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墨安靜

世事煩亂多憂,外不能省其身,內不能察其誌,啾啾然無以排擾,唯有素筆書胸臆。字裏藏廬焚香,心內淡然飄遠。采丹青渲雅意,握點滴現美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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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烈婢 刹那芳華(四)

(2005-10-02 06:32:24) 下一個







若為自由故----鴛鴦

生命誠可貴,愛情價更高。若為自由故,二者皆可拋。

為了自由可以舍棄愛情,舍棄生命。從某種意義上講這是一個不自由者的剛烈與悲哀。比如那些生來就沒有自由的人。莫說人生無命無運,紅樓夢中就勾勒了一批未曾麵世就已注定為奴的:“家生子兒”,鴛鴦就是其中之一。唯其如此,她忠誠的奴性才會平實自然,不溫不火。也唯其如此,她剛烈的反叛才更挺拔突兀,可歌可泣。

鴛鴦自小服侍賈母,因聰慧賢淑深博她的喜愛,以至於眾人都說賈母連吃飯都離不了她,這種盡善盡美的評價,縱觀榮寧二府怕是無人比肩了。賈母自己眼中的鴛鴦更是:雖年長,幸心細;能知意,且穩重;既守份,又擅言。給個真珠人也不能換。

鴛鴦引起我注意的時候,已經到第八十八回,她去給惜春送<<心經>>,惜春笑問道:"你寫不寫?"鴛鴦道:"姑娘又說笑話了.那幾年還好,這三四年來姑娘見我還拿了拿筆兒麽. "。。。。。。惜春道:"這樣說來,老太太做了觀音, 你就是龍女了."鴛鴦道:"那裏跟得上這個分兒.卻是除了老太太,別的也服侍不來, 不曉得前世什麽緣分兒."。。先是我驚異於鴛鴦是識文擅字的,這在丫環群中絕對是鮮見的,何況她還是個生來就要學著怎麽服侍主子的家生女兒。隨後我更驚異於她口中的緣分。她說的那麽淡然,毫不矯情。全然不是一個奴才的口吻,倒像是朋友間的真心告白。再想起她那些啟唇即來的酒令更讓我三度結舌。酒令是活躍宴席氣氛的催化劑,分雅令和通令兩類。雅令須引經據典,分韻聯吟;通令要杯溫思成,即席應對。無幾分文采和敏捷是萬萬不能的。賈母歡飲必要行令,行令鴛鴦必主。這樣一個丫頭教我如何不要回過頭來重新審視她。

鴛鴦的出場並無讓人驚豔之處, 卻是溫柔氣息撲麵而來. “水紅綾子襖兒,青緞子背心,束著白縐綢汗巾兒”丫頭的一般裝束,略顯露了她的平實,沒有對她長相的描述,隻有膚白體香,惹得寶玉膩在她身上要嘴上的胭脂吃,鴛鴦不得不叫襲人來解圍。為著鴛鴦的沒有動氣,這一節成為很多人斷定她戀上寶玉的無稽之談,再加上抗婚之後她保持著與寶玉之間的不語,更使這些人堅信著這一荒唐的論點。其實仔細想想就會知道這中間是多大的一個誤會:首先鴛鴦本身的年齡遠大於寶玉,而寶玉自小在賈母身邊長大,自然與鴛鴦非常稔熟,連深惡寶玉的趙姨娘都得承認他長的“得人意兒”,也就難怪這些大的丫環姐姐們寵愛著他了。是的,這裏鴛鴦對寶玉的態度實有溺愛的成分。其次,眾所周知寶玉打小就愛和女孩子廝混且有個愛紅的毛病,他這種涎皮賴臉的樣子是大家看慣了的,所以鴛鴦才未當回事情去發作,而隻是喊襲人來勸。鴛鴦的話語中也表明她是認同襲人要跟寶玉一輩子的,所以要說她對寶玉有什麽想法實在是不通。而之後她終日啞對寶玉,不過是少女的一種負氣之舉,兼帶著對寶玉的失望。畢竟她自幼視為姐妹的金釧之死,寶玉有著不可推卸的責任。說到這裏,我不免又想起賈璉來,鴛鴦對他有情嗎?前有鳳姐,平兒的玩笑,後有賈赦的囂叫。那麽究竟鴛鴦的心思是否願委身於他呢?當然不願意,抗婚記還沒開始正式開演,平兒就已先行搖頭:“平時裏我們說起話來,聽她那主意,斷乎是不肯的。”不肯做什麽?即便是私下裏,那個時代的姑娘也不會公然說出想嫁或者不想嫁誰的話。至多是流露過什麽意思。結合鴛鴦後來罵她嫂子的話,不難猜出,她曾經不止一次的流露過不肯做姨娘的態度來。正像她自己在臨死之際的感歎:“誰收在屋子裏,誰配小子,我是受不得這樣折磨的。”如此看來鳳姐平兒和她玩笑也是因為這個不肯,真有可能她們也就不會那麽戲鬧了。包括後來鴛鴦借貸給賈璉,同樣說明不了什麽。鴛鴦探望鳳姐是順路問候,前提也是知道賈鏈並不在家,而巧遇賈鏈回來,寒喧幾句也是情理之中的事。彼時鴛鴦的談吐不僅是落落大方而且還是非常機靈。賈鏈開門見山地借幾千兩銀子,鴛鴦聽了,笑道:"你倒會變法兒,虧你怎麽想來."這種不驚不惶,不應不拒的話,巧妙避開了一個或者殷勤或者尷尬的場麵。而曹公又將上青雲再送一步,讓那個小丫環適時地把她叫了去。談到鴛鴦的會說話,重頭戲當然是在誓絕鴛鴦偶那一回裏。錦心繡口的鴛鴦在這裏是精彩地演繹了一幕從幽溪到瀑布再到清泉,這一個性上的轉換。先看其幽:鴛鴦不僅僅懂得適度收斂,更知道如何克己。大太太為大老爺來向她保媒,她先是隱忍不發的,畢竟她是女孩,不好允諾或者婉拒婚事;畢竟她是奴才,不能正麵與主子衝突。所以她把所有的羞憤,所有的不屑,所有的反感全部積蓄在一言不發,奪手不行,低頭不語裏麵。以至於邢夫人懷疑:“你這麽個響快人,怎麽又這樣積粘起來?”再看她的飛流直下:當她那個專管九國販駱駝的嫂子來遊說時,前麵這一切便酣暢淋漓地爆發了。要說紅樓中罵人的場麵也寫了不少,主子們的就不提了,奴才們罵的也是各有千秋:平兒罵的淺陋:“沒人倫的混帳東西,叫他不得好死(罵賈瑞)”,“哪裏來的餓不死的野雜種(罵賈雨村)”;趙姨娘罵的低俗:“小娼婦,小粉頭,浪淫婦們。。。(罵芳官等)”惟有鴛鴦的痛罵雖然也有暴怒之下的粗口:“你快夾著屄嘴離了這裏,好多著呢!”但終是與別人不同,有理有節還有書香味:“什麽`好話'!宋徽宗的鷹,趙子昂的馬,都是好畫兒.什麽`喜事'!狀元痘兒灌的漿兒又滿是喜事.怪道成日家羨慕人家女兒作了小老婆, 一家子都仗著他橫行霸道的,一家子都成了小老婆了!看的眼熱了,也把我送在火坑裏去.我若得臉呢,你們在外頭橫行霸道,自己就封自己是舅爺了. 我若不得臉敗了時,你們把忘八脖子一縮,生死由我." 及至到了賈母跟前,這股激流還在咆哮:“。。。我是橫了心的,橫豎不嫁人就完了!就是老太太逼著我,我一刀抹死了,也不能從命! ”心已橫;意已決;誓已立;控已畢。鴛鴦恢複到她平時的女兒柔腸,娓娓道來如山泉清透盈懷:“若有造化,我死在老太太之先,若沒造化,該討吃的命,伏侍老太太歸了西,我也不跟著我老子娘哥哥去,我或是尋死,或是剪了頭發當尼姑去!。。”這一番超出於婢女之範的情景交融,由不得賈母不因尊嚴受到嚴重踐踏而奮起嗬護之心,把兒子媳婦貶斥得無地自容。隻是鴛鴦雖脫了身,怨卻還是和長房結下了。抗婚始結怨,借貸再生恨。邢夫人後麵聞風而動,找賈鏈索要過節的錢,又豈僅僅是貪念作祟,多少也是旁敲側擊想詆毀鴛鴦的純情罷了。

而誰是鴛鴦的知音人呢?鳳姐該是當仁不讓。她先前一句:“鴛鴦素習是個可惡的。”而後又一句:“鴛鴦是個正經女兒”就把鴛鴦的倔強性情與潔身自好概括的絲毫不差。鳳姐投過來桃,鴛鴦自然還過去李。諾大的一個賈府要說誰又是鳳姐的知音人?鴛鴦也是當仁不讓的。第七十一回裏,鴛鴦這樣說過:“罷喲,還提鳳丫頭虎丫頭呢,她也可憐見兒的.雖然這幾年沒有在老太太,太太跟前有個錯縫兒,暗裏也不知得罪了多少人.總而言之,為人是難作的:若太老實了沒有個機變,公婆又嫌太老實了, 家裏人也不怕,若有些機變,未免又治一經損一經.如今咱們家裏更好,新出來的這些底下奴字號的奶奶們,一個個心滿意足,都不知要怎麽樣才好,少有不得意, 不是背地裏咬舌根,就是挑三窩四的。。。”寥寥數語把鳳姐這個頭上有三層公婆,中間有無數姊妹妯娌,底下有大群管家奴仆的賈府當家人當家做人的難處,剖析的滴水不漏。足見兩人的默契至深。在奴才和主子之間挖掘默契,會不會讓人覺得匪夷所思?放在別的丫頭或者可能,在鴛鴦應該還是易於接受的。這緣於她和賈母的關係。賈母是個人精,早已洞察世事.自己家中.何利何弊何虧何盈更是了然於胸, 鴛鴦聰明伶俐再加耳濡目染,也是旁觀甚清.也是七十一回裏,賈母因擔心前來給她拜壽的寒素小姐喜鸞和四姐遭人輕視,故而打發婆子去傳話, 鴛鴦扔下一句: “我說去罷.他們那裏聽他的話.”未等賈母點頭,便一徑往園子裏來.顯然她對賈母所說的“咱們家的男男女女都是‘一個富貴心, 兩隻體麵眼'”是深以為然的.賈母看她的舉動也是正中下懷的.這斷非主子與奴才之間上行下效的規矩,分明是忘年朋友之間的理解與默契。

七十一回仿佛是鴛鴦的舞台, 讓她在這裏盡情展示她的蘭心慧質。她細心打聽鳳姐受氣的原委,再與賈母私下數說,這一段入微的描寫讓我們窺見她與賈母共同對家下人眾的關切與了解。想必借貸於賈鏈也是在這樣的對話中成事的。隨後她在人群中那段關於家事的演說,也是站在賈母的立場上對不在場的鳳姐做出的撫慰。夜深回房又無意遭遇正在偷會的司棋,潘又安。一時間鴛鴦麵紅耳赤的羞澀;要死要死的啐罵;橫豎不訴與一人的安慰;把一個高潔善良的少女形象雕刻的棱角分明。還值得稱道的是當她得知這對野鴛鴦逃的逃,病的病,自己反而過意不去,忙去送上定心藥丸。她的“不便和人說”一句最有深意:別人公然行得,她連說都感不便,這一節相較於晴雯的無忌尖刻;金釧的無知調笑;司棋的無愧偷歡;又有多少的自重,莊重與穩重啊。而她對司棋柔柔地慰,恨恨地責,切切地勸,嚴嚴地戒更是一個真正做朋友做姐妹應持的態度。彌足珍貴!

遺憾世上沒有完美之人,曹公與高公筆下也是如此,在賈母和鴛鴦的身上他就給打上了自私的印章。是的,賈母是自私的,她籍著喜歡這個女孩的緣故,就一直把她留在身邊,竟從沒考慮過她的歸宿問題,直到她兒子來逼婚,她不過是玩笑了幾句;再到她臨終,也隻是把一些身後物散於她和另外一些丫頭們,卻終究也沒留下什麽囑托。如果有的話,那麽想必鴛鴦也不會一死了之。正應了那句“成也蕭何,敗也蕭何”的古語,她的調教與熏陶讓鴛鴦光彩照人,她的自我與私欲又讓鴛鴦淒涼魂消。鴛鴦也是自私的,她籍著不願讓老太太心煩的緣故,在黛玉最後的日子裏時常不回瀟湘館傳來的訊息,因此造成了黛玉纏綿病榻而無人問津的局麵,以至引發無人能改“世態炎涼”之歎,更使她一世芳名遭“見風使舵”之罵。反而她對劉姥姥的取笑捉弄,倒因為她事後的笑陪不是,讓很多人不再那麽耿耿於懷。

鴛鴦:鳧類之水鳥。雌雄未嚐相離,人捕其一,則另一思而死,故曰匹鳥。嚐有人講:用此等禽鳥做名者,恐情深不壽。此言雖無從考證,然曹公卻因此成功的造就了一個名鴛鴦實不得鴛鴦的至情小女子;刻畫了一個最奴才又最不像奴才的人物造型。三宣牙牌令,宣出了鴛鴦的風華;誓絕鴛鴦偶,誓證了鴛鴦的剛烈;無意遇鴛鴦,遇知了鴛鴦的善德。殉主登太虛,殉出了鴛鴦的悲情。所有的點點滴滴印證了警幻所言,她是一個真正的情癡,當她的真情無處可寄,無人可托時,她寧為玉碎,不為瓦全;她又是一個忠實的奴才,忠於主人緊守本分,不肯越“禮”;不同於其他奴才的是她更忠於自己的人格,眼見得她身邊之人樂此不疲的苟活在庸俗的追求中,她卻獨用一份自愛與真我直麵一切浮華與蕭索。擱筆的一刹那,我想起榮國府元宵夜的煙花。那一定是絢爛而落寞的。而鴛鴦,她比煙花更落莫,也比煙花更絢爛。


安靜隨筆於早年,最後整改於2005-10-01夜德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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