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心血,紅樓一夢;千紅一哭, 萬豔同悲。
有時候想,紅樓夢倒可以叫裙釵記。畢竟這夢中考較的皆是異樣女子。上有十二釵才雅情殤,;下有十二官時澀運蹇,;中間羅列情榜八十四女,具有堪歎之處。繡門深院人生也如戲,拋頭露麵粉墨渡春秋,錦衣玉食與窮困潦倒沒什麽分別,都是天光夢醒,流散無跡。恰似是天下水源莫不歸海,最終齊會薄命司。
晴雯、金釧、鴛鴦、司棋可謂是這些薄命人中最命薄者。豆蔻韶華,香魂早消,一心求死隻換來個“烈婢”之名,誠可憐也。欲為其一悼,先品其一生。那麽就按著她們的出場順序,來重溫一遍她們曇花一現般的笑靨吧。
相煎何太急----晴雯
晴雯是最早登台的,第五回裏:“於是眾奶母伏侍寶玉臥好,款款散了,隻留襲人,媚人,晴雯,麝月四個丫環為伴.”不顯山不露水,隻有一個名字,表明她是寶二爺的丫環。片刻之後寶玉夢幻仙曲,又副冊中第一篇就是晴雯的判詞: 霽月難逢,彩雲易散.心比天高,身為下賤. 風流靈巧招人怨.壽夭多因毀謗生,多情公子空牽念. 文字還是相符的,隻是配圖使很多人不解。非人物無山水盡是烏雲濁墨。我想這或許是對她結局慘淡的一個暗示吧。 從開場的判詞到幕落的誄文,顯而易見晴雯是深為曹公所鍾愛的。她的名字的寓意也是最為奇妙的,意味深遠當在原應歎息之上。晴雯----音同情文,曹公這十年心血不就是一篇情文嗎?晴雯----意為彩雲,本是無根之物,易散難收;說白了,好看卻抓不住。
無論是作為現代人還是用舊眼光去品評晴雯,我對她始終不能由衷的喜歡,盡管她的美麗讓我眩目,她的靈巧讓我欣賞。緣故慢談且先繼續回到夢裏找尋她的痕跡。悄然出場之後,緊接著風生水起,第八回裏在寶玉醉意微醺的踉蹌中我們又看見晴雯款款走來:“ 好,好,要我研了那些墨。。。。這會子還凍的手僵冷的呢.”惹得寶二爺立即給她渥手取暖,由此可見,她是倍受這位怡紅公子的寵愛的。襲人還家時她病臥怡紅院,寶玉親自服侍把這份寵愛又提高了許多. 受寵則必然是有些個地位的,第二十七回裏,看她毫不客氣的申飭小紅就清楚的顯示了她大丫頭的身份。要說漸入佳境得算是第三十一回了。從跌了扇子和主子吵鬧間中諷刺前來勸和的襲人至晚間的撕扇一笑。一係列場景把晴雯的嬌寵小性,純真無邪,尖酸刻薄,剛直潑辣,刁鑽善妒展現的惟妙惟肖。一個鮮活的形象不僅僅躍然於紙上,更深深地雕刻到了每一個紅謎的心中。而這一回我一直認為是一個奠基石,是為後麵的故事打底的。或者說後麵的故事是對這一段中晴雯性格的進一步渲染。例如:她拒絕與寶玉共浴深化了她的純真無邪;夜送舊帕給黛玉旁證了寶玉對她的信任有加;她打罵小丫環透露了她的尖酸刻薄;她豁然倒箱頂撞抄檢明示了她的剛直無畏;她諷刺麝月上頭,調笑芳官狐媚顯現了她的刁鑽善妒;她夜補雀裘折射了她的忠誠盡職;她巧言應答王夫人足見了她的聰明伶俐;最後她的病榻訣別則詮釋了她的無奈與不甘。 晴雯的形象就是這樣一幕一幕得飽滿起來.撕扇時的嫣然一笑;補裘時的燭影照眉; 倒箱時的怒態;病沉時的柔弱;她的美麗正因為是隱藏在這份飽滿之中,才更讓人心搖神馳. 是的,全篇幾乎沒有正麵描述過她的花容月貌, 但是卻一次又一次的由別人的口中聽到對她美麗的肯定.眼界至高的老太太如是說:“晴雯那丫頭我看他甚好…我的意思這些丫頭的模樣爽利言談針線多不及他,將來隻他還可以給寶玉使喚得.”;平生惡美的王夫人如是說:“有一個水蛇腰,削肩膀,眉眼又有些象你林妹妹的。。。”見多識廣的鳳姐如是說:“若論這些丫頭們,共總比起來,都沒晴雯生得好.”;連恨她入骨王善保家也如是說:"寶玉屋裏的晴雯,那丫頭仗著他生的模樣兒比別人標致些.”毋須贅語,晴雯的美麗是毫無疑問的了,那麽她又為什麽招人嫉恨呢?僅僅就是因為她的美麗嗎? 我不以為然。細究起來應歸咎於她的懶,她的酸,她的莽,她的爆。
懶從和說起呢?從第二十六回裏小丫頭佳蕙抱怨晴雯不該羅列上等封賞說起,至第二十七回裏小紅辯說:“我喂雀兒的時候,姐姐還睡覺哪”;雖然補裘一事勞心傷體,也不能力挽狂瀾,就像第六十二回裏襲人笑說她是:“平日裏懶的橫針不拈,豎線不動的”,這裏很多人讚同她這是不願聽襲人的吩咐幹活所致,我以為她的女工好是眾所周知的,而同樣都是寶玉的活計,兩種態度處之,這樣用心未免太過矯情了。最能突出她懶的是在第五十一回裏:晴雯隻在熏籠上圍坐.麝月笑道:“你今兒別裝小姐了,我勸你也動一動兒.”晴雯道:“等你們都去盡了我再勸不遲. 有你們一日,我且受用一日.”這一番對話不僅僅反映出晴雯日常抱懶,更揭開了一個暗點那就是她活脫脫的就是寶玉《春夜即事》詩中的:“自是小鬟嬌懶慣,擁衾不耐笑言頻”的嬌懶小鬟。懶或許是她自栩身份比較拿大的原因吧,卻曾經一度很不理解晴雯的酸,她和寶玉之間向無苟且之事,卻為何一點小事小情的,就吃起飛醋,言語尖酸起來,前麵已經提過她嘲弄麝月和芳官的事情,對襲人和寶玉的關係她更是不放過任何諷刺的機會,就算是在她和寶玉吵鬧,襲人為她跪下求情之後,她也沒做收斂。重讀幾遍後想來她對寶玉之間絕不僅僅是一份主仆之情,也是滿含愛意的,至少如她所說:“隻說大家橫豎是在一處”(第七十七回),少女之心沒一份愛意的話,就不會時時在意事事在意了。值得稱道的是雖然晴雯也是作為奴才被賈母送來伺候寶玉的,但是她愛的高傲而不卑微。她渴望和寶玉站在同一個立足點上,所以她不似那時代的溫柔侍婢,倒更像現代版的野蠻女友。或許正是這種方式反而更容易吸引寶玉,所以襲人也笑說:“你一天不挨他兩句硬話村你,你再過不去.(第六十三回)”這份愛在無形中使得她格外容易嫉妒,稍微注意就會發現,寶玉身邊的女孩子沒受過晴雯譏笑的幾乎沒有。 可歎的是她尖刻從不能服人,口才是沒有的,不過是個猛張飛之流的莽人吧。第五十二回裏和墜兒媽論理,第五十八回裏和春燕娘爭執。都是氣高聲急卻講不出一點子道理來,還是靠麝月一是一二是二輕鬆的就壓服了她們。所以平兒說的好:晴雯那蹄子不過是塊爆炭。 人要是太爆了就不容易控製自己的情緒,所以晴雯的爆還表現在她對小丫頭的行為上。張口就罵舉手就打,或者有人要說我誇張了,來看看第七十三回吧:晴雯因罵道: “什麽蹄子們,一個個黑日白夜挺屍挺不夠,偶然一次睡遲了些,就裝出這腔調來了.再這樣,我拿針戳給你們兩下子!”話猶未了,隻聽外間咕咚一聲,急忙看時,原來是一個小丫頭子坐著打盹,一頭撞到壁上了,從夢中驚醒,恰正是晴雯說這話之時,他怔怔的隻當是晴雯打了他一下,遂哭央說: “好姐姐,我再不敢了.”這一段描寫是很值得玩味的,雖然晴雯沒有打人但是從她的責罵和小丫頭的央求中,不難看出她平時絕對沒有少打罵過她們。更別說那些被她動輒就嗬斥:“別放謅屁了!”的下等仆婦了。重點要提的是在第五十二回裏,她先是揚言要揭小丫頭們的皮,又罵篆兒別人都死絕了,隻剩下你了。後來墜兒蹭進來,竟不敢近她身前,可見平時之威。晴雯在逼她近前之後,抓住她的手用一丈青亂戳,打的墜兒亂哭亂喊,後被麝月拉開,繼而被晴雯做主逐走。墜兒行竊,其為誠然可鄙。然而晴雯這一番舉動也未免有諸多越俎代庖之處。倒讓我們想起了第四十四回裏的鳳姐,她憤怒之下威脅要撕爛那個望風丫頭的嘴;要用燒紅的烙鐵烙她的嘴;要叫人來把她這個眼裏沒主子的奴才打爛了。一邊罵一邊先是大耳刮子打的那丫頭兩邊一栽雙腮紫脹,再拔下簪子亂戳她的嘴。同是打人的場麵,這兩段描寫何其的相似,隻有打人者的身份相差懸殊罷了,鳳姐作為主子如此行止尚被人抱怨:“待下人未免太嚴些個.(第六回)”可想而知作為丫頭的晴雯要得罪多少人?埋下多少禍根?所以晴雯的被逐,病故固然讓人歎息讓人心疼,但終究也是注定的事。可憐又可悲的是她在與寶玉最後見麵中還抱屈:“有冤無處訴”還在哭泣:“白擔了虛名”(第七十七回)唉。。。風流靈巧未必一定招人怨,失去民心民意則必不長久。她要是知道她是被眾婆子人當作禍害妖精送走的,她會不會感覺更冤?會不會反思她如此惡劣的人際關係呢?
晴雯有句明言,為很多人讚同:“一樣這屋裏的人,難道誰又比誰高貴些?”是啊。說的是真好,平等是人人都向往的,隻是晴雯啊:“你說到了,為什麽自己做不到呢?”我喜歡你,卻不得不怨恨你,為什麽能不媚上的你卻不能善待同僚與下屬呢?同為人下人,既不欲分高低貴賤,那麽相煎何太急? 悲乎?愚乎?替貫被她打罵的女孩們問晴雯,也替晴雯問那些有份趕走她的女孩們:相煎何太急? 多有人說寫晴雯是映射黛玉的,我更喜歡給她以完整的自我。這想必也是她窮一生所追求的。否則黛玉一死是“還淚證前緣”,晴雯一死又算什麽呢?盡管她們都與芙蓉有緣。
書罷,掩卷長歎,秋水盈盈裏如見晴雯在攜一篇芙蓉女兒誄緩緩而至。
水墨安靜隨筆於早年,修改於2005年7月27日德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