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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太極拳”關門弟子的回憶(zt)

(2007-08-14 08:22:19) 下一個
父親是共和國的同齡人。他們這一代比起我們這一代,多幾分艱辛,多幾分踏實。靠各自的努力和才智創下一片家業,他們希望下一代幸福,也希望下一代能超越他們。他們是新中國最望子成龍的一代。

父親身銜古典文化的精華,懷著對共產主義的複雜情緒,三歲上逼我從三字經念起,到龍文鞭影,到唐詩宋詞再到四書。可憐我不是個讀書種子,雖然父親從不打罵,我依然讀得神不守舍,丟三拉四,背得一篇新的就反忘了兩篇舊的。不但沒半點珠璣入腹,反而落了一身病,每周都要上人民醫院報到至少一次。中醫說我是陰虛,得大補,於是父母把人參論斤的去買來喂我,什麽石蛙、龜、蛇更是當成青菜來吃的。不到上小學,就把父母大半輩子的家業吃掉了大半。可這麽沒命的吃,我還是不見起色,直如林黛玉再生一般。父親看著不象,隻好把大伯請來。

大伯是習武出身,師承形意拳國手薑容樵。大伯幼年單身闖去了大上海,先縱橫四方的混了一段日子,後來終於拜入武學門中。那時跟薑師傅學拳,門路弟子的標準是教一拳收一塊大洋,且這一拳還止演上兩遍,絕不肯多示範的,更別指望什麽要點講解和口訣了。大伯千辛萬苦熬成了入室弟子,學費大大的降低不說,還學著了一身真本事。聽他回憶薑師傅教拳,說,薑師傅眼瞎了以後,拄一拐杖,先前後左右各一指,問聲“有人勿?”,神采一變,由一瞎老頭立變為威風凜凜。雖不能視,拳手所指處,觀者無不如芒在背渾身不安。等我長大,薑先生早已去世,我偶讀拳史才知,薑先生有二子,皆能承父業,滬上無敵。後於朝鮮戰爭時雙雙戰死,屍骨不存,僅有軍功章回家。薑老拳師以淚洗麵,竟哭瞎雙眼。我不由敬重頓起,雖不曾見其風采,亦心有仰慕。

大伯繼承了老派教法,雖然是侄子,也不能輕易收徒。對我說:內家,以弱勝強,以小抗大。今我強大而你弱小,這般這般,你如何解困?便用右手一扣我右腕,往斜裏一扯。我那時年方五歲,哪裏知道什麽高低,被拖得身不由己,隻好連頭帶身撞進大伯腹中,眼花步跌。大伯竟然說不錯,還知道大靠!接著又讓靠牆蹲馬步
從此跟大伯學功夫。大伯果然多教理論,從形意三層功夫直講到整個內家拳拳理,再深就講義理,無極生太極,太極生兩儀,兩儀生四象,四象生八卦。。。。。。一陣雲山霧海好不高深。原來大伯正師是薑師傅,此外還跟過許多老師,自己也勤奮,因此三大內家拳形意八卦太極都通的。講到來神處眉飛色舞,兼又自己手舞足蹈的加以印證,哪還管我聽進幾分,根本忘了我的存在,常常講完了才想起我來,泄氣而訕訕的說:你聽懂了沒有?算了算了,昨天教的再打一遍來我看!我也覺得委屈,沒想到武比文苦,又要解經,又要勞體。分明是出了火坑卻下了油鍋!不過我還是能明白大伯的,他沒讀過任何書經,連馬列主義也說不清楚,所有一生的知識都是從武中悟來,連識字都是為了看拳譜才學的。如果沒有中華武術,我大伯他今天就不過是糟老頭一個罷了。

父親是不會袒護我的,說大伯看你至親麵上收你當門路弟子,還破了規矩講武學道理給你聽,你可要惜福。可是我盡管練得挺累的,身子也並沒因此就健壯起來。直到我長到了十二歲,大伯也已做了本地武協的主席了,因公濟私,給我推薦了一位黃老師,那是我真正的師傅了。

父親按規矩辦了禮儀,寫了拜貼,帶我穿過好些廳堂,最終站到一個挺陰暗的大房子裏。規規矩矩的三個響頭磕過,給本門祖師爺上香,是楊露蟬大俠。給師傅敬茶,大聲背了“一日為師終生為父”之類,我終於被允許坐在旁邊。黃師傅說:本已年邁不再收入室弟子了,但高情難卻,就收了這個關門弟子。父親連忙道謝。說過我的情況,黃師傅給我搭脈,說:心脈太虛。此是怯弱之症,由胎裏帶來。西醫是沒救的,中醫要多年調養才行,這太極竟正是你兒子的救星,我倒也算救人一命了!-- 如果不是他說得安祥而肯定,我還以為他在說夢話。你也不是醫生,說得這麽神,我居然在他口裏是死定的人了一般?!他又說內家拳大道相通,但各有細分,形意初學最易過剛,就我而言倒是往死路上在逼了。我看他一把年紀,風度又正,實在不懂。我可是大伯托來的,他倒好,一上來就說我大伯教錯了,到底是真武俠心不藏私呢還是故弄玄虛?

那就學吧。跟黃師傅學拳一點都不累。教一個動作,講解起碼半小時,你學一遍,他再給你演示,再講解。觀察老師的動作要仔細,從前麵看一遍,從後麵再看一遍,再從左從右。。。沒看清,好,再來一遍。往往我沒練個三兩遍,師傅倒二三十遍去了。為了讓我看得明白,他還故意打得特別慢。太極本來就慢,重心移動間全身重量都隻在單腿上壓著,我幾乎站著打都打得兩腿打顫。黃老師說我體弱,馬步就不必紮深,慢慢來。他本要高我一個頭,兩人一紮起馬步,他倒矮我一個頭了。收我時師傅已有八十高齡,虧他能這麽用心教,我佩服之至,也明白了為什麽這收個入室弟子要這麽鄭重其事,那是把你當親兒子了!

師傅應屬父輩。但論年紀黃老師能做我爺爺,所以我稱他為黃老師公公。做入室弟子了,能隨便進師傅臥室,過年過節的還叫我去吃飯,和家裏人一般無異。認識了不少師哥,遍中國都有,慢慢的知道了師傅是新中國第一批發太極教練證,可以在虹口公園教拳的國手之一!也翻到了師傅和海燈法師的合照,師傅卻從來也沒把這些擺在人前人後過。大師哥偶爾講,以前師傅竟是大學副教授呢,還是工科的。我聽來簡直是傳奇故事,認得了什麽是真正的宗師風範。

才一年過去,我的病就好了一半,第二年連感冒都沒有一次。我早就對師傅和太極深信不疑了。結果因為我這事,找師傅學拳的人翻了幾個番。碰到了學校的老師還碰到了學校的同學,我在同學中的地位也跟著翻了幾個番。這些門路弟子,師傅向來是來者不據,跟著打就是了,他說。師傅不聲不響的每天最早到山上,扛把竹掃帚掃坪子,掃落葉,掃雪。掃完把掃帚往草叢中一塞。大家也許來去匆匆誰也沒曾注意到這一點。別人送年節禮來,師傅帶他孫女和我一起送還,總對我們說:新社會了,怎麽還能收門路弟子的東西呀!

等我要上大學的時候,師傅叫我到他家去把太極拳打了一遍又一遍,不許稍停。一改以往的寬鬆,在第一回皺眉說了我很多的不對處,罵了我很多次不長進的東西之後,指著楊露蟬大師的像說:楊師有後,傳班侯,再傳少侯。少侯精進勇猛,每日練拳三十遍,一年即是萬遍,十年得大成。我不指望你大成,你也不是那塊料!為什麽?你一日才肯練得最多兩遍,依此練法,就算你有少侯大師的悟性,也要一百五十年才能大成。你現在身子足了,往後也不會再玻還望你想著你父母傾家蕩產給你買藥的情,不要從此把太極給丟了!就這樣,師傅和我親生父母一起送我進了大學。

我卻是好了傷疤忘了疼,進了大學就三天打漁兩天曬網起來。校武術隊的老師看見了,召了進去,參加省比賽拿了個冠軍。這下更自大了,平時在家鄉就老愛打架的,便參加了散打隊,沒幾月就做了隊長,自我安慰說也是鍛煉嘛,都能學東西。先是跟校隊的教練學,學著學著,一天一腿踢在教練頭上,當眾給他下不了台了,自己也不好意思了,退了隊。過了幾學期,正好有省武警總教練搞創收,到大學裏來辦業餘散打班,就連忙報進去。武總教官姓王,個挺矮,那手臂比我大腿還粗,也是個有真本事的。給大家教側掃腿要領,說,越放鬆才能踢得越狠!說完叫我上去和他做對練示範。一腿掃來,我一瞅這樣子就不象能擋得住的,一個退步。王教官也是太“放鬆”了,收腿不及,猛掃在旁邊乒乓台上,把個桌子嗑啦一下給掃瘸了,嚇的人人吐舌。再看教官小腿,砸在乒乓桌腿這麽粗的方柱子上,竟一點事也沒有。這一身外家硬功可也不是一兩天就練得出來的啊!

外家內家都見過了,正在開心時,暑假回家,師傅居然已經去了!怕影響我學習,硬是沒告訴我。父親說,師傅留話了,太極你剛入了個門,以後見識廣了,自然不滿足隻練架子而不學實戰。這太極的實戰打法,定是先從推手學聽勁起。但師傅去前特別放心不下你這個關門弟子,叫你一生能不學推手就不學推手。情同親出,最後遺言,聽不聽在你自己了!我在大哭之後靜靜思索,大概就是叫我把太極隻當養身,不要學內功了。散打之類傷肉斷骨而已,內家實戰太過凶險,師傅那是要我孝敬為先,不要出事的意思了。師傅啊,我大學幾年已辜負您一次了,怎麽能再不聽話?聽說師傅八十九高齡,死前數日還猶能自己上街買菜,一生不曾要勞動兒孫服侍,怎麽連關門弟子也來不及見上一麵的就走了呢?算起來,那是我十二歲起到今天唯一落淚的一次。師傅去後又幾年,碰到也已花甲的大師哥,大師兄說起,才得知師傅還有個大了十幾歲的大哥。大哥如父,一手把師傅拉扯大,也這般的送他進學堂,授他以太極。可師傅的大哥他自己事事好強,也是在虹口,要和人切磋太極內勁,上手就是大履。結果還沒推得一步就被對方一手冷勁發躺在地,剛抬進家門就咽了氣。所以師傅一生不教推手。師傅啊,你的話我記住了!親人若沒了,就有太極神功蓋世,又要來何用?

那時我也開始真正踏入人生,常去晨練,和大伯又來往得多了。我也看出來了,大伯實在不宜教小童入門,他便是那種我師傅所力圖避免的,教人內勁的老師。他的入室徒弟,多是本就有點火候,至少也是架子已熟的學生。我是不會去練的了,但好奇之下常去看看,也長了不少見識。

曾以為自己散打招式也還知道一點,就去大伯那裏探問。哪曉得他聽都不要聽,一副我已經墮落了的樣子說:哪有拋了金磚撿銅板的?任你什麽招式,招式屁用?我不信,兩手抓住他的右手就是一個墜馬持蹬,他隨手在我肩上一拍我就坐回了椅子上。我頗為驚訝,教練教擒拿解脫也不是這個理啊?都說神拿怕穿頂,可大伯他一不穿二不頂,還說頂勁是初學者才犯的毛玻我站得離椅子遠點再試,還是坐回老位置上去了,服得五體投地。我又試空手道的拉手切頸:左手下帶對方右手,右手乘勢掌砍敵人後頸,很經典的一招。結果更慘,眼看都要砍到了,人卻莫名其妙的騰空甩出四五米遠,而且渾身上下沒一處疼痛,連被對方打到哪兒了都沒明白。大伯得意的說,不是你自個兒把自個扔出去的嗎?我用了長勁,隻把你發出去卻不會傷人。這理麽,說了你也不懂,你現在已經沒悟性了。

大伯的好徒弟也見了幾個,他的兒子,也就是我的堂哥,就是一個。據說從小是學拳一遍就會的。他很少打架,但打起來可就了不得。二十多了才頭回和人動手,才一式半步崩拳用暗勁下去,對方外傷一絲沒有,送醫院急救,裏麵已碎了一個腎,最後切除了事。這後事是好不容易料理幹淨了,大伯還說堂哥用功不夠,下手不知輕重,尚沒到“知己”的最高境界。這個勁,後來大伯的另一個高徒也露了一回,他來指點新弟子,拿前臂互相撞擊,這個練法也是平常,內外家都有的。但一說口訣,講起拳理就不太好理解了。他講解了幾遍人家怎麽也不能領會,他隻好真的撞了一下,小徒弟哇哇直叫說,你打在我右臂,怎麽左肩大痛?他一笑說,所以才叫穿透勁呀,你想,要是我打得重,把勁往你的力點上去,就是你心口,你會怎樣?這才是拳打中心並兩肋的真義,不是非要拳頭摔到你胸口才能打中心,接觸你身上那一個點不能打中心?一席話說得我毛骨悚然:這以後可再也不敢學什麽推手了,簡直是拿人命開玩笑嘛。

想來確實中華武學之道,藝深如海。太極陰陽理論運用到人體上,竟一麵能救我於黃泉路口,另一麵又可殺人於無形之中,實在是歎為觀止。而我等父輩的慈愛、大家風範、自強自謙,就這樣把文化一代代傳下來,又每每令我汗顏不已。說是樣樣都涉及了,可又沒一門能通的-- 此情此心,讓我常念起我那用佛學的廣大慈悲育人的外祖母說過的一句佛經:愛不深,不生婆娑埃

就在幾天前,父親打電話來特意告知,大伯的一個徒弟剛在全國太極推手擂台賽上,雙方不戴任何護具,還尚在表演賽上,就一招之間把個特邀參賽的兩百多斤的美國角鬥運動員摔得十來米開外,飛出擂台之下。幸好,這個徒弟的知己功夫是到家的,也是隻用長勁一發而已。最後奪得銀牌回來。居然師因徒榮,打聽得是薑國手的舊徒,想在大伯臨老時請去授以國家八段的武術段位。大伯這次卻死活不肯去,說從小就知道強中更有強中手,自己的身手實在一般,說武術家埋沒在山野的從來就不曾少過,老死無名乃道家的常事,國家要找,還是去別處鄉野裏尋吧。我聽了以後,雖覺可惜,隱隱又覺欣慰。武學之真髓,我是永遠隻有臨淵而羨魚了,但,這還不夠知足惜福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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