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局知何如----司棋
最早寫司棋的時候已經和最早讀她的時候感覺不同,此刻整改又與初寫時的感覺完全兩樣,想來這正是紅樓的精妙迷人之處:看一回,思一回。過一陣,想一陣。 司棋是紅樓中很重要的人物。這個重字不是指她的戲份,而是在於塑造她的意義。
開篇還是先看看她是何許人吧: 同樣也是在第七回裏,司棋與侍書聯袂登場。注解五個字,手內茶一盅。講明了她的身份----迎春的丫頭。賈府四豔(元春,迎春,探春,惜春----原應歎息)貼身丫頭的名字是很值得玩味的:抱琴,司棋,侍書,入畫。琴棋書畫,本是大家閨秀消遣寂廖的風雅之事,而抱,司,侍,入四個字卻令這些名字生動起來,惟妙惟肖的羅列了她們作為丫頭的使命----服侍小姐的生活,為小姐的風雅服務。
我因愛棋成癡,籍著這個緣故對司棋這個名字便有了三分喜歡;又籍著這個名字對司棋這個人有了七分的期待。
棋乃博奕之子;司為職掌,主管也。情理之中,司棋者必擅殺伐決策之道;意料之外,“司棋”竟然是迷懵渾沌之輩。終成一局“死棋”。所以她的人與名之不符最終是讓我憾之又憾。
說到這裏忍不住先插一段話:非常樂意建議喜愛紅樓的朋友多讀幾遍第七回:幾枝宮花不但引出了大大小小各種角色,也不同程度的引出了她們各自的性格,實在是粗看平實細品味足的一回。
司棋再一次露麵並啟唇講話,是在第二十七回裏:(紅玉)因見司棋從山洞裏出來,站著係裙子,便趕上來問道:"姐姐,不知道二奶奶往那裏去了?"司棋道:"沒理論." 這個形象我曾經想象了多次,卻始終沒能找出一絲文雅和友好的影子來。
往後看時,發現這種粗俗竟是愈演愈烈起來。 在第六十一回裏司棋有一段“精彩”的表現:迎春房裏小丫頭蓮花兒走來說:"司棋姐姐說了, 要碗雞蛋,燉的嫩嫩的."。。。蓮花兒道:"前兒要吃豆腐,你弄了些餿的,叫他說了我一頓.今兒要雞蛋又沒有了.什麽好東西,我就不信連雞蛋都沒有了, 別叫我翻出來."。。。正亂時,隻見司棋又打發人來催蓮花兒,說他:“死在這裏了,怎麽就不回去?”蓮花兒賭氣回來,便添了一篇話,告訴了司棋。司棋聽了,不免心頭起火。此刻伺候迎春飯罷,帶了小丫頭們走來,見了許多人正吃飯,見他來的勢頭不好,都忙起身陪笑讓坐。司棋便喝命小丫頭子動手,“凡箱櫃所有的菜蔬,隻管丟出來喂狗,大家賺不成。”小丫頭子們巴不得一聲,七手八腳搶上去,一頓亂翻亂擲的。。。。司棋連說帶罵,鬧了一回,方被眾人勸去. 柳家的隻好摔碗丟盤自己咕嘟了一回,蒸了一碗蛋令人送去.司棋全潑了地下了. 如此刁蠻不客氣的索取;如此撒潑不守分的舉止;乍讀這段故事就感覺好生熟悉,像是在哪裏看到過。合書細想,恍悟:這豈非與第五十五回“辱親女愚妾爭閑氣”裏,趙姨娘爭那二十兩銀子如出一轍嗎?有人說晴雯若然留在寶玉房裏,做了妾侍。那麽就會是再一個趙姨娘。我倒覺得晴雯能有三分像的話,司棋倒有七分。她如果是跟了哪位小爺的話,將來恐怕比趙姨娘是有過之而無不及啊。這本是一場小人物之間的爭鬥,斷不能把它提升成為了尊嚴而奮起的行為,那樣的話真就成了無稽之談。我旁觀良久,不得不說司棋此為既無自知之明;也不懂得收斂與克己。柳家媳婦為著一己之私巴結怡紅院人固然可惡,然而她進園的目的原也不是伺候這些二層主子的,和司棋在本質上沒什麽不同。這個猶可不論,且說一個真正能夠讓人尊重的人會采用這種表現手法嗎?看看大觀園那些正經主子們,哪一個需要用特權來證明自己的身份呢?黛玉恐討人嫌燕窩粥尚且不要,一碗火肉白菜湯她還親自道一聲:“費心”。寶釵行事素來周到,探春一貫要強,兩人吃個油鹽炒枸杞芽兒,二三十錢的小菜卻先送過五百錢去,她們的大方與體貼,恰恰展現了她們更高的行為標準。而眼前這場鬧劇雖然以柳家的賠上雞蛋,落了一身晦氣告終,她司棋又何嚐不是輸盡了身段,那一點可憐的心理平衡終究沒有找成。不舍棄的她又和自己的嬸娘“秦顯家的”揚鈴打鼓的鬧騰著企圖入掌小廚房。結果還是被平兒明斷冤獄,權力否決,最後隻能氣得倒仰。真好比棋無真品,以何出眾? 司棋的勢利是通過另外一個女孩的話語裏透露出來的,那就是“耐得住貧,守得住富”的邢岫煙。第五十七回裏:岫煙(對寶釵)道:"姐姐想,二姐姐也是個老實人,也不大留心,我使他的東西, 他雖不說什麽,他那些媽媽丫頭,那一個是省事的,那一個是嘴裏不尖的?我雖在那屋裏,卻不敢很使他們,過三天五天,我倒得拿出錢來給他們打酒買點心吃才好. 因一月二兩銀子還不夠使,如今又去了一兩.前兒我悄悄的把綿衣服叫人當了幾吊錢盤纏."一個“省事”一個“嘴尖”,岫煙那種如坐針氈的生活可見一斑。盡管這裏沒有提及司棋的名字,但是眾所周知司棋是迎春身邊第一人,無論如何她是脫不了幹係的,大太太一向意冷,迎春不過心粗。她若是能夠照顧一點量不至於讓岫煙天寒時節還要當衣。同時如果借住在這裏的是湘雲,寶琴。。。想必都不會如此,這也應了賈母說的那句話:“咱們家的男男女女都是‘一個富貴心, 兩隻體麵眼'。”慣是看人下菜碟的。如此惡俗真是白糟蹋了好名兒。
司棋的這些不良行徑往往為人所忽略,緣故就是她那段可歌可泣的愛情故事。 男主人公就是她的姑表兄弟潘又安。故事其實是非常老套的:一個表姐,一個表弟,暗生情愫,互贈信物盟山海之誓;一個丫環,一個小廝,熱戀忘形,冒家法禮教之大不韙,買通守門人,於花園私定終身;一個癡情秦司棋,一個失智潘又安,於飛無望,撞牆刎頸雙雙棄世。可是就這樣一段情事在曹公筆下卻是一波三折,極盡風流。先是花園相會被鴛鴦驚散,司棋懷羞釀病,又安抱愧潛逃;繼而定情的繡春囊慌亂中丟失被傻丫頭撿去,從而引發了一場大觀園的抄檢,盡管私情被揭的司棋巍然無懼著實可敬,但是這裏麵還有一個戲劇性的穿插又著實可笑。就是策劃這次查抄行動的正是司棋的老娘,大太太的陪房王善保家的---- 一個狗仗人勢,天天作耗,專管生事的婆子。我曾想在第六十二回裏紅香圃行酒令時寶琴戲謔湘雲的“請君入甕”,影射這一篇倒是非常合適。王善保家的一心想尋那些大丫頭們的事故,偏生就尋在了自己外孫女的身上;司棋素日有恃無恐任意作為,也沒料到她外婆早就給她備好了甕架上了火。怪不得人說司棋的潑辣是家風秉承,也不是沒有道理,如果然她也陪嫁孫紹祖,迎春的個性注定是與人無爭的,司棋呢?她能以她的潑辣護其主子周全嗎?
再接下來司棋被逐,哭離紫菱洲,在家人的唾罵和路人的冷眼中背著恥辱過日子;最後在盼得情郎歸來後倒上演了一出教人蕩氣回腸的至死不渝。 無異於很多悲劇一樣,這種不渝原不必以死來證明,可是誰一手造成了這樣一個結局呢? 很多朋友在這個美麗的愛情故事當中,看到了他們真愛如花之嬌羞;看到了他們情深似鐵之剛烈;然而卻鮮有人看到真正締造這個悲劇的,恰恰正是被點為紅樓第一情種的潘又安。盡管他以大悲不慟的從容殉情博得了眾人一掬同情之淚,終究不能洗去他的殘酷,他的自私,他的沒心沒肺! 他自私,情破時他一走了之,有沒有想一想司棋會怎樣?吃罵挨打?遭遣被賣?貶嫁他人?他全然不念,就是這麽自私的一走了之了。由不得司棋不氣不歎:“可見是個沒情意的”; 他的殘酷,他眼睜睜看司棋在母親麵前慷慨陳詞,卻還要做最後的試探,試問他殘酷的心中可留有一絲的柔情?試問當初花前月下,纏綿繾綣暗通款曲之際,他竟尚不知司棋的品性嗎?那麽又愛她何來?他殘酷的辜負了兩人這段明知不可為而勇為之的激情;他的沒心沒肺,他說:“大凡女人都是水性楊花,我若說有錢,她便是貪圖銀錢了”。 司棋不曾有半點嫌棄他是個貧困的小廝,而他卻對她的傾心報以這樣的揣摩,真是何等的沒心沒肺。固然司棋那個接了金珠就不管女兒的媽媽準確無誤的驗證了這個試探。可是如果這把金珠沒有被試探耽擱的話,是不是塵世中就多了一對同命鴛鴦,地府裏就少了兩條孤魂野鬼呢?那麽這究竟是金珠之於女人的諷刺?還是自信之於男人的諷刺呢?
曹公必是深諳戲曲的,這種諷刺的試探活脫脫在古戲中跳躍過幾次:武家坡前薛平貴秉承著: “自古青酒紅人麵,財帛可以動心間”的畸形心態試探著王氏寶釧;可憐她為他拋富貴洗鉛華苦守寒窯一十八年,而他卻和代戰公主早已共享了天下;桑園會時別鄉二十餘載的秋胡用一錠黃金測其妻羅敷的貞節,還興高采烈的高呼:“聽罷言來心歡暢,果然為我守空房”險些致她懸梁。。。女人的青春女人的真摯女人的寂寞女人的良善。。。就這樣被無情的踐踏了。而這些男人得到滿足之後又是怎樣呢?像潘又安是不是死的很安心呢?那麽司棋呢?她死後若知這個讓她不能嫁,毋寧死的男人,竟然還在試探她,她會瞑目嗎?她該是怎樣的一種悲涼啊。。。閻羅殿上恐怕不會有唇槍舌劍地對駁,奈河橋頭她將心灰意冷地喝盡孟婆湯吧?
嗚乎!我為司棋一大哭,但願在新的輪回裏,有一個真男子配得起你那份癡狂!
世事如棋局局新,新局子子知何如?大觀園諸芳流散,弈棋者屈嫁,掌棋者烈死。枉歎綴錦樓空,燕泥點汙棋坪;紫菱洲寂,纖梗難負霜重。
夜深文罷,一曲短歌以悼:
清韻遙遙盟山遠
孤舟慢慢誓海淺
莫怨錦書托不起
相思無憑厚雲天。
安靜隨筆於早年,整改於2005年8月17日德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