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班的薑文波是在文革武鬥中遇難的,遇難的日期是1968年4月26日。
房零的朱玉生也是在文革武鬥中遇難的。這幾天,他們班的同學在紀念他。讀到他們發的詩文;看到小朱生前清秀的留影,安徽老家的父母、弟妹隱忍悲傷的老照片,我的心痛了,淚水模糊了雙眼。
對薑文波,我一直都想說點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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薑文波是河北唐山人。燕趙多慷慨悲歌之士,在我的想象中,大概就是薑文波這個樣子。我初到清華新生報到的第一天,第一個來關心我的,就是薑文波;後來在第二工程兵學校學軍,他是班長,我是他那班的戰士;文革當中,因為觀點相同,是我們交往最密切的一段時間。他是老四李文忠學習班的成員,自然被另一派視為眼中釘;我則泡製過許多414的狗屁文章,因此也很得罪了一些人。
那一天,當“英勇的”井岡山戰士戴著柳條帽、手持長矛衝進二號樓的時候,我們一起從宿舍出來。他走了中門,我們係的老團在那裏把門,認識他,便把他扣下了。我則習慣性地走了西門,把門的是動農係老團,沒人認識我,所以把我放過了。
沒想到這一別,便是天人永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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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選擇走西門,完全是因為在文藝社團集中住宿時的習慣。因為那些“修苗”都被集中在二號樓的西頭,進出自然走西門。當我走出大門,才發現薑文波沒有一起出來。便轉到中門外等他,因為我們還約好了要一起找新的棲身之所。
據說,當時另一派有人在樓上看到了我,還提了一個假設性的問題:“要不要把這個家夥也抓上來?”
一位零零字班的團派小頭頭幫我說了一句話:“既然已經出去了,就算了吧!”。這位小哥後來的女朋友是我中學的低班同學,也是校學生會的委員,後來她上了複旦。提起清華往事的時候,向她吐露了這段秘辛。對此我一直默默地心存感激。
當時我卻渾然不知,還傻傻地等了很長一段時間。
第二天一早,便聽到了薑文波的噩耗。有各種說法:薑被抓後遭審問,免不了會附加肢體語言。以薑的剛烈個性,自然不會就範。當晚他翻窗準備逃離,失足摔下來了;也有別的說法,但我寧願不相信。人性不可能會如此凶殘,畢竟是自己的同學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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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我和班上的另外兩位同學,吳榮輝和蘇發興,一起到北醫三院替薑文波辦的後事。
接待我們的工作人員像太平間一樣陰冷和僵硬。他要我確認一下是否是我們同學,讓我簽了字,和他一起把薑抬進太平間的冰庫。當做完這一切之後,我再也遏製不住,嚎啕大哭了一場。我不是那種喜怒形於色的性格,我心儀的曆史人物是謝安那種類型。但那一天,我不僅大哭了一場,而且哭得撕心裂肺、哭得天昏地暗。那麽年輕的生命、那麽優秀的人才,就這樣走了......
要知道,就在這個月的月初,我剛剛幫老羅處理了他弟弟的喪事。
(羅征敷,羅征啟的弟弟,當時年僅28歲,北京第一機床廠工人。1968年4月4日,老團保衛組為了抓捕羅征啟,抓走了與清華並不相幹的羅征敷。在毒打後用擦車棉紗堵住其觜,並將他塞入後車廂,在拉回清華的途中被活活悶死。——我將另文記述此事件的前因後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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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文忠學習班是老四為了應對不斷升級的武鬥,在1967年底成立的“快速反應特種部隊”。據沈如槐的回憶文章,其成員是經過嚴格挑選的:鐵杆老四;體格強壯;根紅苗正。薑文波完全符合這些條件。
薑文波來自唐山的一個鐵路工人家庭,體魄健康、眉宇間總有一股英氣。當他皺起眉頭的時候,額頭中間會有兩道豎紋,活脫就是二郎神下凡。我記得他是我們班上的體育委員。男生在一起,喜歡掰手腕較勁。他在這方麵占壓倒優勢,能夠和他一爭高下的,大概隻有秦大立等少數人。
力氣大,飯量也大。前些日子和孫浩在網上聊天,說起薑文波因為定量不夠吃,他還幫助過一些全國糧票。在那個年代,全國糧票往往比錢還金貴。同學之間的情誼,本來應該比“金貴”還金貴,在那個荒誕年代,怎麽就變成你死我活了呢?
他自己定量不夠吃,卻更關心別人夠不夠。我記得是在新生報到的第一天,是薑文波來問我定量要多少,需不需要助學金?剛到一個新環境,心裏總有一些忐忑。他的噓寒問暖,讓我安下了心,也因此倍感溫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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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學不久,學校就安排我們一年級新生學軍。男女生分開,女生去了南口;男生則去了昌平的第二工程兵學校。大凡叫做第二的,都有點特別的名堂。例如第二炮兵,實際上是導彈部隊;第二機械工業部,實際上是核工業部。這第二工程兵學校,也是有特殊任務的。據說這裏是訓練第三世界遊擊戰士的地方。中國說自己不輸出革命,那是後來的說法。當年老毛要當世界革命的領袖,弄這麽個“第二”學校,也是題中的應有之義。
這次學軍的總領隊,正是羅征啟。按軍隊編製,老羅兼團政委。排長是二工校的教官,班長則是薑文波。一開始,我不算個好戰士,為此薑班長老是對我皺眉頭。問題出在緊急集合上。半夜睡得正香,一吹集合號,穿衣、打背包、跑步集合,比哪個班最快,我常常是最後一個。原因在我的生活習慣太囉嗦。我不是那種臭講究的人,但還是比其他同學多了幾道工序。
我是不輕易服輸、什麽都想爭第一的人。於是從簡化穿衣程序開始,長褲和襪子基本不脫;把鞋帶調整到不需解開往裏一蹬就可以開步走的程度(這一習慣保持終生,我至今都如此穿鞋);背包有限打開、有時候甚至根本不打開。這樣一聽到集合號,我把外衣一批,鞋子一蹬,三下兩下就把背包搞定,一溜小跑爭取第一個報到。從此薑班長的眉頭開了,我心頭的結也開了。
在內勤評比時,我受到了薑班長的表揚。我把被子疊得整整齊齊,輕輕地拍出棱角,看上去很整潔。他把全班同學領到我的鋪位前,號召大家要向我學習。這是一件太微不足道的小事,但一旦在你的記憶裏固化以後,就會轉化為對一個人綿綿不絕的思念......
軍訓的最後考核項目是實彈射擊。我終於讓薑文波小小的佩服了一下。我在中學時練過小口徑步槍,還是達標的三級運動員,所以步槍射擊對我來說並不難。但我從來沒有臭顯過,萬一打靶成績不好,那就無地自容了。輪到我上場了,趴下、緊貼肩、正貼腮、調整呼吸、三點一線、穩扣扳機,一氣嗬成。“叭、叭、叭”,我連續扣了三下,快得同一批的其他人還沒來得及開第一槍。薑班長在旁邊直晃腦袋:“肯定打飛了!”
靶台的小旗晃動了起來:三個九環,總成績27環,創造了我們班上的最好成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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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這一代人,都是共產黨教育出來的無神論者。而且,“子不語怪力亂神”,老祖宗就如此。但是,現實生活中有些事情,確實巧合得匪夷所思,會讓人對冥冥中的神秘力量產生一種敬畏......
我說的是1968年4月25日,薑文波遇難的前一個晚上。
那一年的四月天,熱得有點邪乎。周邊氣氛的狂躁,更讓人覺得心煩意亂。薑文波、吳榮輝、蘇發興和我在二號樓3072玩撲克,打升級一類的遊戲。一邊打牌,一邊議論學校的形勢。大家都隱隱有一種莫名的擔憂,所以打牌的興致始終提不起來。薑文波把牌一扔,說:“不玩了。”
為了活躍氣氛,我拿起牌,說:“來,我用撲克牌給你們算命!”吳榮輝和蘇發興都躍躍欲試,薑文波則在一邊冷眼旁觀。
算命的規則大約是這樣的:首先由他們自己從整迭牌裏抽一張,比方是7;然後每隔三張看一下,如果是6或8,便接上;這樣依次接成一條龍:從A到K。如果翻完所有的牌這條龍還不完整,再每隔兩張看一下;再每隔一張看一下,總能完成這樣一條龍。
這條龍就預示了你一生的命運。
關鍵是如何解讀。首先是大小,7以下代表你的青少年;8以上代表你的成年以後的命運。其次是花色:黑桃代表官運,官場得意;紅桃代表桃花運,情場得意;方塊代表才氣或財氣,預示你事業上會得意;梅花是倒黴,表示你要交厄運。有三張牌很重要:J代表小人;Q代表你的另一半;K非常重要,代表你一生的歸宿。如果這三張牌是梅花,就很糟糕:梅花J表示你要遭小人暗算;梅花Q表示你家有惡妻;梅花K表示你最後要倒黴.....
吳榮輝是官運亨通;蘇發興是桃花連連。他們互相取笑起來,宿舍裏難得一片歡聲笑語。薑文波也來了興致,要我幫他也算一把。我鄭重其事地按規則擺出一條長龍,起起伏伏,可惜最後收尾的是一張梅花K。
“這把不算,”我馬上找了一個理由:“牌要洗三次才算數,剛才隻洗了一次。”
於是重洗了三次,擺到一半,又遇到了梅花K。
我額頭開始出汗,說:“算多了,手氣就不準了。”於是把牌推給吳榮輝。
他剛擺了三張,就出現了那張要命的梅花K。宿舍裏的氣氛一下子凝重起來。
薑文波明顯地不高興了,從吳手裏一把搶過牌來,說:“我自己算。”
他從一堆牌裏抽出的第一張,就是梅花K!
大家都驚呆了,僵持在那裏,宿舍裏一片死寂。
“睡覺、睡覺......”我的聲音在寂靜中顯得空洞和無奈。熄了燈,大家懷著不祥的預感,度過了薑文波遇難前的最後一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