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相見, 是穿過她家的窗口, 她坐在裏麵, 安安靜靜地衝我笑: "買點什麽"? 此前我隻是聽說過她.
最後一次相見, 是穿過我家的窗口, 她登上出租車瀟灑而去, 連一聲再會都省. 此後我再也沒有她的消息.
比較起來, 青青算是個中上姿的女孩, 五官不是非常精致但比較耐看, 皮膚略嫌黑了點卻勝在身段窈竅, 這樣的人本應過著不顯山不露水的平淡日子, 卻因為她的丈夫林使她一度成為左鄰右舍的焦點談資.
林家不是什麽名門, 卻也為人仰望. 父親是一廠之長, 母親任百貨公司經理.一兄兩姐俱已開枝散葉, 娶得合適,嫁得得體,都是門當戶對. 身為老幺的他, 在一家效益很好的單位謀一份收入頗高的差事. 模樣生得也很有陽剛之氣. 不折不扣的"黃金王老五". 熟料天有不測風雲,在一次事故中, 他非常不幸運的癱瘓了. 這一變故使得先前對他趨之若鶩的女孩子瞬間轉為避之不及.
身邊總得有個人不是嗎? 經過一番運作, 青青這朵山花被從她那個不近但也不甚遠的小鄉村移植過來. 這個運作可不簡單, 先是林的單位送了套三室一廳做新居, 再是破格招收青青的弟弟為正式職工, 自然姐弟二人一夜之間已由農轉非. 林家對這個媳婦應該是滿意的:全家上下態度之熱忱且不說, 婚禮之隆重奢華, 聘禮之高檔齊全. 可以說五年之內無出其右者. 青青老實八交的父母被邀請來過好幾次, 好吃好喝好玩連帶好拿, 欣喜之情難於言表, 看得一幹躲開的人家眼熱心躁. 青青自己都以為是醜小鴨蛻變成了天鵝, 別人又怎會不忿她撿了大便宜: 我不嫁你就能嫁得嗎? 齊刷刷地均拿白眼斜看鄉下妹子.
那時候, 青青常常在傍晚的時候推丈夫出來散散步.
迎麵人問:林,好點了嗎? 找個保姆是方便多了.
林憋著火解釋:這是我老婆.
噢…拖著長音,對方說:好, 好,還真般配.
接連幾日, 嘰嘰喳喳,指指戳戳的人越來越多, 兩人不免感到背後涼風陣陣, 也就不再出門了.
林家雖說人丁興旺, 總還是各人過各人日子. 一過蜜月, 這對新人就感寂寞無聊了.
為了方便輪椅出入, 單位分給林的房子在樓底, 林家二老索性出資給兒子開了個小商店, 臨街的窗內擺張桌子就是櫃台: 煙酒糖茶, 日用百貨.外帶公用電話服務, 不在於賺錢, 隻在於有個寄托.
林的性情大不像以往那樣隨和, 從前揮金如土, 如今錙銖必爭.不知是真的想多攢錢以防老,還是把怨氣都撒到了買賣上. 偶爾青青過來, 總是幫著丈夫補情:6元1角6分, 她會說:給個整, 6元吧,鄰裏鄰舍的, 零頭就算了. 人們並不感念青青的慷慨, 卻十分體貼林的心情, 好好的人突然就殘了, 誰能期望還有個好脾氣, 就當是幫他了,不但不計較反而多有舍近求遠來光顧的.
光顧也就罷了, 偏是話多, 不管買多點東西, 總得捎帶著問問林這個,說說林那個…
哎林,你到底是怎麽就傷成這樣啊?
哎林,悶了上我那喝酒去,
哎林,結婚了高興吧?
哎林,你媳婦是哪兒人啊?
哎林,趁年輕抱個孩子吧, 老來有靠.
哎林,哎林…
應了哪壺不開提哪壺的俗語, 林煩不過,寧肯關門也不坐窗口了. 於是家裏雇了個鍾點工替青青做飯收拾衛生, 青青替丈夫坐窗口.
青青倒是極願意坐在窗口的, 她喜歡看窗外的光景, 也喜歡和來買東西的人閑聊. 她的眼神迷離中帶著光彩,仿佛是清晨的陽光透過薄霧照在水麵的樣子. 瀲灩之中, 青青滿是向往: "你們城裏就是好看, 不像我們那裏, 看來看去, 除了黃土飛揚的禿坡幾道, 就是沒精打采的牛羊一群". 青青說這話的時候, 我恰好是為招待一個農村來的朋友買東西, 她很高興我沒有輕視"農民"的習慣, 她總是這樣稱呼自己:我----一個農民. 我則認為大可不必,翻開宗譜.誰家的祖先沒有過過"麵朝黃土背朝天的日子"? 因為這層, 一有機會青青就會和我聊上幾句.
然, 也僅限於聊聊氣候, 說說衣服, 講講食品..至於家長裏短之話則能免則免. 畢竟她的苦悶壓抑我無法開解, 自己做出的選擇,自己該預料到包子裏的餡是啥味的, 幸福不是毛毛雨, 哪裏能從天上掉下來?
蘿卜白菜隨人愛, 有人就專好挖掘青青的牢騷, 刨根問底,不厭其煩. 青青時不時地開幾包瓜子花生, 泡幾杯茉莉花茶,窗裏窗外一堆人瞎侃神聊. 林早已迷上麻將, 像人家形容的: 萬裏長城永不倒, 隻除吃飯和睡覺. 自不理會青青這半邊天.
漸漸地, 青青不再滿足於"妝成隻是熏香坐"。 她想看看外麵的世界有多精彩.窗口那個可以看風景,也能被人當風景看的位置再度易主, 鍾點工是否盡職是否可信對青青來說根本無所謂. 她在熱鬧的廣場上.專注著跳舞的人流. 青青委實聰穎, 從看到學再到親自演練, 不過一晚上的工夫, 我看著她狂熱地追著節奏, 誇張地抖著裙擺, 心裏在想有些東西始終是掩蓋不了也禁錮不住的.林恐怕要成東飛伯勞了.
林曾試圖留住青青,最後不得不認輸: 她手裏的錢越多, 身上的服飾越光鮮, 人走得也越遠.
一個雨天, 青青突然問我: "我該不該走"? 我隻是個俗人, 多年的鄰裏之情豈是一番道理所能抹殺?隻好耍一把太極: "當初你是否問過自己該不該來"? 青青黯然: "想過也問過. 然三年的青春還不夠嗎"? 三年時間不算長, 卻足夠心思轉上千百萬個來回. 已經會拿青春來做計算, 我第一次知道城市生活的熏陶竟有這麽大的力道. 但也禁不起心中的寒意, 都說是換你心,為我心, 始知情深. 換的若是青春與物質, 那麽計較的也隻是價格了. 青春無價任憑你算去.
俗人又總不免沉不住氣, 再問一句: "你難道沒有放不下的事情"?
青青格外的理直氣壯: "我不怕, 反正他們也不能把我送回農村去啦. 再說癱子的很多醜事他們也不希望我說出去吧"?
癱子? 醜事? 青青打這兒無色.
我為青青的誤解失笑, 同時更為青青的謀劃驚心. 想當初她妝如公主,盈盈來嫁, 飄逸的白紗下麵可藏有今日欲別的把柄? 君子斷交, 不出惡語, 怎麽也是三載夫妻, 何無情至此?
林母發話:"人去不中留,與其強留留出笑話,不如放她走人".
一輛出租車, 接走了林同床異夢的妻子, 青青是否能和車裏的年輕人修成正果, 那是下一個故事了.
反而林, 卻忽然又愛上了窗口, 沒人知道他想看什麽, 也沒人知道他看到了什麽.
安靜隨筆於2006-07-1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