亦褒亦貶花襲人

滿紙荒唐言，一把辛酸淚， 都雲作者癡，誰解其中味？

一枕紅樓夢，迷醉萬千人。

紅樓的無窮魅力在於有多少人讀便有多少種味道，讀多少遍就有多少種味道。 所以一個誰字，沒有答案， 評人論事都是仁者見仁，智者見智。近來見眾紅迷朋友點評襲人很是熱鬧，興致所致忍不住也來添上一筆，純粹一家之談。

給襲人定位：

襲人：幼年賣身賈府為奴。先侍奉賈老太君， 再伺候了侄小姐史大姑娘幾年，最後受命做了賈家命根子寶玉的大丫環，怡紅院眾婢之首。因蒙王夫人垂青，得其暗示：有朝一日將委她主寶玉側室。

襲人的忠誠與奴性：

襲人的忠誠：襲人的忠誠是最先登台的，隨著她的出場即刻昭告天下:“原來這襲人亦是賈母之婢, 本名珍珠.賈母因溺愛寶玉,生恐寶玉之婢無竭力盡忠之人, 素喜襲人心地純良,克盡職任,遂與了寶玉”（第3回）. 生恐一句足以說明襲人是竭力盡忠之人，盡職一詞更是再度強調了襲人的忠誠。襲人的忠誠在別人甚至是她主子的眼睛裏都是癡的：“伏侍賈母時,心中眼中隻有一個賈母, 如今服侍寶玉,心中眼中又隻有一個寶玉”（第3回）.而在於襲人自己她的忠誠已經沒有自我。身子可以獻給主子（第6回）.錢財更非自斂:“我雖不少,隻是我也沒地方使去,就隻預備我們那一個”(第39回).為了主子的品行不怕粉身碎骨: “二爺將來倘或有人說好,不過大家直過沒事, 若要叫人說出一個不好字來,我們不用說,粉身碎骨,罪有萬重,都是平常小事, 但後來二爺一生的聲名品行豈不完了”(第34回). 至此襲人的忠誠毋庸贅言,早已了然.

然而若果一個仆役的忠誠過了難免就有奴性略重之嫌. 何況襲人骨子裏原本就奴性不淺.

襲人的奴性：襲人的奴性，分別從她自己和由她調教出的丫頭身上明鏡照影般的顯露出來。六個片段小議一下：先看她與寶玉試情一折：“襲人素知賈母已將自己與了寶玉的,今便如此,亦不為越禮,遂和寶玉偷試一番,幸得無人撞見。”僅以“不為越禮”為借口，忘記自己還不是“明公正道的姑娘”（晴雯語）就拋卻尊嚴，獻身於主（第6回）。這是她奴性的初次展現。進而在她回家探親的時候，她母兄商量要贖她回家，她竟然執意不從（第19回）。原因是她在賈府之職體麵又舒服，吃穿俱同主子一樣。更重要的是她不能說出口的，那就是她料定自己姨娘身份已定，所以她是“寧做富家妾，不做平戶妻”。她的奴性被再次提升。再接下來的一點是在襲人被眾人嘲笑是“西洋花點子哈巴兒”以後，她不氣不惱，隻是笑著搭話。（第37回）這點看起來平常，不過是幾個女孩子鬥嘴嘻笑，實際上不折不扣的反應了襲人的奴性，因為她對此並不介意，對於她來說做主子的“哈巴兒”是天經地義的。更何況她還做到了眾人之上呢，所以她表現的很大度。而在另一場與鴛鴦的玩笑中，我們也聽見襲人說：“他們兩個都不願意, 我就和老太太說,叫老太太說把你已經許了寶玉了,大老爺也就死了心了.”（第46回）這話看似沒什麽，實際上卻恰到好處的反應了她以過來人身份自居，那攀龍附鳳的奴性。隨後襲人去瞧鳳姐，順路給老祝媽出了個拿小冷布口袋兒套葡萄的好主意。祝媽一高興請襲人嚐嚐鮮，不但遭她嚴詞拒絕更引來正色教導：“這那裏使得.不但沒熟吃不得,就是熟了,上頭還沒有供鮮,咱們倒先吃了.你是府裏使老了的,難道連這個規矩都不懂了？”（第67回）一個上頭，一個咱們，主子奴才涇渭分明，而她的奴性也更加鮮活起來。把襲人的奴性刻畫的淋漓盡致的當屬她與黛玉的“東西風之談”了。終身大事是時時都要考慮的，眼見的身邊一個個妾氏命運淒慘，她不能不為自己擔心，於是乎她來到最有望成為她的寶二奶奶的黛玉處刺探其意。林姑娘因察覺她話內有因，故而說了句：“這也難說.但凡家庭之事,不是東風壓了西風,就是西風壓了東風."襲人立即答曰:"做了旁邊人,心裏先怯了,那裏倒敢去欺負人呢. "，卑微之態油然紙上，奴性豐盈再無欠缺。 而受她的影響，她調教出的兩個大丫頭，秋紋，麝月也各有精彩表現，前者在第37回裏不無驕傲的張揚老太太和太太對她的恩典：“幾百錢是小事, 難得這個臉麵.”“ 衣裳也是小事,年年橫豎也得,卻不象這個彩頭.”“ 那怕給這屋裏的狗剩下的,我隻領太太的恩典,也不犯管別的事.”字字句句奴相叢生。麝月則是在逐攆墜兒的時候，和墜兒媽媽有一段對話，說的是有張有弛，極具道理。不過強調的始終是她們這些高級丫頭的“體統”（第52回），由此及彼，可以更深刻的感受襲人身上重重的奴性。

襲人的追求與卑微

襲人的追求： 做為一個花季少女襲人自然也是有她自己的追求。那麽她追求的是什麽呢？ “。。。不覺將素日想著後來爭榮誇耀之心盡皆灰了。。。”（第31回）榮耀！所以她不惜一切的獲寵於兩重夫人：老太太和太太。以求在寶玉身邊立足，又不惜獻身寶玉以求籠住其心，以求天長地久。她為這個目的勤勤懇懇，老老實實的做人；她為這個目的不肯讓家人贖她的身；她為這個目的交好賈府當家人鳳奶奶；她為這個目的親和友善，廣收人心；
她為這個目的常勸寶玉致力仕途。。。總之她為這個目的而活，所以當她因傷吐血，以為：“少年吐血,年月不保,縱然命長,終是廢人了”（第31回）.轟然心灰。

無奈心比天高，命比紙薄，終究是一個丫頭。是主子眼中：“原是些頑意兒, 喜歡呢,和他們說說笑笑,不喜歡便可以不理他.便他不好了,也如同貓兒狗兒抓咬了一下子。”（第60回探春語）所以逃脫不了卑微的心態。

襲人的卑微：襲人的卑微先是在李奶媽的叫罵聲中被無情的還了原：“一心隻想妝狐媚子哄寶玉,哄的寶玉不理我,聽你們的話.你不過是幾兩臭銀子買來的毛丫頭,這屋裏你就作耗,如何使得!好不好拉出去配一個小子,看你還妖精似的哄寶玉不哄”! （第20回）而最後又在歸宿上畫上了終止符：“襲人看了,方知這姓蔣的原來就是蔣玉菡,始信姻緣前定”（第120回）。果然是武陵別景：“桃紅又是一年春”.（第63回）襲人侍寢寶玉在先，而後再嫁蔣門。一個失節，一個優伶。在那個時代裏都是卑微之人，曹公如此安排褒貶之意，自見分曉。

襲人的賢德與心機

襲人的賢德: 襲人是賢德的, 這話由寶玉口中說出過:“你是頭一個出了名的至善至賢之人。。。”（第77回）。也由她自己親口承認過："我原是久已出了名的賢人,連這一點子好名兒還不會買來不成"（第77回）! 這兩句話雖然前有諷刺之意，後有自嘲之味。但是襲人的賢名遠播卻是不容置疑的。常有人講:“晴為黛影,襲為釵副”實在是有些道理. 從賢字上說起. 欲賢必得有度, 襲人的溫婉寬容，寶釵的豁達隨分與晴雯的嚴令厲止，黛玉的目無下塵形成鮮明的對比，前二者得人心，後二者失民意也就不奇怪了。閑話暫免，且說襲人。老太太對她的滿意程度是眾所周知，不然不會放心讓她去服侍寶玉。而太太的評價則更高：“你們那裏知道襲人那孩子的好處?比我的寶玉強十倍!寶玉果然是有造化的, 能夠得他長長遠遠的伏侍他一輩子,也就罷了”. 薛姨媽連連讚同言說：“實在難得” （第36回）。鳳姐一向是眼中不揉沙子之人，對襲人也得說一句：“那襲人是個省事的”（第51回）。甚至連不理俗事的寡婦奶奶李紈也感歎:“這一個小爺屋裏要不是襲人,你們度量到個什麽田地!”上層的皆如是說，底下的又怎樣呢？在小丫頭佳蕙心目中：“襲人那怕他得十分兒,也不惱他,原該的.說良心話,誰還敢比他呢?”（第26回）而在春燕娘的眼裏：“這婆子來了幾日,見襲人不言不語是好性的”（第59回）。饒是牙尖嘴利的晴雯盡管洞悉襲人和寶玉之間那些上不了台麵的事，也因襲人跪止寶玉逐告自己（第31回）而難說什麽。至此，襲人的賢德，誰能有異議呢？

值得商榷的是襲人的賢德是生就的嗎？ 我想更多的成分在於她的心機，她要實現她的追求，不用一番心機怎麽能行？ 換言之，心機不巧就沒有這賢德之冠了。

襲人的心機：襲人的心機巧在非常自然以至於不使人覺察的。所以老太太說：“本來從小兒不言不語,我隻說她是沒嘴的葫蘆.”她就這麽不言不語的領會老太太和太太的心意，然後照本宣科的照顧規勸寶玉。此招一出已然全勝。她自己與寶玉雖早已暗通款曲，卻又一本正經以小見識之理提醒太太該讓寶玉遠離女兒國了。（第 34回）。在她看來她那麽做是不越禮的，而如果一旦寶玉與其他人發生點什麽，“二爺一生的聲名品行豈不完了”(第34回).再說這話，王夫人就隻剩下感動的份兒了，哪裏還會疑心她的行為有無差池呢？襲人對上是忠於職守，對下則是溫和友善，連拌嘴都不會。心腸又軟，禁不起別人一求便點頭（第58回）。襲人的心機還在於她是很會把握時機抓寶玉的軟肋：寶玉不想讀書時她說：“方才太太叫鴛鴦姐姐來吩咐我們:如今老爺發狠叫你念書,如有丫鬟們再敢和你頑笑, 都要照著晴雯司棋的例辦.我想,伏侍你一場,賺了這些言語,也沒什麽趣兒.”且傷心起來，寶玉趕緊承諾好好讀書（第81回）.這一段和前麵第19回裏, 她借口要回家而趁機要挾寶玉改了三個毛病如出一轍.最為出采的心機反射，是在第31回裏，寶玉錯踢了她，欲命人為她取藥，襲人道：“你這一鬧不打緊,鬧起多少人來,倒抱怨我輕狂.”雖一心想霸寶玉之寵，偏在機會到來的時候不用，為什麽？來看第74回裏王夫人有句話說丫頭晴雯：“我的心裏很看不上那狂樣子” 所以襲人一定要笨笨的不能紮狂，免得被太太知道了厭棄。這個片段既暗示了襲人深知王夫人的喜惡。又明顯的寫出襲人的良好自律。沒有心機的人斷不會有此行止。

襲人的醋意與自信

襲人的醋意與自信：襲人的醋意與自信可以合二為一的來研究，因為吃醋在某種程度上是對自己的不自信。既在感情的旋渦裏掙紮，必然翻起層層醋浪。尤其是男主角是還愛盡天下女子的寶二爺哪。但是襲人的醋意是很尷尬，很無奈的。何以這樣說呢？因為她吃的是小姐的醋。在第21回裏，寶玉因戀著黛雲兩個，清晨起來未及梳洗就到了瀟湘館，一邊玩笑一邊趁勢一起梳洗並央雲妹妹為其編發辮。襲人見到之後，縱有一腔幽怨，既不能表露出來更不能說，隻好獨自轉回，恰巧遇見寶釵來訪，得以把醋味衝天的怨言一股腦的發泄出來，隻是卻始終不能像小兒女那樣隻是潑醋，要在一個道理的掩蓋之下來說。因此獲得寶釵的讚美："深可敬愛"。雖然襲人知道寶玉始終是要娶別人為妻的，她無法阻止隻能默默的吃醋，默默的盼這一天晚點來，默默的想法促成寶玉和一個能寬以待人和自己合得來的姑娘成親。她隻能默默的去想不能說出來，這和她的醋意一樣。襲人之所以不吃丫頭們的醋，是因為她對自己在丫頭們之間的位置非常自信，雖然寶玉身邊有美貌又靈巧的晴雯，有能言又擅辯的麝月，有嬌俏又會歌的芳官，還有很多漂亮的女孩。但是襲人依然自信自己的位置穩如泰山，因為她是太太的人啦。太太已把寶玉交給她了。所以在這裏我要插空為襲人鳴一下冤，襲人絕對沒有在背後打晴雯等人的小報告，否則王夫人不會不認識晴雯，不知道她對她說了假話。（第74回）。請看第62 回，寶玉與芳官共餐後，晴雯用手指戳在芳官額上,說道:“你就是個狐媚子,什麽空兒跑了去吃飯,兩個人怎麽就約下了,也不告訴我一聲兒. ”襲人笑道:“不過是誤打誤撞的遇見了,說約下了可是沒有的事.”晴雯道: “既這麽著,要我們無用.明兒我們都走了,讓芳官一個人就夠使了.”襲人笑道:“我們都去了使得, 你卻去不得.”晴雯道:“惟有我是第一個要去,又懶又笨,性子又不好, 又沒用.”襲人笑道:“倘或那孔雀褂子再燒個窟窿,你去了誰可會補呢.你倒別和我拿三撇四的,我煩你做個什麽,把你懶的橫針不拈,豎線不動.一般也不是我的私活煩你, 橫豎都是他的,你就都不肯做.怎麽我去了幾天,你病的七死八活,一夜連命也不顧給他做了出來,這又是什麽原故?你到底說話,別隻佯憨,和我笑,也當不了什麽.”話裏話外，襲人對晴芳的態度是很坦然的，沒有一絲一毫的不愉，這和她的自信是分不開的，也為她捕獲人心開了綠燈。

除了上述的看法以外，感覺不能遺漏的還有襲人的幾處星光閃爍一樣的傲然之氣。首先是寶玉探訪過她家的那天夜裏，向她詢問她的表妹並表示能令其來家就好了。這時一向以柔順著稱的襲人卻是連聲冷笑：“我一個人是奴才命罷了,難道連我的親戚都是奴才命不成? 定還要揀實在好的丫頭才往你家來.”（第19回）。這話說的不由人不眼前一亮，很是暢快。
緊接著，寶玉說要用八人轎抬她。襲人再次冷笑：“這我可不希罕的.有那個福氣,沒有那個道理.縱坐了,也沒甚趣.” （第19回）有點人窮誌不短的傲氣是吧？後來的傲氣使她得罪了不少親晴派，她見寶玉因傷晴雯而絮絮不止。遂笑道：“真真的這話越發說上我的氣來了.那晴雯是個什麽東西,就費這樣心思,比出這些正經人來!還有一說,他縱好,也滅不過我的次序去. 便是這海棠, 也該先來比我,也還輪不到他.想是我要死了”（第77回）。這一語一方麵及時讓寶玉刹了車，另一方麵又透出襲人的傲氣來，她根本沒把晴雯放在眼裏。

孔子曰：“名不正則言不順，言不順則事不成”，而襲人的名字在第23回裏被提及時：政老爺的反應是：“丫頭不管叫個什麽罷了,是誰這樣刁鑽,起這樣的名字?”既雲刁鑽，就不方正。預示了襲人的不能成事。值得揣摩的是為什麽襲人僅占又副冊的第二位呢？再為什麽她的映射她的是一簇鮮花和一床破席呢？四句判詞裏：

枉自溫柔和順,空雲似桂如蘭,
堪羨優伶有福,誰知公子無緣.

溫柔和順與似桂如蘭是極好的,為什麽要加枉自,空雲呢？對她褒獎的惋然歎息? 還是對她徒有虛名的貶低? 褒？貶？抑或褒貶交織？作者不癡讀者癡，回回讀時品滋味。這回品出的是：

可圈可點紅樓夢, 亦褒亦貶花襲人

水墨安靜隨筆於2005年6月29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