女人麵對著蟢蛛時曾經這樣說過。我會有什麽喜呢?他的腦子裏閃爍著夢中見到的那些天體的奇形怪狀,聽到街上響起咕嚕嚕的車輪聲,聽到從遙遠的沼澤地那邊傳來仙鶴的鳴叫聲,還有那隻奶山羊惱恨的“咩咩”聲。麻雀把窗戶紙碰得撲撲愣愣響。喜鵲在院子外那棵白楊樹上噪叫。看來今天真是有喜了。他的腦子陡然清醒了,那個挺著大肚子的美麗女人猛然地出現在一片光明裏,焦燥的嘴唇抖動著,仿佛要說什麽話。她已經懷孕十一個月,今天一定要生了。馬洛亞牧師瞬間便明白了蟢蛛懸掛和喜鵲鳴叫的意義。他一骨碌爬起來,下了炕。  

馬洛亞牧師提著一隻黑色的瓦罐上了教堂後邊的大街,一眼便看到,鐵匠上官福祿的妻子上官呂氏彎著腰,手執一把掃炕笤帚,正在大街上掃土。他的心急劇地跳起來,嘴唇哆嗦著,低語道:“上帝,萬能的主上帝……”他用僵硬的手指在胸前劃了個“十”字,便慢慢地退到牆角,默默地觀察著高大肥胖的上官呂氏。她悄悄地、專注地把被夜露潮濕了的浮土掃起來,並仔細地把浮土中的雜物揀出扔掉。這個肥大的婦人動作笨拙,但異常有力,那把金黃色的、用黍子穗紮成的笤帚在她的手中像個玩具。她把土盛到簸箕裏,用大手按結實,然後端著簸箕站起來。  

上官呂氏端著塵土剛剛拐進自家的胡同口兒,就聽到身後一陣喧鬧。她回頭看到,本鎮首富福生堂的黑漆大門洞開,一群女人湧出來。她們都穿著破衣爛衫,臉上塗抹著鍋底灰。往常裏穿綢披鍛、塗脂抹粉的福生堂女眷,為何打扮成這副模樣?從福生堂大門對麵的套院裏,外號“老山雀”的車夫,趕出來一輛嶄新的、罩著青布幔子的膠皮軲轆大車。車還沒停穩,女人們便爭先恐後地往上擠。車夫蹲在被露水打濕的石獅子前,默默地抽著煙。福生堂大掌櫃司馬亭提著一杆長苗子鳥槍,從大門口一躍而出。他的動作矯健、輕捷,像個小夥子似的。車夫慌忙站起,望著大掌櫃。司馬亭從車夫手中奪過煙鬥,很響地抽了幾口,然後他仰望著黎明時分玫瑰色的天空打了一個嗬欠,說:“發車,停在墨水河橋頭等著,我隨後就到。”  

車夫一手抓著韁繩,一手搖晃著鞭子,攏著馬,調轉了車頭。女眷們擠在車上,嘰嘰喳喳地嚷叫著。車夫打了一個響鞭,馬便小跑起來。馬脖子下懸著的銅鈴叮叮當當脆響著,車輪滾滾,卷起一路灰塵。  

司馬亭在當街上大大咧咧地撒了一泡尿,對著遠去的馬車吼了一嗓子,然後,抱著鳥槍,爬上街邊的瞭望塔。塔高三丈,用了九十九根粗大圓木搭成。塔頂是個小小的平台,台上插著一麵紅旗。清晨無風,濕漉漉的旗幟垂頭喪氣。上官呂氏看到司馬亭站在平台上,探著頭往西北方向張望。他脖子長長,嘴巴翹翹,仿佛一隻正在喝水的鵝。一團毛茸茸的白霧滾過來,吞沒了司馬亭,吐出了司馬亭。血紅的霞光染紅了司馬亭的臉。上官呂氏感到司馬亭臉上蒙了一層糖稀,亮晶晶,粘膩膩,耀眼。他雙手舉槍,高高地過頭頂,臉紅得像雞冠子。上官呂氏聽到一聲細微的響,那是槍機撞擊引火帽的聲音。他舉著槍,莊嚴地等待著,良久,良久。上官呂氏也在等待,盡管沉重的土簸箕墜得雙手酸麻,盡管歪著脖子十分別扭。司馬亭落下槍,嘴唇撅著,好像一個賭氣的男孩。她聽到他罵了一聲,罵槍。這孫子!敢不響!然後他又舉起槍,擊發,啪嗒一聲細響後,一道火光躥出槍口,黯淡了霞光,照白了他的紅臉。一聲尖利的響,撕破了村莊的寧靜,頓時霞光滿天,五彩繽紛,仿佛有仙女站在雲端,讓鮮豔的花瓣紛紛揚揚。上官呂氏心情激動。她是鐵匠的妻子,但實際上她打鐵的技術比丈夫強許多,隻要是看到鐵與火,就血熱。熱血沸騰,衝刷血管子。肌肉暴凸,一根根,宛如出鞘的牛鞭,黑鐵砸紅鐵,花朵四射,汗透浹背,在奶溝裏流成溪,鐵血腥味彌漫在天地之間。她看到司馬亭在高高的塔台上蹦了一下。清晨的潮濕空氣裏,彌漫著硝煙和硝煙的味道。司馬亭拖著長腔揚著高調轉著圈兒對整個高密東北鄉發出警告:  

“父老鄉親們,日本鬼子就要來了!”


第二章

上官呂氏把簸箕裏的塵土倒在揭了席、卷了草的土炕上,憂心忡忡地掃了一眼手扶著炕沿低聲呻吟的兒媳上官魯氏。她伸出雙手,把塵土攤平,然後,輕聲對兒媳說:“上去吧。”  

在她的溫柔目光注視下,豐乳肥臀的上官魯氏渾身顫抖。她可憐巴巴地看著婆婆慈祥的麵孔,蒼白的嘴唇哆嗦著,好像要說什麽話。  

上官呂氏大聲道:“,清晨放槍,大司馬又犯了魔症!”  

上官魯氏道:“娘……”  

上官呂氏拍打著手上的塵土,輕聲嘟噥著:“你呀,我的好兒媳婦,爭口氣吧!要是再生個女孩,我也沒臉護著你了!”  

兩行清淚,從上官魯氏眼窩裏湧出。她緊咬著下唇,使出全身的力氣,提起沉重的肚腹,爬到土坯裸露的炕上。  

“輕車熟路,自己慢慢生吧,”上官呂氏把一卷白布、一把剪刀放在炕上,蹙著眉頭,不耐煩地說,“你公公和來弟她爹在西廂房裏給黑驢接生,它是初生頭養,我得去照應著。” 

上官魯氏點了點頭。她聽到高高的空中又傳來一聲槍響,幾條狗怯怯地叫著,司馬亭的喊叫斷斷續續傳來:“鄉親們,快跑吧,跑晚了就沒命啦……”好像是呼應司馬亭的喊叫,她感到腹中一陣拳打腳踢,劇烈的痛楚碌碡般滾動,汗水從每一個毛孔裏滲出,散發著淡淡的魚腥。她緊咬牙關,為了不使那嚎叫衝口而出。透過朦朧的淚水,她看到滿頭黑發的婆婆跪在堂屋的神龕前,在慈悲觀音的香爐裏插上了三炷紫紅色的檀香,香煙嫋嫋上升,香氣彌漫全室。  

大慈大悲、救苦救難的觀音菩薩,保佑我吧,可憐我吧,送給我個男孩吧……上官魯氏雙手按著高高隆起的、涼森森的肚皮,望著端坐在神龕中的瓷觀音那神秘的光滑麵容,默默地祝禱著,淚水又一次溢出眼眶。她脫下濕了一片的褲子,將褂子盡量地卷上去,袒露出腹部和乳房。她手撐土炕,把身體端正地放在婆婆掃來的浮土裏。在陣痛的間隙裏,她把淩亂的頭發用手指梳理了一下,將腰背倚在卷起的炕席和麥秸上。  

窗欞上鑲著一塊水銀斑駁的破鏡子,映出臉的側麵:被汗水濡溫的鬢發,細長的、黯淡無光的眼睛、高聳的白鼻梁、不停地抖動著的皮膚枯燥的闊嘴。一縷潮漉漉的陽光透過窗欞,斜射在她的肚皮上。那上邊暴露著彎彎曲曲的藍色血管和一大片凹凸不平的白色花紋,顯得猙獰而恐怖。她注視著自己的肚子,心中交替出現灰暗和明亮,宛若盛夏季節裏高密東北鄉時而烏雲翻滾時而湛藍透明的天空。她幾乎不敢俯視大得出奇、堅硬得出奇的肚皮。有一次她夢到自己懷了一塊冷冰冰的鐵。有一次她夢到自己懷了一隻遍體斑點的癩蛤蟆。鐵的形象還讓她勉強可以忍受,但那癩蛤蟆的形象每一次在腦海裏閃現,她都要渾身爆起雞皮疙瘩。菩薩保佑……祖宗保佑……所有的神、所有的鬼,你們都保佑我、饒恕我吧,讓我生個全毛全翅的男孩吧……我的親親的兒子,你出來吧……天公地母、黃仙狐精,幫助我吧……就這樣祝禱著,祈求著,迎接來一陣又一陣撕肝裂膽般的劇痛。她的雙手抓住身後的炕席,身上的每一塊肌肉都在震顫、抽搐。她雙目圓睜,眼前紅光一片,紅光中有一些白熾的網絡在迅速地卷曲和收縮,好像銀絲在爐火中熔化。一聲終於忍不住的嚎叫從她的嘴巴裏衝出來,飛出窗欞,起起伏伏地逍遙在大街小巷,與司馬亭的喊叫交織在一起,擰起一股繩,宛若一條蛇,鑽進那個身材高大、哈著腰、垂著紅毛大腦袋、耳朵眼裏生出兩撮白毛的瑞典籍牧師馬洛亞的耳朵。  

在通往鍾樓的腐朽的木板樓梯上,馬洛亞牧師怔了一下,湛藍色的、迷途羔羊一般的永遠是淚汪汪的、永遠是令人動心的和藹眼睛裏跳躍著似乎是驚喜的光芒。他伸出一根通紅的粗大手指,在胸脯上畫了一個十字,嘴裏吐出一句完全高密東北鄉化了的土腔洋詞:“萬能的主啊……”他繼續往上爬,爬到頂端,撞響了那口原先懸掛在寺院裏的綠繡斑斑的銅鍾。  

蒼涼的鍾聲擴散在霧氣繚繞的玫瑰色清晨裏。伴隨著第一聲鍾鳴,伴隨著日本鬼子即將進村的警告,一股洶湧的羊水,從上官魯氏的雙腿間流出來。她嗅到了一股奶山羊的膻味,還嗅到了時而濃烈時而淡雅的槐花的香味,去年與馬洛亞在槐樹林中歡愛的情景突然異常清晰地再現眼前,但不容她回到那情景中留連,婆婆上官呂氏高舉著兩隻血跡斑斑的手,跑進了房間。她恐怖地看到,婆婆的血手上,閃爍著綠色的火星兒。  

“生了嗎?”她聽到婆婆大聲地問。  

她有些羞愧地搖搖頭。  

婆婆的頭顱在陽光中輝煌地顫抖著,她驚奇地發現,婆婆的頭發突然花白了。  

“我還以為生出來了呢。”婆婆說。  

婆婆的雙手對著自己的肚皮伸過來。那雙手骨節粗大、指甲堅硬,連手背上都布滿胼胝般的硬皮。她感到恐懼,想躲避這個打鐵女人沾滿驢血的雙手,但她沒有力量。婆婆的雙手毫不客氣地按在她在肚皮上,她感到自己的心跳都要停了,冰涼的感覺透徹了五髒六腑。她不可遏止地發出了連串的嚎叫,不是因為痛疼,而是因為恐怖。婆婆的手粗魯地摸索著,擠壓著她的肚皮,最後,像測試西瓜的成熟程度一樣“啪啪”地拍打了幾下,仿佛買了一個生瓜,表現出煩惱和懊喪。那雙手終於離去,垂在陽光裏,沉甸甸的,萎靡不振。在她的眼裏,婆婆是個輕飄飄的大影子,隻有那兩隻手是真實的,是威嚴的,是隨心所欲、為所欲為的。她聽到婆婆的聲音從很遠的地方傳來,從很深的水塘裏、伴隨著淤泥的味道和螃蟹的泡沫傳來:  

“……瓜熟自落……到了時辰,攔也攔不住……忍著點,咋咋呼呼……不怕別人笑話,難道不怕你那七個寶貝女兒笑話……”  她看到那兩隻手中的一隻,又一次軟弱無力地落下來,厭煩地敲著自己凸起的肚皮,仿佛敲著一麵受潮的羊皮鼓,發出沉悶的聲響。  

“現如今的女人越變越嬌氣,我生她爹那陣子,一邊生,一邊納鞋底子……”  那隻手總算停止了敲擊,縮回,潛藏到暗影裏,恍惚如野獸的腳爪。婆婆的聲音在黑暗中閃爍著,槐花的香氣陣陣襲來。  

“看你這肚子,大得出奇,花紋也特別,像個男胎。這是你的福氣,我的福氣,上官家的福氣。菩薩顯靈,天主保佑,沒有兒子,你一輩子都是奴;有了兒子,你立馬就是主。我說的話你信不信?信不信由你,其實也由不得你……”  

“娘啊,我信,我信啊!”上官魯氏虔誠地念叨著,她的眼睛看到對麵牆壁上那片暗褐色的汙跡,心裏湧起無限酸楚。那是三年前,生完第七個女兒上官求弟後,丈夫上官壽喜怒火萬丈,扔過一根木棒槌,打破她的頭,血濺牆壁留下的汙跡。婆婆端過一個笸籮,放在她身側。婆婆的聲音像火焰在暗夜裏燃燒,放射著美麗的光芒:  

“你跟著我說,‘我肚裏的孩子是千金貴子’,快說!”笸籮裏盛著帶殼的花生。婆婆慈祥的臉,莊嚴的聲音,一半是天神,一半是親娘,上官魯氏感動萬分,哭著說:“我肚裏懷著千金貴子,我肚裏懷著貴子……我的兒子……”婆婆把幾顆花生塞到她手裏,教她說:“花生花生花花生,有男有女陰陽平。”她接過花生,感激地重複著婆婆的話:“花生花生花花生,有男有女陰陽平。”  

上官呂氏探過頭來,淚眼婆娑地說:“菩薩顯靈,天主保佑,上官家雙喜臨門!來弟她娘,你剝著花生等時辰吧,咱家的黑驢要生小騾子,它是頭胎生養,我顧不上你了。”  

上官魯氏感動地說:“娘,您快去吧。天主保佑咱家的黑驢頭胎順產……”  上官呂氏歎息一聲,搖搖晃晃地走出屋子。



第三章

西廂房的石磨台上,點著一盞遍體汙垢的豆油燈,昏黃的燈火不安地抖動著,尖尖的火苗上,挑著一縷盤旋上升的黑煙。燃燒豆油的香氣與驢糞驢尿的氣味混合在一起。廂房裏空氣汙濁。石磨的一側,緊靠著青石驢槽。上官家臨產的黑驢,側臥在石磨與驢槽之間。  

上官呂氏走進廂房,眼睛隻能看到豆油燈火。黑暗中傳來上官福祿焦灼的問話:“他娘,生了個啥?”  

上官呂氏對著丈夫的方向撇了撇嘴,沒回答。她越過地上的黑驢和跪在黑驢身側按摩驢肚皮的上官壽喜,走到窗戶前,賭氣般地把那張糊窗的黑紙扯了下來。十幾條長方形的金色陽光突然間照亮了半邊牆壁。她轉身至石磨前,吹熄了磨石上的油燈。燃燒豆油的香氣迅速彌漫,壓住了廂房裏的腥臊氣。上官壽喜黑油油的小臉被一道陽光照耀得金光閃閃,兩隻漆黑的小眼睛閃爍著,宛若兩粒炭火。他怯生生地望著母親,低聲道:“娘,咱也跑吧,福生堂家的人都跑了,日本人就要來了……”  

上官呂氏用恨鐵不成鋼的目光直盯著兒子,逼得他目光躲躲閃閃,沁滿汗珠的小臉低垂下去。  

“誰告訴你日本人要來?”上官呂氏惡狠狠地質問兒子。  

“福生堂大掌櫃的又放槍又吆喝……”上官壽喜抬起一條胳膊,用沾滿驢毛的手背揩著臉上的汗水,低聲嘟噥著。與上官呂氏粗大肥厚的手掌相比較,上官壽喜的手顯得又小又單薄。他的嘴唇突然停止了吃奶般的翕動,昂起頭,豎起那兩隻精巧玲瓏的小耳朵,諦聽著,他說,“娘,爹,你們聽!”  

司馬亭沙啞的嗓音悠悠地飄進廂房:“大爺大娘們——大叔大嬸們——大哥大嫂子們——大兄弟大姊妹們——快跑吧,逃難吧,到東南荒地裏莊稼棵子裏避避風頭吧——日本人就要來了——我有可靠情報,並非虛謊,鄉親們,別猶豫了,跑吧,別舍不得那幾間破屋啊,人在青山在呐,有人有世界呐——鄉親們,跑吧,晚了可就來不及了——”  
上官壽喜跳起來,驚恐地說:“娘,聽到了吧?咱家也跑吧……”  

“跑,跑到哪裏去?!”上官呂氏不滿地說,“福生堂家當然要跑,我們跑什麽?上官家打鐵種地為生,一不欠皇糧,二不欠國稅,誰當官,咱都為民。日本人不也是人嗎?日本人占了東北鄉,還不是要依靠咱老百姓給他們種地交租子?他爹,你是一家之主,我說得對不對?”  

上官福祿咧著嘴,齜出兩排結實的黃牙齒,臉上的表情哭笑難分。
  
上官呂氏怒道:“我問你呐,齜牙咧嘴幹什麽?碌碡壓不出個屁來!”  

上官福祿哭喪著臉說:“我知道個啥?你說跑咱就跑,你說不跑咱就不跑唄!”  

上官呂氏歎息一聲,道:“是福不是禍,是禍躲不過。還愣著幹什麽?快給它按肚皮!” 
 
上官壽喜翕動著嘴唇,鼓足了勇氣,用底氣不足的高聲問道:“她生了沒有?”  

“男子漢大丈夫,一心不可二用,你隻管驢,婦人的事,不用你操心。”上官呂氏說。  

“她是我老婆嘛......”上官壽喜喃喃著。  “沒人說她不是你的老婆。”上官呂氏說。  

“我猜她這一次懷的是男孩,”上官壽喜按著驢肚子,道,“她肚子大得嚇人。”  

“你呀,無能的東西......”上官呂氏沮喪地說,“菩薩保佑吧。”  

上官壽喜還想說話,但被母親哀怨的目光封住了嘴。  上官福祿道:“你們在這忙著,我上街探看動靜。”  

“你給我回來!”上官呂氏一把抓住丈夫的肩頭,把他拖到驢前,怒道:“街上有什麽動靜你看?按摩驢肚皮,幫它快點生!菩薩啊,天主啊,上官家的老祖宗都是咬鐵嚼鋼的漢子,怎麽養出了這樣一些窩囊子孫!”  

上官福祿在驢前彎下腰,伸出那兩隻與他兒子同樣秀氣的小手,按在黑驢抽搐的肚皮上。他的身體與兒子的身體隔驢相對。父子二人對麵相覷,都咧嘴,都齜牙,活脫脫一對難兄難弟。他們父起子伏,父伏子起,宛如踩在一條翹翹板兩端的兩個孩童。隨著身體的起伏,他們的手在驢肚皮上浮皮潦草地揉動著。父子倆都沒有力氣,輕飄飄,軟綿綿,燈心草,敗棉絮,漫不經心,偷工減料。站在他們身後的上官呂氏懊喪地搖搖頭,伸出鐵鉗般的大手,捏住丈夫的脖子,把他拎起來,吒幾聲:“去去,到一邊去!”然後,輕輕一推,欺世盜名的打鐵匠上官福祿便踉踉蹌蹌地撲向牆角,趴在一麻袋草料上。“起來!”上官呂氏喝斥兒子,“別在這兒礙手礙腳,飯不少吃,水不少喝,幹活稀鬆!天老爺,我好苦的命喲!”上官壽喜如同遇了大赦般跳起來,到牆角上與父親會合。父子二人黑色的眼睛油滑地眨動著,臉上的表情既像狡詐又像木訥。這時,司馬亭的喊叫聲又一次湧進廂房,父子二人的身體都不安地絞動起來,仿佛屎逼,好像尿急。  

上官呂氏雙膝跪在驢腹前,全然不避地上的汙穢。莊嚴的表情籠罩著她的臉。她挽起袖子,搓搓大手。她搓手的聲音粗糙刺耳,宛若搓著兩隻鞋底。她把半邊臉貼在驢的肚皮上,眯著眼睛諦聽著。繼而,她撫摸著驢臉,動情地說:“驢啊,驢,豁出來吧,咱們做女子的,都脫不了這一難!”然後,她跨著驢脖子,弓著腰,雙手平放在驢腹上,像推刨子一樣,用力往前推去驢發出哀鳴,四條蜷曲的腿猛地彈開,四隻蹄子哆嗦著,好像在迅速地敲擊著四麵無形的大鼓,雜亂無章的鼓聲在上官家的廂房裏回響。驢的脖子彎曲著揚起來,滯留在空中,然後沉重地甩下去,發出潮濕而粘膩的肉響,“驢啊,忍著點吧,誰讓咱做了女的呢?咬緊牙關,使勁兒……使勁兒啊,驢……”她低聲念叨著,把雙手收到胸前,蓄積起力量,屏住呼吸,緩緩地、堅決地向前推壓。驢掙紮著,鼻孔裏噴出黃色的液體,驢頭甩得呱呱唧唧,後邊,羊水和糞便稀裏胡塗迸濺而出。上官父子驚恐地捂住了眼睛。  

“鄉親們,日本鬼子的馬隊已經從縣城出發了,我有確切情報,不是胡吹海謗,跑吧,再不跑就來不及了……”司馬亭忠誠的喊叫聲格外清晰地傳入他們的耳朵。  

上官父子睜開眼睛,看到上官呂氏坐在驢頭邊,低著頭呼呼哧哧喘息。汗水溻濕了她的白布褂子,顯出了她的僵硬、凸出的肩胛骨形狀。黑驢臀後,汪著一攤殷紅的血,一條細弱纖巧的騾腿,從驢的產道裏直伸出來。這條騾腿顯得格外虛假,好像是人惡作劇,故意戳到裏邊去的。  

上官呂氏把劇烈抽搐著的半邊臉再次貼到驢腹上,久久地諦聽著。上官壽喜看到母親的臉色像熟透了的杏子一樣,呈現出安詳的金黃顏色。司馬亭孜孜不倦的吼叫飄來飄去,宛若追腥逐臭的蒼蠅,粘在牆壁上,又飛到驢身上。他感到一陣陣心驚肉跳,好像大禍要臨頭。他想逃離廂房,但沒有膽量。他朦朧地感覺到,隻要一出家門,必將落到那些據說是個頭矮小、四肢粗短、蒜頭鼻子、鈴鐺眼睛、吃人心肝喝人鮮血的小日本鬼子手中,被他們吃掉,連骨頭渣子也不剩。而現在,他們一定在胡同裏成群結隊地奔跑著,追逐著婦女和兒童,還像撒歡的馬駒一樣尥蹶子、噴響鼻。為了尋求安慰和信心,他側目尋找父親。他看到偽冒假劣的打鐵匠上官福祿滿臉土色,雙手抓著膝蓋坐在牆角的麻袋上,身體前仰後合,脊背和後腦持續不斷地撞擊著牆壁形成的夾角。上官壽喜的鼻子一陣莫名其妙地酸楚,兩行濁淚,咕嘟嘟冒了出來。  

上官呂氏咳嗽著,慢慢地把頭抬起來。她撫摸著驢臉,歎道:“驢啊驢,你這是咋啦?怎麽能先往外生腿呢?你好糊塗,生孩子,應該先生出頭來……”驢的失去了光彩的眼睛裏湧出淚水。她用手擦去驢眼瞼上的淚,響亮地擤了擤鼻涕,然後轉過身,對兒子說:“去叫你樊三大爺吧。我原想省下這兩瓶酒一個豬頭,嗨,該花的省不下,叫去吧!”  

上官壽喜往牆角上退縮著,雙眼驚恐地望著通向胡同的大門,咧著嘴,囁嚅著:“胡同裏盡是日本人,盡是日本人……”  

上官呂氏怒衝衝地站起來,走過穿堂,拉開大門。帶著成熟小麥焦香的初夏的西南風猛地灌了進來。胡同裏靜悄悄的,一個人影也沒有,隻有一群看上去十分虛假的黑色蝴蝶像紙灰一樣飛舞著。上官壽喜的腦海裏留下了一片片旋轉得令人頭暈眼花的黑色的不吉利的印象。



第四章

獸醫兼“弓子手”樊三大爺的家座落在村子的東頭,緊挨著那片向東南方向一直延伸到墨水河邊的荒草甸子。在他家院子的後邊,是蜿蜒百裏的蛟龍河高高的河堤。上官壽喜在母親的逼迫下,軟著腿走出家門。他看到超越了林梢的太陽已變成灼目白球,教堂鍾樓上那十幾片花玻璃光彩奪目,與鍾樓同高的瞭望塔上,上躥下跳著福生堂大掌櫃司馬亭。他還在用嘶啞的聲音吼叫著,傳播著日本人即將進村的警報。街上,有一些抱著膀子的閑人仰著臉望他。上官壽喜站在胡同中央,為選擇去樊三家的路線猶豫。去樊三家有兩條路,一條走大街,一條走河堤。走河堤他怕驚動了孫家那一群黑狗。孫家的破舊院落坐落在胡同北頭。院牆低矮,牆頭上有幾個光溜溜的豁口。沒豁口的地方,經常蹲著一群雞。孫家的家長是孫大姑,率領著五個啞巴孫子,啞巴們的父母好像從來就沒存在過。五個啞巴在牆頭上爬來爬去,爬出五個豁口,呈馬鞍形狀。他們一個挨一個騎在豁口上,好像騎著駿馬。他們手持棍棒、彈弓、或是木棍刮削成的刀槍,瞪著眼白很多的眼睛,陰沉沉地盯著每一個從胡同裏經過的人,或是別的動物。他們對人比較客氣,對動物絕不客氣,不論是牛犢還是狸貓,是鵝鴨還是雞犬,隻要發現,便窮追不舍,率著他們的狗,把偌大的村鎮變成獵場。去年,他們合夥追殺了福生堂一匹脫韁的大騾子,在喧鬧的大街上剝皮剜肉。人人都等著看好戲:福生堂家大業大,有在外當團長的叔伯,有在城當警官的表親,家裏養著狐假虎威的短槍隊,福生堂掌櫃的在大街上跺跺腳,半個縣都哆嗦,公然屠殺他家的騾子,跟找死有什麽兩樣?但福生堂的二掌櫃司馬庫———他槍法奇準,臉上有一塊巴掌大的紅痣———非但沒有掏槍,反而掏出五塊大洋錢,賞給了啞巴五兄弟。從此啞巴們更是恣意妄為,村裏的牲畜們見了他們,都隻恨爺娘少生了兩隻翅膀。當他們騎牆揚威時,那五條像從墨池裏撈上來一樣遍體沒有一根雜毛的黑狗,總是慵懶地臥在牆根,眯縫著眼睛,仿佛在做夢。孫家的啞巴們和啞巴們的狗對同住一條胡同的上官壽喜抱著深深的成見,他想不清楚何時何地如何得罪了這十個可怕的精靈。隻要他碰到人騎牆頭、狗臥牆根的陣勢,壞運氣便要臨頭。盡管他每次都對著啞巴們微笑,但依然難以避免五條箭一般撲上來的黑狗們的襲擊。雖然這襲擊僅僅是恫嚇,並不咬破他的皮肉,但還是令他心驚膽戰,想起來便不寒而栗。  

他欲往南,經由橫貫村鎮的車馬大道去樊三家,但走大街必走教堂門前,身高體胖、紅頭發藍眼睛的馬洛亞牧師在這個時辰,必定是蹲在大門外的那株遍體硬刺、散發著辛辣氣息的花椒樹下,彎著腰,用通紅的、生著細軟黃毛的大手,擠著那隻下巴上生有三綹胡須的老山羊的紅腫的奶頭,讓白得發藍的奶汁,響亮地射進那個已露出鏽鐵的搪瓷盆子裏。成群結隊的紅頭綠蒼蠅,圍繞著馬洛亞和他的奶山羊,嗡嗡地飛舞著。花椒樹的辣味、奶山羊的膻氣、馬洛亞的臊味,混成惡濁的氣味團膨脹在豔陽天下,毒害了半條街。上官壽喜最難忍受的是馬洛亞那從奶山羊腚後抬起頭來、濁臭逼人、含混曖味的一瞥,盡管他的臉上是表示友好的、悲天憫人的微笑。因為微笑,馬洛亞嘴唇上搐,露出馬一樣的潔白牙齒。粗大的髒手指畫著毛茸茸的胸脯,阿門!上官壽喜每逢此時便翻腸攪胃,百感交集,夾著尾巴的狗一樣逃跑。躲避啞巴家的惡狗,是因為恐懼;躲避馬洛亞和他的奶羊,則是因為厭惡。更令他厭惡的,是自己的妻子上官魯氏,竟對這個紅毛鬼子有著一種特別親近的感情,她是他虔誠的信徒,他是她的上帝。  

經過反複斟酌,上官壽喜決定北上東行去請樊三爺,盡管瞭望塔上的司馬亭和瞭望塔下的熱鬧對他極有誘惑。除了塔上多了一個耍猴一樣的福生堂大掌櫃,村裏一切正常,於是,對於小日本鬼子的恐怖消失了,他佩服母親的判斷力。為了對付那五條惡狗,他揀了兩塊磚頭握在手裏。他聽到大街上有毛驢高亢嘹亮的鳴叫聲,還有女人呼喚孩子的叫聲。  

路經孫家的院牆時,他慶幸地看到,孫家光禿禿的牆頭上空前寂寞,既沒有啞巴騎在豁口上,也沒有雞蹲在牆頭上,狗也沒臥在牆邊做夢。孫家的院牆本來很矮,爬出豁口後更矮,他的目光越過院牆,輕鬆地看到,孫家的院子裏,正在進行著一場大屠殺。被屠殺者是孫家那群孤獨高傲的雞,屠殺者是孫家的老奶奶,一個極有功夫的女人,人稱孫大姑。傳說孫大姑年輕時能飛簷走壁,是江湖上有名的女響馬,隻因犯了大案,才下嫁給孫小爐匠。他看到院子裏已躺著七隻雞的屍首。光滑的、發白的地麵上,塗抹著一圈圈的雞血,那是雞垂死掙紮時留下的痕跡。又一隻被割斷了喉管的雞從孫大姑手裏擲出來。雞跌在地上,窩著脖子,撲楞著翅膀,蹬著腿,團團地旋轉。五個啞巴,都赤著臂膊,蹲在屋簷下,瞪著直呆呆的眼睛,時而看看掙紮著轉圈的雞,時而看看他們手持利刃的奶奶。他們的神情、動作都驚人的一致,連眼神的轉移,都仿佛遵循著統一的號令。在鄉裏享有盛名的孫大姑,其實是個瘦骨伶仃、麵容清臒的老人。她的麵孔、神情、身段、做派,傳遞著往昔的信息,讓人去猜想她的當年英姿。那五條黑狗,團簇在一起,昂著頭坐著,狗眼裏流露出茫然無邊的神秘又荒涼的情緒,誰也猜不透它們在思想什麽。孫家院內的情景,像一台魅力無窮的好戲,留住了上官壽喜的目光和腳步,使他忘掉了千頭萬緒的煩惱,更忘掉了母親的命令。這個四十二歲的小個子男人,俯在孫家的牆頭上,專注地觀看。他感到孫大姑的目光橫掃過來,冷冰冰的,宛若一柄柔軟如水、鋒利如風的寶刀,幾乎削掉了自己的頭顱。啞巴們和他們的狗也轉過臉轉過眼睛。啞巴們眼裏放射著幾近邪惡的、興奮不安的光彩。狗們歪著頭,齜出銳利的白牙,喉嚨裏滾動著低沉的咆哮,脖子上的硬毛根根直立起來。五條狗,猶如五支弦上的箭,隨時都會射過來。他正要逃跑,就聽到孫大姑威嚴地咳嗽了一聲,啞巴們興奮膨脹的頭顱猝然萎靡不振地垂了下去,五條狗也恭順地伸平前爪,趴了下去。他聽到孫大姑悠然地問:  

“上官大侄子,你娘在家忙什麽呢?”  

他一時不知應該如何回答孫大姑的詢問,仿佛有千言萬語湧到口邊,卻連一句話也說不出口。他滿臉窘態,支支吾吾,像被人當場捏住手脖子的小偷。  

孫大姑平淡地笑笑,沒說什麽。她一把拽住那隻生著黑紅尾羽的大公雞,輕輕地撫摸著它綢緞般光滑的羽毛。公雞驚恐不安地咯咯著。她撕下公雞尾巴上富有彈性的翎毛,塞到一個蒲草編成的袋子裏。公雞瘋狂地掙紮著,堅硬的趾爪刨起了一團團泥土。孫大姑道:  

“你家的閨女們會不會踢毽子?從活公雞身上拔下的羽毛做成的毽子才好踢,嗨,想當年……”  

她盯了上官壽喜一眼,突然煞住了話頭,陷入一種癡迷的沉思狀態。她的眼睛仿佛盯著土牆,又仿佛穿透了土牆。上官壽喜不錯眼珠地看著她,大氣不敢出一口。終於,孫大姑皮球般泄了氣,精光灼灼的眼神變得溫柔悲涼。她踩住大公雞的雙腿,左手虎口卡住公雞的翅根,食指和拇指捏住了公雞的脖子。公雞一動不動,失去了掙紮的能力。她伸出右手的食指和拇指,撕掉了公雞繃緊的脖子上的細毛羽,裸露出一段紫色的雞皮。她曲起右手中指,彈了彈雞的喉嚨。然後,她捏起那把耀眼的柳葉般的小刀,輕輕地一抹,雞的喉嚨便豁然開朗,一股黑色的血淅淅瀝瀝地、大珠追小珠地跳出來…  

孫大姑提著滴血的公雞,慢騰騰地站起來。她四處張望著,仿佛在尋找什麽東西。明亮的陽光使她眯著眼睛。上官壽喜頭昏目眩。槐花香氣濃鬱。去吧!他聽到孫大姑說。那隻黑乎乎的大公雞在空中翻著筋鬥飛行,最後,沉重地跌在院子中央。他長長地舒了一口氣,把住牆頭的雙手慢慢鬆開。這時,他猛然想起去請樊三給黑驢接生的事。就在他抽身欲去的瞬間,奇跡般地,那隻公雞竟用兩隻翅膀支撐著身體,寧死不屈地站了起來。它失去了高揚的尾羽,翹著光禿禿的尾巴根子,醜陋古怪,令上官壽喜內心驚駭。雞脖子皮開肉綻,鮮血淋漓,支持不住生著原先血紅現在變蒼白了的大冠子的頭。但它在努力昂頭。努力啊!它的頭昂起昂起猛然垂下,沉甸甸地懸掛著。它的頭昂起昂起落下落下終於昂起。公雞昂著搖搖晃晃的頭,屁股坐在地上,血和泡沫從它堅硬的嘴巴和脖子上的刀口裏咕嚕嚕冒出來。它的金黃眼珠子宛如兩顆金色的星星。孫大姑有些惶惶不安,用一把亂草擦著雙手,嘴巴咀嚼著什麽似的其實什麽也沒有咀嚼。突然,她吐出一口唾沫,對著五條狗吼了一聲:  

“去!”  

上官壽喜一屁股坐在地上。  

當他手扶著牆壁立起時,孫家院內已是黑羽翻飛,那隻驕傲的公雞已被撕扯得四分五裂,血肉塗地。狗像狼一樣,爭奪著公雞的肚腸。啞巴們拍著巴掌,嗬嗬地傻笑。孫大姑坐在門檻上,端著長杆煙鍋子,若有所思的抽煙。



第五章

上官家的七個女兒——來弟、招弟、領弟、想弟、盼弟、念弟、求弟——被一股淡淡的香氣吸引著,從她們棲身的東廂房裏鑽出來,齊集在上官魯氏的窗前。七顆頭發蓬亂、沾著草屑的腦袋擠在一起,往窗裏張望著。她們看到,母親仰坐在土炕上,悠閑地剝著花生,好像什麽事情也沒有發生。但那股淡淡的香氣,卻分明是從母親的窗戶溢出的。已經十八歲的來弟最先明白了母親在幹什麽。她看到了母親汗濕的頭發和流血的下唇,看到了母親可怕地抽搐著的肚皮和滿室飛動的蒼蠅。母親剝花生的手扭動著,把一顆顆花生捏得粉碎。上官來弟哽咽著叫了一聲娘。她的六個妹妹跟隨著她叫起娘來。淚水掛滿了七個女孩的麵頰。最小的上官求弟,大聲哭叫著,挪動著兩條被跳蚤和蚊蟲叮咬得斑斑點點的小腿,笨拙地向屋子裏跑去。上官來弟追上去,拉住了小妹,並順勢把她抱在懷裏。求弟哭喊著,掄起拳頭,擂著姐姐的臉。  

“我要娘……我要找娘……”上官求弟哭叫。  

上官來弟感到鼻酸喉堵,眼淚熱辣辣地湧出。她拍打著妹妹的背,哄道:“求弟不哭,求弟不哭,娘給我們生小弟弟,娘給我們生一個白白胖胖的小弟弟……”  

屋裏傳出上官魯氏微弱的呻吟和斷斷續續的話語:“來弟呀……帶著妹妹們離開……她們小,不懂事,難道你也不懂事……”  

屋裏嘩啦一聲響,上官魯氏一聲哀嚎。五個妹妹擠在窗前,十四歲的上官領弟大聲哭喊著:“娘,娘呀……”  

上官來弟放下妹妹,飛起兩隻纏過、後又解放了的小腳,往屋裏跑去。腐爛的門檻絆了她一個趔趄,身體前撲,倒在風箱上。風箱歪倒,把一隻盛著雞食的青瓷缽盂砸碎。她慌忙爬起來,看到高大的祖母跪在被香煙繚繞著的觀音像前。  

她渾身打著哆嗦,扶正風箱,然後,胡亂地拚湊著青瓷碎片。好像用這種方式就能讓破碎的缽盂複原或是可以減輕自己的罪過。祖母從地上猛烈地站起來,像一匹肥胖的老馬,身體搖晃,腦袋亂顫,嘴裏發出一連串奇怪的聲音。上官來弟本能地縮緊身體,雙手捂住腦袋,等待著祖母的打擊。祖母沒有打她,隻是擰住了她單薄白皙的大耳朵,把她拎起來,輕輕往外一甩。她尖聲嚎叫著。跌在院子當中的青磚甬道上。  

她看到祖母彎下腰去,觀察著地上的青瓷碎片,宛若牛在汲河中的水。好久,祖母捏著幾塊瓷片直了腰,輕輕地敲著瓷片,發出清脆悅耳的響聲。祖母臉上的皺紋密集而深刻,兩個嘴角下垂,與兩條直通向下巴的粗大皺紋連結在一起,顯得那下巴像是後來安裝到臉上去的一個部分。  上官來弟就勢跪在甬路上,哭著說:“奶奶,您打死我吧。”  

“打死你?”上官呂氏滿麵哀愁地說,“打死你這缽盂就能囫圇起來嗎?這是明朝永樂年間的瓷器,是你們老祖奶奶的陪嫁,值一匹騾子錢!”  

上官來弟的臉色灰白,乞求著奶奶的寬恕。  

“你也是該找婆家的人了!”上官呂氏歎道:“一大清早,活也不幹,鬧什麽妖魔?你娘是賤命,死不了。”  

上官來弟掩麵啼哭。  

“砸了家什,還有了功勞?”上官呂氏不滿地說,“別在這兒煩我,帶著你這些吃白食的好妹妹,到蛟龍河裏摸蝦子去。摸不滿蝦簍,別給我回來!”  

上官來弟慌忙爬起來,抱起小妹求弟,跑出了家門。  

上官呂氏像轟趕雞群一樣把念弟等趕出家門,並把一隻細柳條編成的高脖子蝦簍扔到上官領弟懷裏。  

上官來弟左手抱著上官求弟,右手牽著上官念弟,上官念弟扯著上官想弟,上官想弟拖著上官盼弟,上官領弟一手牽著上官盼弟,一手提著柳條蝦簍。上官家的七個女兒你拉我扯,哭哭啼啼,沿著陽光明媚、西風浩蕩的胡同,往蛟龍河大堤進發。  

路過孫大姑家的院子時,她們嗅到一股濃烈的鮮美味道。她們看到,孫家房頂的煙囪裏,冒著滾滾白煙。五個啞巴,螞蟻一樣,往屋子裏搬運柴草,黑狗們蹲在門旁,伸著鮮紅的舌頭,好像在等待著什麽。  

她們爬上了高高的蛟龍河大堤,孫家院子裏的情景盡入眼底。五個搬運柴草的啞巴發現了上官家的女兒們。那個最大的啞巴,卷起生著一層黑油油小胡子的上唇,對著上官來弟微笑。上官來弟臉上發燒。她想起不久前去河裏挑水,啞巴把一根黃瓜扔進自己水桶裏的情景。啞巴臉上的微笑曖昧油滑但沒有惡意,她的心第一次異樣跳動,血液湧上臉,麵對著平靜如鏡的河水,她看到自己滿臉赤紅。後來她吃了那根鮮嫩的黃瓜。黃瓜的味道久久難忘。她把目光抬起,看到了教堂的彩色鍾樓和圓木搭成的瞭望塔。一個金猴樣活潑的男人在塔頂上跳躍著,喊叫著:  

“鄉親們,日本人的馬隊已經出了城!”  

塔下聚集著一群人,都仰著臉往塔頂張望。塔頂的人不時彎下腰,垂著頭,手扶著欄杆,似乎在回答塔下人的詢問。回答完畢,他又直起腰,轉著圈,雙手罩在嘴邊成喇叭狀,向著四麵八方,播送日本人即將進村的警報。  橫貫村莊的大街上,突然疾馳來一輛馬車。不知道馬車來自何方,仿佛從天上掉下來的,好像從地下拱出來的。三匹駿馬拉著一輛膠皮軲轆大車,十二隻馬蹄鼓點般翻動,馬蹄聲撲撲通通,塵土飛揚,猶如一股股黃煙。一匹馬杏黃。一匹馬棗紅。一匹馬蔥綠。三匹馬胖嘟嘟的,像蠟塑的一樣。馬身上油光閃閃,彩色迷人。一個黑色的小男人,叉開腿站在轅馬後的車杆上,遠遠地看去他仿佛坐在轅馬的臀上。小男人揮舞著紅纓大鞭子,嘴巴裏駕駕駕,鞭聲叭叭叭。突然間他猛勒馬韁,馬噅噅叫著直立起來。車煞住,洶湧的黃煙潮水般往前衝,把馬車、馬、車夫全部遮沒了。待黃煙消散後,她看到福生堂的夥計們把一簍簍的酒和一捆捆的穀草搬到馬車上。一個大個子男人站在福生堂大門口的石階上,高聲大嗓地吆喝著什麽。一個簍子掉在地上,沉悶一聲響,封簍口的豬尿脬破碎,明亮的酒液湧流。幾個夥計撲上去扶簍。大個子男人從石階上跳下來,揮舞著手中一根閃閃發光的鞭子,抽打著那幾個夥計。那幾個夥計用手捂著頭蹲在地上,承受著鞭打。鞭子舒卷自如。如同一條飛舞在陽光裏的蛇,酒香順風飄來。原野坦蕩,麥浪翻滾,一片片風起潮湧的金黃。塔頂上的男人喊叫:  

“跑吧,跑吧,跑晚了就沒命啦……”  

好多人走出家門,像忙忙碌碌又像無所事事的螞蟻。有的走,有的跑,有的站著不動。有的往東,有的往西,有的原地轉圈,東張西望。這時,孫家院內的香味更濃了,一簾白色的蒸氣從她家門口翻卷上來。啞巴們銷聲匿跡,院子裏靜悄悄的。隻有—塊塊白色的骨頭從屋裏飛出來,引起五條黑狗的瘋狂爭奪。搶到骨頭的狗跑到牆邊,頭抵著牆角,嘎嘎嘣嘣地咀嚼著。搶不到骨頭的狗紅著眼盯著屋內,低沉地嗚叫著。  

上官領弟扯扯上官來弟,道:“姐姐,我們回家吧。”  

上官來弟搖搖頭,說:“不,我們下河摸蝦去,娘生完了弟弟,要喝我們的蝦湯。”  

她們互相攙扶著下了河堤,一字兒排開,麵對著河水。水麵上映出了上官家女兒們的清秀麵容,她們都生著高挺的長鼻梁和潔白豐滿的大耳朵,這也是她們的母親上官魯氏最鮮明的特征。上官來弟從懷裏掏出了—把桃木梳子,逐個地梳理著妹妹們的頭發,麥桔屑兒和灰土紛紛落下。她們被梳理時都咧嘴皺眉亂叫喚。她最後梳理了自己的頭發,編成一條粗壯的大辮子,甩到背後,辮梢齊著她翹起的屁股。她掖好木梳,挽起褲腿,露出了白皙的、線條流暢的小腿。然後她脫了那雙繡著紅花的藍緞子鞋。天足的妹妹們看著她的半殘廢的腳。她突然發了脾氣,吼道:  

“看什麽?看什麽?摸不到蝦子,老東西饒不了你們!”  

妹妹們迅速脫鞋挽褲,最小的上官求弟脫了個光屁股。她站在蒙著一層淤泥的河灘上,看著緩緩流淌的河水和水底輕柔、溫順地擺動著的水草。魚兒在草間嬉戲。燕子緊貼著水麵飛翔。她下了河,大聲說:  “求弟在上邊撿蝦,別人都下來。”  

妹妹們嘻嘻哈哈下了河。  

她感到因為纏腳格外發達了的腳後跟直勁兒往淤泥中陷,滑膩的水草葉子輕拂著她的腿,使她的心裏蕩漾起—種難以言傳的滋味。她彎下腰,伸出雙手,小心翼翼地摸索著水草的根部、沒淤平的腳窩,這都是蝦子喜歡棲身之地。一個小東西突然蹦跳在她的雙手中。她心中一陣狂喜。  

—隻透明的、彎曲的、指頭般長的河蝦捏在她手指間。蝦子生動極了,每一根須子都是美麗的。她把它扔到河灘上。上官求弟歡快地叫著撲上去撿蝦。  

“姐呀,我也摸到了一隻!”  

“姐呀,我摸到了!”  

“我摸到了!”  

……  

兩歲的上官求弟承擔不了繁重的撿蝦任務。她跌倒了,坐在河灘上哭。幾隻蝦子彈跳有力,重歸河流,隨即無影無蹤。  上官來弟上去,扶起小妹,把她拖到河邊,用手掌撩著水,洗她屁股上的淤泥。她每撩一下水,求弟的身子便往上聳一下,嘴裏發出一聲尖叫,尖叫聲裏還夾雜著一些缺頭少尾的罵人髒話。來弟在求弟屁股上扇了一巴掌,便鬆開了她。求弟飛快地挪到堤半坡上,手抓著灌木枝條,像一個撒潑的老女人一樣,斜著眼,大聲罵著髒話,來弟忍不住笑了。  

妹妹們已經摸到河的上遊去了。明光光的灘塗上幾十隻蝦子蹦跳著。一個妹妹喊她:“大姐,快撿呀!”,她提著蝦簍,對求弟說:“小混蛋,回家再跟你算帳!”,然後,便愉快地撿蝦,連續不斷的收獲使她忘掉了一切煩惱,一支連她自己也不知道從哪裏學會的小曲脫口哼出:  

“娘啊娘,狠心腸,把我嫁給賣油郎……”  

來弟很快便追上了妹妹們。她們沿著河水的邊緣,並著肩膀,彎著腰,高高地撅著屁股,下巴幾乎觸著水麵,雙臂分開,合攏,分開,合攏,搜索著前進。她們身後,河水變得渾濁,有一些鵝黃色的水草葉子被絆斷,漂浮在水麵上。每當她們直起腰時,便一定是摸到蝦子了。一會兒領弟,一會兒盼弟,一會兒想弟……五個妹妹幾乎是不間斷地把蝦子擲到河灘上。來弟跑來跑去撿蝦,求弟也尾隨上來。  

她們在不知不覺中,靠近了那座橫跨蚊龍河的拱形石橋。上官來弟招呼妹妹們:  

“上來吧,都上來,蝦簍滿了,該回家了。”  妹妹們戀戀不舍地上了岸,站在河灘上。她們的手都泡得發了白,小腿上沾滿紫色的淤泥。大姐,今天河裏蝦子咋會這麽多?大姐,娘把小弟弟給我們生出來了吧?大姐,日本鬼子是個啥樣?他們真的吃小孩嗎?大姐,啞巴家為什麽把雞殺了?大姐,奶奶為什麽老是罵我們?大姐,我夢到娘肚子裏有一條大泥鰍……妹妹們向來弟輪番提問,她一個問題也沒有回答。她的眼睛盯著石橋。石橋閃爍著青紫色的光輝。那輛三匹馬拉著的膠皮軲轆大車從村子裏馳出,停在橋頭上。  

小個子車夫攏住馬。馬煩躁不安地用前蹄敲擊著橋石,蹄鐵聲清脆,橋石上濺出火星。幾個男人都赤著膊,攔腰紮著寬闊的牛皮腰帶,腰帶的銅環扣像金子—樣耀眼。上官來弟認識他們。他們是福生堂護院的家丁。家丁們跳上車,先把車上的穀草扔下來,接著把酒簍子搬下來。一共搬下十二簍酒。車夫攬著馬頭,讓轅馬後坐,使大車倒退,退到橋頭旁邊的空地上。這時,她看到,福生堂的二掌櫃司馬庫,騎著一輛漆黑的自行車從村中躥出來。這是高密東北鄉開天辟地之後的第一輛自行車,德國製造,世界有名的麗人牌。爺爺上官福祿手賤,趁人不注意、摸了一下車把,那是去年春天的事,惹得二掌櫃黃眼珠子冒藍光。他身穿柞蠶絲綢長袍,白洋布褲子,腳脖子上紮著黑穗藍帶子,腳穿白底膠皮鞋。他的兩個肥大的褲腿膨脹著,好像裏邊充滿了氣體。他的袍角撩起,掖在腰帶裏。腰帶是白絲線織成,垂著一長一短兩穗流蘇。左肩右斜一條窄窄的棕色皮帶,皮帶連結著皮盒子,皮盒子口上,露出一角火苗一樣的紅綢。德國麗人牌自行車鈴聲如爆豆,司馬庫風一樣馳來。他跳下車子,摘下翻簷草帽扇著風,臉上的紅痣好像—塊赤炭。他大聲命令家丁:  

“快點,把穀草堆在橋上,倒上酒、點火燒這些狗日的!”  

家丁們忙忙急急,抱穀草到橋上。一會兒工夫橋上穀草堆了半人高。寄生在穀草中的小白蛾子撲撲楞楞地飛出來,有的跌落在河水中,進了魚腹,有的進了燕子的口。  

“往草上倒酒!”司馬庫大聲喊著。  

家丁們抬著酒簍,仄歪著身體上橋。他們拔開豬尿脬,把酒簍抬起來傾倒,清涼美酒咕嘟嘟流出,香氣醉了一條河。穀草唰唰地響著。很多酒液在橋上流,流到橋石邊沿,匯集起來,急雨般落在河水中。橋下嘩啦啦一片水響。十二簍酒澆完,整座石橋像用酒洗了—遍。枯黃的穀草變了顏色。橋的邊沿上,懸掛著一道酒的透明簾幕。—袋煙工夫,河裏便漂起一層白花花的醉魚。上官來弟的妹妹們要下河撈魚。上官來弟低聲喝斥她們:  

“別下,跟我回家!”  

橋上的奇景吸引著妹妹們,她們站著不動。其實橋上的奇景也吸引著上官來弟,她拖拉著妹妹們往回走,眼睛卻始終沒離開橋。  司馬庫得意洋洋地在橋上站著,“啪啪”地拍著巴掌,雙眼放金光,滿臉都是笑容。他對著家丁們炫耀:  

“這條巧計,隻有我才能想出來!媽的,隻有我才能想得出來。小日本,快快來,讓你們嚐嚐我的厲害。”  家丁們隨聲應和著。一個家丁大聲問:“二爺,現在就點火嗎?”  

司馬庫道:“不,等他們來了再點。”  

家丁簇擁著司馬庫往橋頭走去。  

福生堂的馬車也回了村。  

橋上恢複了寧靜,隻有酒液落水的聲音。  

上官來弟提著蝦簍,帶著妹妹們,分撥開河堤漫坡上生長著的茂盛灌木,住堤頂爬去。突然,她看到一張黑瘦的臉,掩映在灌木枝條間。她驚叫一聲,手中的蝦簍落在彈性豐富的枝條上,跳動著,滾到河水邊。蝦子流出簍,  

—片亮點在灘塗上跳躍。上官領弟去追趕蝦簍,幾個妹妹去捕捉蝦子。她膽怯地往河邊倒退,眼睛不敢離開那張黑臉。黑臉上綻開一朵抱歉的笑容,兩排亮晶晶的牙齒,閃爍著珠貝般的光芒。她聽到那人低聲說:  

“大妹子,別害伯,我們是遊擊隊。別出聲,快點離開這兒。”  

這時,她才看清楚,河堤灌木叢中,蹲著幾十個穿綠衣的人。他們都板著臉,瞪著眼,有的摟著長槍,有的捧著炸彈,的的拄著紅鏽斑斑的大刀。麵前這個麵帶笑容、黑臉白牙的男人,右手握著一隻藍色的小槍,左手托著一個劈劈作響的亮晶晶的東西。後來她才知道,那是一塊用來度量時間的懷表。而這個黑臉男人,最終鑽進了她的被窩。




第六章

醉醺醺的樊三不滿地嘟噥著走進上官家大門。  

“日本人就要來了,你家的驢,真會挑時辰!怎麽說呢,你家的驢,是我的種馬日的,解鈴還得係鈴人。上官壽喜,你的麵子不小哇,屁,你有什麽麵子?我全看著你娘的麵子。你娘跟我……哈哈……她給我打過切馬蹄的鏟子……”  

上官壽喜一臉汗水,跟在滿嘴胡言亂語的樊三身後。  

“樊三!”上官呂氏吼一聲,“你個雜種,尊神難請啊!”  

樊三抖抖精神說:“樊三到!”  

看到倒在地上、奄奄一息的產驢,他的酒意便去了—半。“啊呀,都成這模樣了!為什麽早不叫我?”他扔下肩上的牛皮兜子,彎下腰去,摸摸驢耳朵,拍拍驢肚皮,又轉到驢後,拽拽那條從產道裏伸出來的騾腿。他直起腰,沮喪地搖著頭,說:“晚了,完了。去年你兒子牽驢來配種時,我就對他說,你家這頭螞蚱驢,最好用驢配,他不聽我勸,非要用馬配。我那匹大種馬,十足純種東洋馬,一個馬蹄,大過你家驢頭。我家的種馬—跨上去。你家的驢就癱了,簡直是大公雞踩麻雀。也就是我的種馬,調教得好,閉著眼日你家的螞蚱驢,要是換了別人家的馬,哼,怎麽著?難產了吧?生騾子的驢不是你家這驢,你家的驢隻能生驢,生螞蚱驢……”  

“樊三!”上官呂氏打斷他的話,惱怒地說,“你還有完沒有?”  

“完了,說完了。”他抓起牛皮兜子,掄上肩頭,恢複醉態,歪歪斜斜,欲往外走。  

上官呂氏扯住他的胳膊,說:“老三,就這樣走了?”  

樊三冷笑道:“老嫂子,沒聽到福生堂大掌櫃的吆喝?村裏人都快跑光了,驢要緊還是我要緊?”  

上官呂氏道:“老三,怕我虧了你是不是?兩壺好酒一個肥豬頭,虧不了你,這個家,我做主。”  

樊三看看上官父子,笑道:“這我知道,你是鐵匠家掌鉗的,光著脊梁掄大錘的老娘們,全中國就你一個,那勁頭兒……”他怪模怪樣地笑起來。  

上官呂氏拍他一掌,道:“放你娘的臊,三,別走,怎麽說也是兩條性命,種馬是你的兒,這驢就是你的兒媳婦,肚裏的小騾,就是你孫子。拿出你的真本事來,活了,謝你,賞你;死了,不怨你;怨我福薄擔不上。”  

樊三為難地說:“你都給我認了驢馬親家了,還叫我說啥?試試吧,死驢當成活驢醫。” 

“這就對了。三,別聽司馬家大瘋子胡唚,日本人來幹啥?再說,你這是積德行善。鬼都繞著善人走。”上官呂氏說。  

樊三解開牛皮兜子,摸出一瓶綠油油的東西,道:“這是我家祖傳秘方配成的神藥,專治牲畜橫生豎產,灌上這藥,再生不下來,孫悟空來了也沒治了。爺們,”他招呼上官壽喜,“過來幫個手。”  

上官呂氏道:“我來幫你,他笨手笨腳。”  

樊三道:“上官家母雞打鳴公雞不下蛋。”  

上官福祿道:“三弟,要罵就直著罵,別拐彎抹角。”  

樊三道:“生氣啦?”  

上官呂氏道:“別磨牙啦,說,怎麽著弄?”  

樊三道:“把驢頭搬起來,我要給它灌藥!”  

上官呂氏叉開腿,憋足勁,抱著驢脖子,把驢頭抬起來。驢頭擺動。驢鼻孔裏噴出粗氣。  

“再抬高點!”樊三大聲說。  上官呂氏又用勁,鼻孔裏噴出粗氣。  

樊三不滿地說:“你們爺倆,是死人嗎?”  

上官父子上來幫忙,差點踩著驢腿。呂氏翻白眼。樊三搖頭。終於把驢頭高高抬起。驢翻著肥厚的唇,齜出長牙。樊三把一隻用牛角磨成的漏鬥插進驢嘴,將那瓶綠油油的液體灌了進去。  

上官呂氏喘粗氣。  

樊三摸出煙袋,裝了一鍋煙,蹲下,劃著洋火。點煙。深吸一口。兩道白煙從他的鼻孔裏噴出。他說:  

“日本人占了縣城,把張唯漢縣長殺了,把張唯漢縣長的家眷奸了。”  

上官呂氏問:“又是司馬家傳出來的消息?”  

樊三道:“不是,是我的拜把子兄弟說的,他家住在縣城東門外。”  

上官呂氏道:“十裏路沒真信兒。”  

上官壽喜道:“司馬庫帶家丁到橋頭上布火陣了,看樣不會假。”  

上官呂氏憤怒地看著兒子,道:“正八經的話你一句也聽不到,歪門邪道的話你一句也落不下。虧你還是個男人,是一大群孩子的爹,你脖子上挑著的是顆葫蘆還是個腦袋?你們也不想想,日本人不是爹生娘養的?他們跟咱這些老百姓無仇無怨,能怎麽樣咱?跑得再快能跑過槍子兒?藏,藏到哪天是個頭?”  

在她的教訓下,上官父子低著頭不敢吭氣。樊三磕掉煙鍋裏的灰,解嘲地幹咳幾聲,說:“還是老嫂子目光遠大,看事透徹。您這麽一說,我這心裏也踏實了不少。是啊,往哪兒跑?往哪兒藏?人能跑能藏,可我那匹大叫驢、那匹大種馬,都像大山一樣,如何藏得住?躲過了初一躲不過十五,去它娘的,不管它,咱先把這小騾折騰出來再說。”  

上官呂氏欣慰地說:“這就對了!”  

樊三脫掉褂子,緊緊腰帶,清清嗓子,像即將登台比武的武師一樣。上官呂氏滿意地頻頻點頭,喂裏嘮叨著:“三,這就對了;這就對了,老三。人過留名,雁過留聲。接下騾子,我多給你—瓶酒,敲著鑼鼓給你揚名去。”  

樊三道:“都是屁話,老嫂子,誰讓你家的驢懷著我家的種呢?這叫包種包收,一包到底。”他圍著驢轉了一圈。扯扯那條小騾腿,咕噥著:“驢親家,這是一道鬼門關,你也賭口氣,給三爺我長長臉。”他拍拍驢頭,說,“爺們,找繩子,找杠子,把它抬起來,讓它站立,躺著是生不出來的。”  

上官父子望著上官呂氏。  

上官呂氏說:“照你三爺說的辦。”  

上官父子拿來繩子和杠子。樊三接過繩子,從驢的前腿後穿過去,在上邊打了一個結,用手提著,說:“穿杠子進來。”  

上官福祿把杠子穿進繩扣。  

“你到那邊去。”樊三命令上百壽喜。  

樊三說:“弓腰,杠子上肩!”  

上官父子對著麵,弓著腰,杠子壓在肩頭。  

“好,”樊三說,“就這樣,別急,我讓你們起,你們就起,把吃奶的勁兒給我使出來,成敗就這一下子。這驢,經不起折騰了。大嫂子,你到驢後幫我接應著,別把小牲口跌壞。”  

他轉到驢後,搓搓手掌,端起磨台上的豆油燈盞,將一盞油全倒在手掌上,搓勻,吹一口氣。然後,他試探著把一隻手伸進驢的產道,驢蹄子亂彈。他的一隻胳膊都伸了進去,他的脖子緊貼著那隻紫色的小騾蹄子。上官呂氏不轉眼珠地盯著他,嘴唇索索抖顫。  

“好,”樊三甕聲甕氣地說,“爺們,我喊一二三,喊三時猛勁兒起,別孬種,要命的時刻塌了腰。好,”他的下巴幾乎觸在驢腚上,深深地伸進驢的產道裏的手,似乎抓住了什麽,“一——二——三呐!”  

上官父子嗬嗨一聲吼,表現出難得的陽剛,猛地挺直了腰,借著這股勁兒,黑驢身體側轉,兩條前腿收回,脖子昂起,兩條後腿也側轉過來,蜷屈在身下。樊三的身體隨著驢轉,幾乎趴在了地上。看不到他的臉,隻聽到他喊:“起呀,起!”  

上官父子踮起腳尖,猛往上掙。上官呂氏鑽到驢腹下,用背頂著驢腹;驢吼叫一聲,站了起來。與此同時.一個巨大的光溜溜的東西,伴隨著血和粘稠的液體,從驢的產道裏鑽出來,先落在樊三的懷裏,然後滑落在地。  

樊三掏出小騾駒嘴裏的粘液,用刀子切斷臍帶,挽了一個疙瘩,把它抱到幹淨的地方。討了一塊幹布,揩著它身上的粘液。上官呂氏眼含淚水,嘴裏念叨著:“謝天謝地謝樊三,謝天謝地謝樊三……”  

小騾駒抖抖顫顫站起來,隨即跌倒。它的毛光滑如綢,嘴唇紫紅,宛若玫瑰花瓣。樊三扶起它,道:“好樣的,果然是我家的種,馬是我的兒,小家夥,你就是我孫子,我是你爺爺。老嫂子,熬點米湯,喂喂我的驢兒媳吧,它撿了一條命。”



第七章

上官來弟拖拉著一串妹妹,剛剛跑出幾十步遠,就聽到空中響起啾啾的尖叫聲。她仰臉尋找那發出如此怪聲的鳥兒,身後的河水中,震天動地一聲巨響。她的耳朵嗡嗡地響著,腦子裏迷迷糊糊。一條破爛的大頭鯰魚,掉在了她的眼前。鯰魚桔黃色的頭顱上,流著幾絲殷紅的血,兩條長長的觸須微微顫抖著,腸子沾在了背上。隨著鯰魚的降落,一大片渾濁的、熱乎乎的河水,淋在了她們身上。她麻木地、做夢般地回頭看看妹妹們,妹妹們同樣麻木地看著她。她看到念弟的頭發上,掛著一團粘糊糊、仿佛被牛馬咀嚼過又吐出來的水草;想弟的腮上,沾著七八片新鮮的銀灰色魚鱗。距她們十幾步遠的河中央,河水翻卷著黑色的浪花,形成一個巨大的漩渦,被氣浪掀到空中的熱水,嘩啦啦響著落在漩渦中。河水上飄蕩著一股薄薄的白煙。她聞到了一股香噴噴的硝煙味道。她費勁兒地思想著眼前的情景,雖然想不明白,但卻感覺到一種興奮不安的情緒在心中湧動。她想喊叫,眼睛裏卻突然迸出了幾大滴淚水,啪噠啪噠地落在了地上。我為什麽要哭呢?她想,我沒有哭,那為什麽要流淚呢?也許不是眼淚,是濺到臉上的河水。她感到腦子完全混亂了,眼前的一切:閃閃發光的橋梁、濁水翻滾的河流、密密麻麻的灌木、驚慌失措的燕子、呆若木雞的妹妹們……雜亂的印象,糾纏在一起,像一團理不出頭緒的亂麻。她看到最小的妹妹求弟咧開嘴,緊閉著眼,兩行淚水掛在腮上。周圍的空中,畢畢剝剝一片細響,宛若無數幹透了的豆莢在陽光裏爆裂。河堤的灌木叢中,隱藏著秘密,悉悉索索,好像有成群的小獸在裏邊潛行。適才在灌木叢中看到的那些綠衣男人無聲無息,灌木枝條肅然上指,金幣般的葉片微微顫抖。他們果真藏在裏邊嗎?他們藏在裏邊幹什麽呢?她困難地想著,突然,她聽到,一個扁扁的聲音,在非常遙遠的地方呼喚著:  

“……小妹妹,快趴下……小妹妹們……趴下……”  

她尋找著那聲音的出處,目光飄搖。腦袋深處好像有一隻螃蟹在爬行,疼痛難挨。她看到,一個黑得耀眼的東西,從半空中飛落下來。石橋東邊的河水中,緩緩地升起一根水柱,那水柱有牛腰那麽粗,升到河堤那麽高時,頂端驟然散開,好像一棵披頭散發的銀柳樹。緊接著,硝煙的氣味、淤泥的氣味、臭魚爛蝦的氣味,撲進她的鼻腔。她的耳朵裏熱辣辣的,什麽也聽不到,但她似乎看到那巨大的聲音像水一樣湧向四麵八方。  

又一個黑得耀眼的東西落在河水中,水柱照樣升起。一塊藍色的東西紮在河灘上,邊沿翹起,狀若狗牙。她彎下腰,伸手去撿那藍東西,指尖冒起一股細小的黃煙,尖刻的疼痛,飛速地流遍全身。猛然間,她重新聽到了喧鬧的世界,好像那灼手的疼痛從耳朵裏鑽出,頂開了堵住耳朵的塞子一樣。河水吱吱啦啦響著,水麵上蒸氣滾滾。爆炸聲在空中隆隆滾動。六個妹妹中,有三個咧著大嘴嚎哭,另外三個,捂著耳朵趴在地上,屁股高高地翹著,好像荒草甸子裏那種傻笨傻笨、被人追急了便顧頭不顧腚的禿尾巴鳥兒。  

“小妹妹!”她聽到有人在灌木叢中大聲喊叫,“快趴下,趴下,爬過來……”  

她趴在地上,尋找著灌木叢中的人。她終於看到,在一叢枝條柔軟的紅柳裏,那個黑臉白牙的陌生男人對著自己招手,喊叫:  

“快,爬過來!”  

她的混沌的腦袋裏裂開了一條縫隙,透進一縷白色的光明。她聽到一聲馬嘶,扭頭看到一匹金黃色的小馬,豎著火焰般的鬃毛,從石橋的南頭跑上石橋。這匹美麗的小馬沒拴籠頭,處在青年與少年之間,調皮,活潑,洋溢著青春氣息。這是福生堂家的馬,是樊三爺家東洋大種馬的兒子,樊三爺愛種馬如兒子,這金黃小馬,便是他嫡親的孫子啦。她認識這匹小馬,喜歡這匹小馬。這匹小馬經常從胡同裏跑過,引逗得孫大姑家的黑狗瘋狂。它跑到橋中央,突然立住,好像被那一道穀草的牆擋住了去路,又好像被穀草上的酒氣熏昏了頭。它歪著頭,專注地看著穀草。它在想什麽呢?她想。空中又啾啾地尖叫起來,一團比熔化了的鐵還要刺眼的亮光在橋上炸開,驚雷般的聲音,似乎在很高很遠的地方滾動著。她看到那匹小馬突然間四分五裂,一條半熟的、皮毛焦糊的馬腿掄在灌木枝條上。她感到惡心,一股又酸又苦的液體從胃底湧上來,衝到喉嚨。她的腦子一下子清楚了,明白了。通過馬的腿,她看到了死亡。恐懼襲來,使她手腳抖動,牙齒碰撞。她跳起來,拖著妹妹們,鑽進了灌木叢。  

六個妹妹,緊緊地圍著她,互相摟抱著,像六個蒜瓣兒圍繞著一根蒜莛。她聽到左邊不遠處那個熟悉的聲音在嘶啞地喊叫著什麽,但很快就被沸騰的河水淹沒了。  

她緊緊地摟著最小的妹妹,感到小家夥的臉燙得像火炭一樣。河麵上暫時平靜了,白色的煙在慢慢地消散。那些啾啾鳴叫著的黑玩藝兒,拖曳著長長的尾巴,飛越過蛟龍河大堤,落到村子裏,隆隆的雷聲此起彼伏,連成一片。村子裏隱隱約約傳來女人的尖叫聲和大物傾倒的嘩啷聲。河對麵的大堤上,沒有一個人影,隻有一株老槐樹,孤零零地立著。槐樹下邊,是一排沿河排開的垂柳,柔長的枝條一直垂到水麵。這些奇怪的、可怕的東西,究竟是從哪裏飛出來的呢?她執拗地想著。“啊呀呀呀——”,一個男人的嘶啞的喊叫聲打斷她的思路。透過枝條縫隙,她看到福生堂二掌櫃司馬庫騎著麗人牌自行車躥上橋。他為什麽上橋呢?一定是為了馬,她想。但是,司馬庫一手扶著車把,一手舉著個熊熊燃燒的火把,分明不是為馬來的。他家的那匹美麗的小馬肢體粉碎,血肉模糊,一塌糊塗在橋上,馬血染紅了河水。司馬庫急煞車,把手中的火把扔在橋中央浸透了酒漿的穀草上,藍色的火苗轟然而起,並飛快地蔓延。司馬庫調轉車頭,來不及上車,推著車子往回跑。藍色的火苗追逐著他。他嘴裏繼續發出“啊呀呀呀”的怪叫。“叭勾——”,一聲脆響,他頭上的卷邊草帽鳥一樣飛起來,旋轉著栽到橋下去。他扔下車子,弓著腰,踉蹌了一下,狗趴在橋上。“叭勾叭勾叭勾……”,一連串的響,像放爆竹一樣。司馬庫身體緊貼著橋麵,哧溜溜往前爬,好像一條大蜥蜴。轉眼間他就消逝了。叭勾聲也停止了。整座橋都在冒藍火,中間的火苗子最高,沒有煙。橋下的水變成藍色。熱浪撲過來,喘氣不流暢,胸口悶,鼻孔幹燥。熱浪變成風,波波地響。灌木枝條濕漉漉的,好像出了汗,樹葉子卷了起來,蔫了。這時,她聽到司馬庫在河堤後高聲罵著:  

“小日本,操你姐姐,你過得了蘆溝橋,過不了我的火龍橋!”  

罵完了便笑:  

“啊哈哈哈,啊哈哈哈,啊哈哈哈……”  

司馬庫的笑聲沒完,對麵河堤上,齊刷刷地冒出了一片頂著黃帽子的人。然後便是穿黃衣服的上身和馬頭。幾十個騎著高頭大馬的人站在河堤上。雖然隔著幾百米,但她看到,那些馬和樊三爺家的大種馬一模一樣。日本鬼子!日本鬼子來了,日本鬼子倒底來了……  

日本馬兵沒有走升騰著藍色火焰的石橋,而是斜刺裏衝下了對麵河堤。幾十匹高頭大馬笨拙地碰撞著,一轉眼便到了河底。他們嘰哩咕嚕地吆喝著,馬兒噅噅地嘶鳴著,衝入了河水。河水剛剛淹沒馬腿,馬的肚皮貼著水麵。馬上的日本人都坐得端正,腰挺直,頭微仰。一張張臉都被陽光照得白花花的,分不清鼻子眼睛。馬昂著頭,擺出一副快跑的樣子,但它們跑不起來。河水好像化開的糖漿,散發著腥甜氣息。高頭大馬們艱難地跋涉著,激起一簇簇藍色的浪花。她感到那些浪花像小火苗一樣燎著馬的肚皮,所以它們把沉重的大頭不斷地揚起來,身體不停地聳動,尾巴的下半截在水麵上漂著。馬上的日本人忽高忽低。他們都用雙手拉著馬韁,踩著馬蹬的腿伸得筆直,八字形劈開。她看到一匹棗紅色的大馬在河心停住,翹起尾巴根子,屙出了一團團糞蛋子。馬上那個日本人,焦急地用腿後跟磕著馬肚子。馬站著不動,馬頭晃動著,抖動得嚼環嘩啦啦響。  

“打呀,弟兄們!”左側灌木叢中有人吼了一聲,隨即便是一聲裂帛般的悶響。然後是一陣粗細不一、厚薄不等的響聲。一顆嗤嗤地冒著白煙的黑東西滾落到河水裏,轟隆一聲,掀起一根水柱子。棗紅馬上那個日本人身體奇怪地往上躥了一下,隨即便往後仰去。後仰的過程中,他的兩隻粗短的胳膊胡亂揮舞著,胸前一股黑血忽刺刺地濺出來。濺到馬頭上。濺到河水中。那匹大馬轟然而起,亮出了沾滿黑泥的前蹄和塗了油一樣的又寬又厚的胸脯。待大馬前蹄下落砸起一片水花時,日本兵已經仰麵朝天掛在馬腚上。一個騎在黑馬上的日本兵一頭紮到水裏。藍馬上的日本兵前撲,兩隻胳膊垂掛在馬脖子兩側,悠悠蕩蕩,掉了帽子的腦袋歪在馬脖子上,一股血沿著他的耳朵,流到河水中。河裏一片混亂,失主的馬嘶鳴著,回轉身,往對岸掙紮。其餘的日本兵都在馬上彎了腰,雙腿夾緊馬肚,端起懸掛在胸前的油亮的馬槍,對著灌木叢開火。幾十匹馬呼呼隆隆、拖泥帶水地衝上了灘塗。馬肚皮下滴著成串的珍珠,馬蹄上全是紫色的淤泥,馬尾巴拖著一束束亮晶晶的絲線,拖得很長很長,一直連綿到河中心。  

一匹額頭上生著白毛的花馬馱著一個臉色蒼白的日本兵,跳躍著衝向河堤。笨重的馬蹄刨著灘塗,發出噗哧噗哧的聲音。馬上的日本兵眯著眼,緊繃著牙狀的嘴,左手拍打著馬腚,右手高舉著一把銀光閃閃的長刀,對著灌木衝上來。上官來弟清清楚楚地看到了日本兵鼻尖的汗水、花馬粗壯的睫毛,聽到了從花馬鼻孔裏噴出的喘息聲,聞到了酸溜溜的馬汗的味道。突然,花馬的額頭上冒起一股紅煙,它劇烈運動著的四肢僵住了,光滑的馬皮上出現了無數條粗大的皺紋。它的四條腳猛然軟下去,馬背上的日本兵沒來得及下來,就與他的馬一起跌倒在灌木叢邊。  

日本人的馬隊沿著河灘往東跑下去,跑到上官來弟她們放鞋子的地方,齊齊地勒住馬頭,穿過灌木叢爬上了大堤。她看不到日本馬隊了。她看到河灘上躺著那匹死去的大花馬,碩大的頭顱上沾滿黑血和汙泥,一隻藍色的大眼珠子,悲涼地瞪著湛藍的天空。那個白臉的日本兵半截身子壓在馬腹下,趴在淤泥上,腦袋歪在一側,一隻白得沒有一點血色的手伸到水邊,好像要從水裏撈什麽東西。清晨光滑平坦的灘塗,被馬蹄踐踏得一塌糊塗。河水中央,倒著一匹白馬,河水衝擊著馬屍緩緩移動、翻滾,當馬屍肚皮朝上時,四條高挑著瓦罐般胖大馬蹄的馬腿,便嚇人地直豎起來,轉眼間,水聲混濁,馬腿便掄在水裏,等待著下一次直指天空的機會。那匹給上官來弟留下深刻印象的棗紅大馬,拖著它的騎手的屍體,順流而下,已經走到很遠的下遊,她突然想到,這匹馬很可能要到樊三爺家去找那匹大種馬。她堅決地認為,棗紅大馬是匹母馬,與樊三爺家的公馬是失散多年的夫妻。石橋上的火還在燃燒,橋中央的穀草堆上,躥起了黃色的火苗和白色的濃煙。青色的橋梁高高地弓起腰,發出呼哧呼哧的喘息聲,發出哼哼唧唧的呻吟聲。他感到橋梁在烈火中變成一條大蛇,扭曲著身體,痛苦不堪,渴望著飛升,但頭尾卻被牢牢地釘住了。可憐的石橋,她難過地想著。可憐的德國造麗人牌自行車,高密東北鄉的唯一的現代化機械,已被燒成一堆歪歪扭扭的碎鐵。嗆鼻的火藥味、膠皮味、血腥味、淤泥味使灼熱的空氣又粘又稠,她感到胸膛裏充滿了惡濁的氣體,隨時都要爆炸。更加嚴重的是,她們麵前的灌木枝條被烤出了一層油,一股夾雜著火星的熱浪撲來,那些枝條畢畢叭叭地燃燒起來。她抱著求弟,尖聲呼叫著妹妹們,從灌木叢中跑出來。站在河堤上,她清點了一下人數,妹妹們全在,臉上都掛著灰,腳上都沒穿鞋,眼睛都發直,白耳朵都被烤紅了。她拉著妹妹們滾下河堤,向前跑,前邊是一塊廢棄的空地,據說是回族女人家的舊房基,斷壁殘垣,被野生的高大胡麻和蒼耳子掩映著。跑進胡麻棵子裏,她感到腳脖子軟得仿佛用麵團捏成,腳痛得如同錐刺。妹妹們跌跌撞撞,哭叫不迭。於是,她們便癱坐在胡麻棵子裏,再次摟抱在一起。妹妹們都把臉藏在姐姐的衣襟裏,隻有上官來弟,豎著頭,驚恐不安地看著漫上河堤的黃褐色的大火。  

先前她看到過的那幾十個穿綠衣裳的人,鬼一樣嚎叫著從火海裏鑽出來。他們身上都冒著火苗子。她聽到那個熟悉的聲音在喊叫:  

“躺下打滾呀!躺下打滾!”  

那個喊叫的人帶頭,軲轆似地沿著河堤滾下來,好像一個火球兒。十幾個火球隨後滾下來。火滅了,他們身上、頭發上冒著青煙。原先那碧綠的與灌木葉子同樣顏色的漂亮衣服,失去了本來麵目,貼在他們身上的,是一些烏黑的破布片兒。有一個身上躥火的人,沒有就地打滾,而是嗷嗷地叫著,風風火火往前跑。跑到她們棲身的胡麻地前,那裏有一個蓄著髒水的大坑,坑裏茂盛地生長著一些雜草和幾棵像樹一樣粗壯的水荇,通紅的莖稈,肥大的葉片是鮮嫩的鵝黃色,梢頭高挑著一束束柔軟的粉紅色花序。那渾身著火的人一頭紮到水坑裏,砸得坑中水花四濺,一群半大的、尾巴剛剛褪掉的小青蛙從坑邊的水草中撲撲楞楞地跳出來,幾隻潔白的、正在水荇葉背產卵的粉蝶輕飄飄地飛起來,消逝在陽光裏,好像被灼熱的光線熔化了。那人身上的火熄了,全身烏黑,頭上臉上沾著一層厚厚的爛泥,腮上彎曲著一條細小的蚯蚓。分不清哪是他的鼻子哪是他的眼,能看到他的嘴。他痛苦地哭叫著:“娘啊,親娘,痛死我啦……”一條金黃的泥鰍從他嘴裏鑽出來。他在泥塘裏蠕動著,把水底沉澱多年的腐臭氣味攪動起來。  

那些撲滅了身上火的人,都趴在地上呻吟、咒罵,他們的長槍短棒都扔在地上,隻有那個黑臉瘦漢,攥著那柄小槍,焦急地說:  

“弟兄們,快撤,日本人過來了!”  

被燒傷的人好像沒聽到他的話,照舊趴在地上。有兩個抖抖顫顫地站起來,晃晃蕩蕩走了幾步,隨即又摔倒了。“弟兄們,快撤!”他大叫著,用腳踢著趴在他身邊那個人的屁股。那個人往前爬了幾步,掙紮著跪起來,哭著喊:“司令,我的眼,我的眼啥也看不見了……”  

她終於知道黑臉人名叫司令,她聽到司令焦灼地喊:“弟兄們,鬼子上來了,拚了吧……”  

她看到,東邊高高的河堤上,二十幾匹日本大馬馱著日本兵,擺成兩路縱隊,水一樣流過來,盡管堤上煙火彌漫,但日本馬隊隊形整齊,大馬探著頭,邁著小碎步子,一匹追著一匹跑。跑到陳家胡同那兒,前邊的馬帶頭衝下河堤,後邊的馬緊跟著,沿著河堤外的開闊地(這片開闊地是司馬家晾曬莊稼的打穀場,鋪著金黃色的沙土,平展堅硬。)突然加了速度。馬塌下腰,邁開大步,跑成一條線。日本兵齊刷刷地舉起了耀眼的、窄窄的長刀,嗷嗷地叫著,旋風般卷過來。  

司令舉起槍,對著日本馬隊的方向,胡亂開了一槍,槍口冒出一朵小小的白煙。然後,他扔掉槍,瘸著一條腿,歪歪斜斜地對著上官姐妹們藏身的地方跑過來。一匹杏黃大馬緊擦著他的身體跑過去,馬上的日本人迅速地側過身體,馬刀直衝著他的腦袋劈下來。他的身體前撲,腦袋完整無缺,但右肩上一塊肉被削掉,飛起來,落在了地上。她看到那塊巴掌大的皮肉,像一隻剝了皮的青蛙在地上跳躍。司令哀鳴一聲,歪在地上,往前打了幾個滾,趴在一棵蒼耳子旁邊,一動也不動了。騎杏黃大馬的日本兵調轉馬頭衝回來,對著一個拄著大刀立起來的大個子男人衝過去。那男人滿臉驚恐,無力地舉起大刀,好像要戳向馬頭,但那馬的前蹄躍起,一下子把他踩翻了。日本兵從馬上探下身去,一刀把他的腦袋劈成了兩半。白色的腦漿子濺在了日本兵的褲子上。轉眼的時間,十幾個從灌木叢中逃出來的男人,便永遠地安息了。日本人縱著馬,餘興未消地踐踏著他們的屍體。  

這時,從村子西邊那一片稀疏的鬆樹林子裏,又有一群騎兵跑過來。騎兵後邊,是一大片黃色的人群。兩隊騎兵會合後,沿著南北大路,向村子裏撲去。那群扛著烏溜溜鐵筒子、戴著圓頂鐵帽子的步兵,跟著騎兵,一窩蜂般湧進了村子。  

河堤上的火熄滅了,一團團黑煙直衝天空。她看到河堤上一片漆黑,殘缺不全的灌木枝條散發出好聞的焦香味兒。無數的蒼蠅仿佛從天而降,落在被馬蹄踩得稀爛的屍體上,落在地麵的汙血上,落在植物的莖葉上,也落在司令的身體上。她眼前的一切都被蒼蠅覆蓋了。  

她的眼睛枯澀,眼皮發粘,眼前模模糊糊地出現了許多稀奇古怪的、從來都沒看到過的景象:有脫離了馬身蹦跳著的馬腿,有頭上插著刀子的馬駒,有赤身裸體、兩腿間垂著巨大的陽物的男人,有遍地滾動、像生蛋母雞一樣咯咯叫著的人頭,還有幾條生著纖細的小腿在她麵前的胡麻稈上跳來跳去的小魚兒。最讓她吃驚的是:她認為早已死去的司令竟慢慢地爬起來,用膝蓋行走著,找到那塊從他肩膀上削下來的皮肉,抻展開,貼到傷口上。但那皮肉很快地從傷口上跳下來,往草叢裏鑽。他逮住它,往地上摔了幾下,把它摔死,然後,從身上撕下一塊破布,緊緊地裹住了它。



第八章

院子裏的吵嚷聲把昏死過去的上官魯氏驚醒。她絕望地看著依舊隆起的肚皮和把半邊炕都洇濕的鮮血。婆婆掃來的塵土已經變成了粘稠的血泥,朦朧的感覺猛然間變得清晰了,她看到一隻生著粉紅翅膀的蝙蝠在房梁間輕快地飛翔,烏黑的牆壁上漸漸洇出一張青紫的臉,那是一個死去的男孩的臉。撕肝裂肺般的疼痛已經變得遲鈍,她好奇地看到,在自己雙腿間,伸出一隻生著明亮指甲的小腳。完了,她想,這輩子就這樣完結了。想到死亡,心裏湧上一陣悲苦,她恍惚看到自己被塞進一口薄木板釘成的棺材裏,婆婆皺著眉頭,滿臉怒氣,丈夫陰沉著臉一聲不吭,隻有七個女兒,圍在棺材周圍,大聲地嚎哭著……  

婆婆的大嗓門把女兒們的嚎哭聲壓了下去。她睜開眼,幻覺消失,看到窗戶一片光明。槐花的濃香陣陣襲來。一隻蜜蜂碰撞著窗紙啪啪做響。  

“樊三,你先別忙著洗手,”她聽到婆婆說,“俺那個寶貝兒媳還沒生下孩子,也是先出了一條腿,你是不是也幫她弄出來……”  

“老嫂子,你簡直是胡說八道,滿嘴放炮,俺樊三是驢馬大夫,怎麽能給女人接生?”  

“人畜是一理嘛。”  

“你少給我羅嗦,弄點水我洗手。大嫂子,別怕破費,去把孫大姑請來吧。”  

婆婆的聲音像打雷一樣響:“你難道不知道我跟那老妖婆子不睦?去年,她偷走了我一隻小母雞。”  

“隨你去吧,是你家兒媳婦生孩子,也不是我老婆生孩子!”樊三自我解嘲地說,“奶奶的,我老婆還在我丈母娘肚子裏轉筋哩,老嫂子,別忘了燒酒和豬頭,我可是救了你家兩條性命!”  

婆婆換了一副悲涼的腔調道:“樊三,行行好吧,古人說,‘行好不得好,早晚脫不了’。再說,街上槍響炮轟,你出去萬一碰上日本人……”  

“別說了,”樊三道,“多年的鄉親一家人,我今日就破一次例。醜話說在前頭,雖說人畜是一理,但畢竟人命關天……”  

她聽到一陣雜遝的腳步聲移近了,腳步聲裏夾雜著響亮的擤鼻涕的聲音。難道公公、丈夫和油頭滑腦的樊三都要進產房,來觀看自己赤裸的身體?她感到憤怒、恥辱、眼前飄蕩著一簇簇雲絮狀的東西。她想坐起來,找件衣服遮掩,但身體陷在血泥裏,絲毫不能動彈。村子外傳來隆隆的巨響。巨響的間隙裏,是一種神秘而熟悉的嘈雜聲,好像無數隻小獸在爬行,好像無數隻牙齒在咀嚼……是什麽聲音這樣耳熟呢?她苦苦地思索著,腦袋裏有一個亮點倏忽一閃,迅速變成一片亮光,照耀著十幾年前那場特大蝗災的情景:暗紅色的蝗蟲遮天蔽日、洪水一般湧來,它們啃光了一切植物的枝葉,連柳樹的皮都啃光了;蝗蟲齧咬萬物的可怕聲音,滲透到人的骨髓裏。蝗蟲又來了,她恐怖地想著,沉入了絕望的深潭。老天爺啊,讓我死吧,我受夠了……天主啊,聖母啊,布下你們的雨露陽光,拯救我的靈魂吧……她在絕望中滿懷希望地祈念著,祈求著中國至高無上的神和西方至高無上的神,心靈和肉體的痛苦似乎減緩了許多。她想到紅頭發藍眼睛、慈父仁兄般的馬洛亞牧師,在春天的草地上他說中國的天老爺和西方的天主是同一個神,就像手與巴掌、蓮花與荷花一樣。就像——她羞愧地想——###和鳥一樣。他站在初夏的槐樹林裏,高挺著雄赳赳的那東西……團團簇簇,繁重地槐花五彩繽紛地飛舞著,濃鬱的花香像酒一樣迷人神魂。她感到自己在飄,像一團雲,像一根毛。她無限感激地望著馬洛亞莊重又神聖、親善又和藹的笑臉,淚水盈滿了她的眼窩。  

她閉上眼睛,眼淚沿著眼角的皺紋,一直流到兩邊的耳朵裏。房門被推開,婆婆低聲下聲地說:  

“來弟她娘,你這是怎麽啦?我的孩子,你可要挺住,咱家的黑驢,生了一匹活蹦亂跳的騾駒子,你要是把這孩子生下來,咱上官家就知足了。孩子,瞞了爹娘瞞不了大夫,接生婆不分男女,我把你樊三大爺請來了……”  

婆婆一番難得的溫存話語,感動著她的心。她睜開眼睛,對著婆婆的金黃色的大臉,輕輕地點了點頭。婆婆對外屋招招手,說:  

“老三,進來吧。”  

油頭滑腦的樊三,板著臉,似乎是裝出來一臉莊重神情。他的目光躲躲閃閃,好像看到了什麽可怕情景似的,臉上突然失去了血色。“大嫂子……”樊三低著頭說,“您高抬貴手饒了我吧,殺了樊三樊三也幹不了這差事。”他一邊說著,一邊倒退,驚恐不安的目光一落到上官魯氏的身上便急遽跳開。退出房門時,他與正在門外對著室內伸頭探腦的上官壽喜撞在一起。她厭惡地瞥見了丈夫那尖削的臉和老鼠一樣的表情。婆婆急忙出去追趕樊三,她聽到婆婆喊著:  

“樊三,你個狗日的!”  

趁著丈夫又一次探頭進來的瞬間,她拚著全身的力氣抬起一隻胳膊,對他揮了揮手,一句冷冰冰的話從嘴裏鑽出來——她懷疑這句話是不是自己說的——狗娘養的,你過來!——她對丈夫早已到了無恨無怨的程度,我為什麽要罵他呢?罵他“狗娘養的”,實際上是在罵婆婆,婆婆是條狗,老狗……‘老狗老狗慢齜牙,齜牙給你一掏灰筢’……二十多年前在大姑姑家寄生時聽到過的那個古老的關於傻女婿和丈母娘的故事油然浮上腦海:那是多雨又酷熱的年代,高密東北鄉剛剛開發,人煙稀少,大姑姑家是最早的移民,大姑父身軀高大,人送外號“於大巴掌”,他的大巴掌攥起來,就是兩隻馬蹄般的大拳頭,一拳能打倒一匹大騾子。他是賭徒,手上沾滿一層綠色的銅鏽……在司馬庫家打穀場上召開的反纏足大會上,我被上官呂氏看中了……你叫我?她看到上官壽喜站在炕前,雙眼望著窗戶,滿臉尷尬表情,你叫我有啥事……她不無憐憫地看看這個與自己生活了二十一年的男人,心裏突然充滿了歉疚。槐花的海洋裏風浪澎湃……她用一種細微得象頭發絲兒一樣的聲音說:  

“這孩子……不是你的……”  

上官壽喜哭咧咧地說:“孩她娘啊……你可別死啊……我這就去叫孫大姑……”  

“不……”她乞求地望著丈夫,說,“求你把馬牧師叫來……”  

院子裏,上官呂氏忍著割肉般的痛楚,從懷裏摸出一個油紙包兒,一層層剝去紙,顯出一塊大洋錢。她捏著大洋,兩個嘴角可怕地耷拉著,兩顆眼珠子通紅,陽光照耀著她已經花白的頭發。一股股黑煙不知從何外飄過來,空氣熱得發燙,北邊的蛟龍河裏,一片嘈雜喧鬧聲,槍子兒從半空中嗖嗖地飛過去。她幾平是哭著說:  

“樊三啊,難道你能見死不救?真真是‘毒不過黃蜂針,狠不過郎中心’,常言道‘有錢能使鬼推磨’,樊三,這塊大洋貼著我的皮肉放了二十年啦,送給你,買我兒媳一條命!”  

她把大洋拍到樊三手裏。樊三猛地把那塊大洋扔掉,好像上官呂氏拍到他手裏的是一塊燒紅的鐵。他滑溜溜的臉上,滲出一層油汗,兩個腮幫子抽動著,拉得五官挪位。他背起背囊,喊道:  

“大嫂子,放我走吧……我給您跪下磕頭了……”  

樊三還沒跑到上官家大門,就看到光著膀子的上官福祿跑了進來。他腳上隻剩下一隻鞋子,瘦骨嶙峋的胸脯上,塗著一些綠色的、車軸油一樣的髒東西,好像一個巨大的腐爛傷口。你到哪裏去了?老不死的,上官呂氏惱怒地咒罵著。大哥,外麵出啥事了?樊三焦急地詢問著他。他不理呂氏的咒罵,不答樊三的問話,神情癡迷地傻笑著,嘴巴裏發出得得噠噠的聲響,宛若一群雞在緊急地啄著瓦盆。  

上官呂氏捏住丈夫的下巴、上下推拉著,使他的嘴忽而橫長忽而豎長。有一些白色的痰涎從他的嘴裏流出來。他吭吭地咳著,吐著,終於平靜下來。他爹,外邊怎麽樣了?他悲哀地看著老婆,嘴巴一歪,哭著說:  

“日本人的馬隊,上了後河堤……”  

沉悶的馬蹄聲傳來,院子裏的人都僵住了。一群拖著白色尾翎的灰喜鵲喳喳驚叫著從院子上方飛過去。教堂鍾樓上的花玻璃無聲地破裂了,玻璃碎片閃閃發光。在花玻璃四分五裂之後,一聲清脆的爆炸聲才在鍾樓上響起,爆炸的聲波像沉重的、嘎嘎作響的鐵輪子向四麵八方碾軋過去。一股很大的氣浪撲過來,樊三和上官福祿像穀個子一樣倒伏在地。呂氏連連倒退,背靠在牆上。一根鏤花的黑陶煙囪從房簷上滾下,落在她眼前的青磚甬路上,啪喳一聲,成了一堆瓦礫。  

上官壽喜從屋裏跑出來,哭叫著:“娘啊!她要死了,她要死了,去請孫大姑吧……”  

呂氏嚴肅地盯著兒子,說:“人要該死,怎麽著也得死;人要不該死,怎麽著也死不了!”  

院子裏的男人們似懂非懂地聽著她說教,都用淚汪汪的眼睛盯著她的臉。她說:“樊三,還有那種家傳的催生藥嗎?有就給我的兒媳灌上一瓶,沒有就拉倒。”說完話,也不等候樊三的回答,她誰也不看,昂著頭,挺著胸,顫顫巍巍地朝大門口走去。



第九章

一九三九年古曆五月初五上午,在高密東北鄉最大的村莊大欄鎮上,上官呂氏領著她的仇敵孫大姑,全然不顧空中啾啾鳴叫的槍子兒和遠處炮彈爆炸的震耳聲響,走進了自家大門,為難產的兒媳上官魯氏接生。她們邁進大門那一刻,日本人的馬隊正在橋頭附近的空地上踐踏著遊擊隊員的屍體。  

院子裏站著她的丈夫上官福祿和她的兒子上官壽喜,還有滯留她家的獸醫樊三——他表功似的舉著一個裝著綠油油液體的玻璃瓶子——這三個人,她出門去請孫大姑時即在,新添的人是紅頭發的馬洛亞牧師。他穿著一件寬大的黑布袍子,胸前掛著一個沉重的銅十字架,站在上官魯氏窗前,下巴翹起,麵向太陽,用一口地地道道的高密東北鄉腔調。大聲地背誦著神聖的話語:  

“……至高無上的我們的主耶穌基督。主啊主,請賜福保佑,在我這個您的忠實奴仆和我的朋友麵臨痛苦和災難的時候,請您伸出神聖的手撫摸我們的頭頂,給我們力量、給我們勇氣,讓女人產下她的嬰兒,讓奶羊多產奶,讓母雞多產蛋,讓壞人的眼前一片黑暗,讓他們的子彈卡殼,讓他們的馬迷失方向,陷進沼澤,主啊,把所有的懲罰都施加到我的頭上吧,讓我代替天下的生靈受苦受難吧……”  

院子裏的男人默默地肅立著,聽著他的祈禱。從他們臉上的表情可以看出,他們深深地受了感動。  

孫大姑冷笑一聲,走上前去,把馬洛亞搡到一邊去,牧師身體趔趄著,睜開眼睛,口吐一個“阿門”,手指在胸前上劃個十字,結束了他的長篇祝禱。  

孫大姑滿頭銀發梳得溜光,腦後的發髻係得結實平整,髻上銀釵閃爍,髻邊斜插一根艾蒿尖兒。她上身穿著漿洗得板板整整的白布斜襟褂子,腋下的紐扣上拴著一塊白手絹,下穿黑布褲,腳脖子上紮著小帶,足穿青幫白底黑絨花繡鞋。她全身上下透著清爽,散發著皂角味兒。她顴骨高,鼻梁挺,嘴唇繃成一條線,深陷的美麗大眼窩裏,是兩隻精光四射的眼睛。她一身仙風道骨,與富態臃腫的上官呂氏形成鮮明對比。  

上官呂氏從樊三手裏接過盛著綠油的瓶子,走到孫大姑身邊,輕聲說:“他大姑,這是樊三的催產油,要不要給她灌上?”  

“我說上官家的,”孫大姑用美麗的冰冷目光掃了呂氏一眼,又橫掃了院中的男人們,不滿地說,“你是請我來接生呢,還是請樊三來接生?”  

“他大姑,別生氣,俗話說‘病篤亂投醫,有奶便是娘’,”上官呂氏表現出難得的好脾性,低聲下氣地說,“當然是請您來,不是萬不得已,我怎麽敢搬動您這尊神?”  

“你不說我偷了你的小母雞了?”孫大姑道:“要讓我接生,旁人就別插手!”  

“聽您的,您說咋辦就咋辦。”上官呂氏說。  

孫大姑從腰裏抽出一根紅布條,拴在窗欞上。然後,她氣昂昂地進了屋,臨進房門時,她回頭對上官呂氏說,“上官家的,你跟我進來。”  

樊三跑到窗前,拿起那瓶被上官呂氏擱在窗台上的綠油,塞進牛皮囊,也不跟上官父子打招呼,便飛快地朝大門跑去。  

“阿門!”馬洛亞念一聲,又在胸前劃了個十字,然後,對著上官父子友好地點點頭。  

室內傳出孫大姑淩厲的喊叫聲,接著又傳出上官魯氏嘶啞的哭嚎聲。  

上官壽喜雙手堵著耳朵蹲在了地上。他的爹上官福祿背著手在院子裏轉圈。他的腳步匆匆,腦袋低垂,好像在尋找失物。  

馬洛亞牧師低聲念叨著他剛才背誦過的禱詞,雙眼望著煙霧彌漫的藍天。  

那匹剛剛出生的小騾駒哆哆嗦嗦地從西廂房裏走出來,它的濕漉漉的皮毛光滑如綢緞。在上官魯氏一陣急似一陣的嚎叫聲裏,那匹虛弱的母驢也從廂房裏走出來。它耷拉著耳朵,夾著尾巴,艱難地走到安在石榴樹下的水缸前,膽怯地望著院子裏的人。沒有人理它。上官壽喜捂著耳朵哭泣。上官福祿匆忙轉圈。馬洛亞閉眼祝禱。黑驢將嘴巴伸到水缸裏,滋滋地吸水。吸足了水,它慢吞吞地走到那一大囤用秫秸箔子攔起來的花生前,尖著牙齒,啃咬著秫秸的表皮。  

孫大姑把一隻手伸進上官魯氏的產道,拖出了嬰兒的另一條腿。產婦嚎叫著暈過去了。孫大姑把一撮黃色粉末吹進上官魯氏的鼻孔。她雙手攥住嬰兒的兩條小腿,平靜地等待著。上官魯氏呻吟著醒過來。她連聲打著噴嚏,身體猛烈地抽搐。她的上身弓起來,又沉重地跌下去。趁著這機會,孫大姑把嬰兒拖出了產道。嬰兒又扁又長的頭顱脫離母體時,發出了響亮的爆炸聲,猶如炮彈出膛。鮮血濺滿了孫大姑的白布褂子。  

倒提在孫大姑手裏的是一個全身青紫的女嬰。  

上官呂氏捶打著胸脯失聲痛哭。  

“別哭,肚子裏還有一個!”孫大姑惱怒地吼叫著。  

上官魯氏的肚皮可怕地痙攣著,鮮血從雙腿間一股股冒出來,伴隨著鮮血,一個滿頭柔軟黃毛的嬰兒魚兒一樣遊出來。  

上官呂氏一眼便看見了嬰兒雙腿之間那個蠶蛹般的小東西,她撲通一聲便跪在了炕前。  

“可惜,又是一個死胎。”孫大姑悠悠地說。  

上官呂氏一陣頭暈目眩,腦袋撞在了炕沿上。她手扶著炕沿,困難地站起來。看一眼臉色像石灰一樣的兒媳婦,她痛苦地呻吟著,走出了產房。  

院子裏一片死亡。兒子雙膝跪地,長長的血脖子戳在地上,鮮血像彎彎曲曲的小溪在地上流淌,那顆保留著驚恐表情的頭顱端端正正地立在他的身體前邊。丈夫嘴啃著磚甬路,一隻胳膊壓在腹下,另一隻胳膊向前平伸著,後腦勺上裂開了一條又長又寬的大口子,一些白白紅紅的東西,濺在甬路上。馬洛亞牧師跪在地上,手指劃著胸脯,吐出一串一串的洋人話語。兩匹高頭大馬馱著鞍子,正在嘶咬著圈花生的秫秸箔子,那頭母驢帶著它的騾駒,瑟縮在牆角。小騾子的腦袋,藏在母驢的胯下,禿禿的小尾巴,蛇一樣扭動著。兩個穿醬黃衣服的日本人,一個用手絹擦試著軍刀,一個揮刀劈斷秫秸箔子,上官家去年囤積、準備著今年夏天大發利市的一千斤花生,嘩嘩啦啦地淌了滿地。兩匹高頭大馬垂下頭,嘎嘎嘣嘣地咀嚼著花生,愉快地搖擺著它們華美的大尾巴。  

上官呂氏突然感到天旋地轉,她想往前跑,去救護自己的兒子和丈夫,但她胖大的身體卻像牆壁一樣沉重地向後倒去。  

孫大姑繞過上官呂氏的身體,邁著沉穩的步伐走向上官家的大門。那個眼睛分得很開、眉毛粗短的日本兵扔掉擦刀的手絹,身體僵硬地跳到她的麵前,舉起雪亮的馬刀,直指她的心窩。日本人嘴裏嘰哩咕嚕,一臉粗野的神情。她靜靜地看著這個日本兵,臉上甚至掛著一絲嘲弄的笑容。孫大姑退一步,日本兵逼一步。孫大姑後退兩步,日本兵進逼兩步。他的雪亮的刀尖始終抵在孫大姑的胸脯上。日本兵得寸進尺,孫大姑不耐煩地抬手把他的刀撥到一邊,然後一個優美得近乎荒唐的小飛腳,踢中了日本兵的手腕。馬刀落地。孫大姑縱身上前,扇了日本兵一個耳光。日本兵捂著臉哇哇地怪叫。另一個日本兵持刀撲上來,一道刀光,直取孫大姑的腦袋。孫大姑輕盈地一轉身,便捏住了日本兵的手脖子。她抖抖他的手,那柄刀也落在地上。她抬手又批了這位日本兵一個耳刮子,看起來她打得並不用力,但日本兵的半邊臉頓時腫脹起來。  

孫大姑頭也不回地走向大門。日本兵端起馬槍摟了火。她身子往上挺了挺,然後栽倒在上官家的穿堂裏。  

中午時分,成群的日本兵湧進上官家的院子。馬兵們從廂房裏找了一個笸籮,把花生端到胡同裏,喂他們疲憊不堪的馬匹。兩個日本兵押走了馬洛亞牧師。一個白鼻梁上架著金邊眼鏡的日本軍醫跟隨著他的長官,走進上官魯氏的房間。軍醫皺著眉頭打開藥包,戴上乳膠手套,用寒光閃閃的刀子,切斷了嬰兒的臍帶。他倒提著男嬰,拍打著他的後心,一直打得他發出病貓般的沙啞哭聲,才把他放下。然後他又提起女嬰,呱唧呱唧地拍打著,一直把她打活。軍醫用碘酒塗抹了他們的臍帶,並用潔白的紗布把他們攔腰捆紮起來。最後,他給上官魯氏打了兩針止血藥。在日本軍醫救治產婦和嬰兒的過程中,一位日軍戰地記者從不同的角度進行了拍照。一個月後,這些照片做為中日親善的證明,刊登在日本國的報紙上。



[ 打印 ]
閱讀 ()評論 (10)
評論
長在紅旗下 回複 悄悄話 很久沒看中文書了,托您的福,接著讀下去。當然省去許多段落,不然沒法讀完。一句話比悲慘世界還悲慘世界。我得花一段時間忘記。發誓以後再不讀這類書了,傷身體。

以下的link可以看全書。
http://book.kanunu.org/
小泥山 回複 悄悄話 不錯。我會去找書來讀。
一碗麥片粥 回複 悄悄話 謝謝轉發,急盼讀下一章.
WriteItOut 回複 悄悄話 讀了前兩章,真沒覺得哪寫得好!
albert88 回複 悄悄話 雖然曾經被莫言的小說吸引過,但每次讀起來都是一目十行。因為覺得讀他的書,用不著細細體會或回味。
讀過《豐乳肥臀》,主要是被書名吸引。就這,還沒有讀完。
他的書,有些天馬行空我行我素的味道,想到哪就寫到哪的感覺。倒是很有他自己的語言特色。看到他的文字,就知道是他寫的。這很不容易了。但他的書,不精致,不耐讀,有時,還不好看。所以,我不會收藏他的書或視如珍寶。
我個人覺得他在語言功力上不如賈平凹,小說架構上不如陳忠實,揭示人生的深度上不如餘華。
nixon&mao 回複 悄悄話 a gripping page turner!
流雲朵朵 回複 悄悄話 中學時候看多了這類小說,後來反而不看了,還是很吸引人的,就是要時間呀。
龐士清 回複 悄悄話 得獎了,照舊讀不下去。
比哭笑好 回複 悄悄話 Big tits and Fat Ass

這書名非常吸引人啊,不論中文還是英文。
lasha07 回複 悄悄話 非得加入才能看,居然也被放到首頁。看不了的網友,可以去這裏看:
http://vip.book.sina.com.cn/book/index_38502.html
登錄後才可評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