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夢裏花落知多少作者:三毛朗誦:佚名  那一年的冬天,我們正要從丹娜麗芙島搬家回到大迦納利島自己的房子裏去。  一年的工作已經結束,美麗無比的人造海灘引進了澄藍平靜的海水。..."> 散文:夢裏花落知多少作者:三毛朗誦:佚名  那一年的冬天,我們正要從丹娜麗芙島搬家回到大迦納利島自己的房子裏去。  一年的工作已經結束,美麗無比的人造海灘引進了澄藍平靜的海水。..." /> 夢裏花落知多少 - 博客 | 文學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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夢裏花落知多少

(2009-09-26 18:09:28) 下一個

散文:夢裏花落知多少
作者:三毛
朗誦:佚名

  那一年的冬天,我們正要從丹娜麗芙島搬家回到大迦納利島自己的房子裏去。
  一年的工作已經結束,美麗無比的人造海灘引進了澄藍平靜的海水。
  荷西與我坐在完工的堤邊,看也看不厭的麵對著那份成績欣賞,景觀工程的快樂是不同 凡響的。
  我們自黃昏一直在海邊坐到子夜,正是除夕,一朵朵怒放的煙火,在漆黑的天空裏如夢如幻地亮滅在我們仰著的臉上。
  濱海大道上擠滿著快樂的人群。鍾敲十二響的時候,荷西將我抱在手臂裏,說:“快許十二個願望,心裏重複著十二句同樣的話:“但願人長久,但願人長久,但願人長久,但願人長久——”

  送走了去年,新的一年來了。
  荷西由堤防上先跳了下地,伸手接過跳落在他手臂中的我。
  我們十指交纏,麵對麵地凝望了一會兒,在煙火起落的五色光影下,微笑著說:“新年快樂!”然後輕輕一吻。我突然有些淚濕,賴在他的懷裏不肯舉步。
  新年總是使人惆悵,這一年又更是來得如真如幻。許了願的下一句對夫妻來說並不太吉利,說完了才回過意來,竟是心慌。
  “你許了什麽願。”我輕輕問他。
  “不能說出來的,說了就不靈了。” 我用手勾住他的脖子不放手,荷西知我怕冷,將我卷進他的大夾克裏去。我再看他,他的眸 光炯炯如星,裏麵反映著我的臉。
  “好啦!回去裝行李,明天清早回家去羅!”
  他輕拍了我一下背,我失聲喊起來:“但願永遠這樣下去,不要有明天了!”
  “當然要永遠下去,可是我們得先回家,來,不要這個樣子。”
  一路上走回租來的公寓去,我們的手緊緊交握著,好像要將彼此的生命握進永恒。而我的心,卻是悲傷的,在一個新年剛剛來臨的第一個時辰裏,因為幸福滿溢,我怕得悲傷。不肯在租來的地方多留一分一秒,收拾了零雜東西,塞滿了一車子。清晨六時的碼頭上,一輛小白車在等渡輪。新年沒有旅行的人,可是我們急著要回到自己的房子裏去。
  關了一年的家,野草齊膝,灰塵滿室,對著那片荒涼,竟是焦急心痛,顧不得新年不新年,兩人馬上動手清掃起來。
  不過靜了兩個多月的家居生活,那日上午在院中給花灑水,送電報的朋友在木柵門外喊著:“Echo,一封給荷西的電報呢!”
  我匆匆跑過去,心裏撲撲的亂跳起來,不要是馬德裏的家人出了什麽事吧!電報總使人心慌意亂。
  “亂撕什麽嘛!先給簽個字。”朋友在摩托車上說。我胡亂簽了個名,一麵回身喊車房 內的荷西。
  “你先不要怕嘛!給我看。”荷西一把搶了過去。

  原來是新工作來了,要他火速去拉芭瑪島報到。隻不過幾小時的光景,我從機場一個人回來,荷西走了。
  離島不算遠,螺旋槳飛機過去也得四十五分鍾,那兒正在建新機場,新港口。隻因沒有什麽人去那最外的荒寂之島,大的渡輪也就不去那邊了。  雖然知道荷西能夠照顧自己的衣食起居,看他每一度提著小箱子離家,仍然使我不舍而辛酸。
  家裏失了荷西便失了生命,再好也是枉然。
  過了一星期漫長的等待,那邊電報來了。
 “租不到房子,你先來,我們住旅館。”

  剛剛整理的家又給鎖了起來,鄰居們一再的對我建議:“你住家裏,荷西周末回來一天 半,他那邊住單身宿舍,不是經濟些嘛!”
  我怎麽能肯。匆忙去打聽貨船的航道,將雜物、一籠金絲雀和汽車托運過去,自己推著一隻衣箱上機走了。
  當飛機著陸在靜靜小小的荒涼機場時,又看見了重沉沉的大火山,那兩座黑裏帶火藍的 大山。
  我的喉嚨突然卡住了,心裏一陣鬱悶,說不出的悶,壓倒了重聚的歡樂和期待。 荷西一隻手提著箱子,另一隻手搭在我的肩上向機場外麵走去。 “這個島不對勁!”我悶悶的說。

 “上次我們來玩的時候你不是很喜歡的嗎。”
 “不曉得,心裏怪怪的,看見它,一陣想哭似的感覺。”我的手拉住他皮帶上的絆扣不放。
 “不要亂想,風景好的地方太多了,剛剛趕上看杏花呢!”
  他輕輕摸了一下我的頭發又安慰似的親了我一下。
  隻有兩萬人居住的小城裏租不到房子。我們搬進了一房一廳連一小廚房的公寓旅館。收 入的一大半付給了這份固執相守。
  安置好新家的第三日,家中已經開始請客了,婚後幾年來,荷西第一回做了小組長,水 裏另外四個同事沒有帶家眷,有兩個還依然單身。我們的家,夥食總比外邊的好些,為著荷西愛朋友的真心,為著他熱切期望將他溫馨的家讓朋友分享,我曉得,在他內心深處,亦是因為有了我而驕傲,這份感激當然是全心全意的在家事上回報了他。
  島上的日子歲月悠長,我們看不到外地的報紙,本島的那份又編得有若鄉情。久而久之,世外的消息對我們已不很重要,隻是守著海,守著家,守著彼此。每聽見荷西下工回來時那急促的腳步聲上樓,我的心便是歡喜。
  六年了,回家時的他,怎麽仍是一樣跑著來的,不能慢慢的走嗎?六年一瞬,結婚好似是昨天的事情,而兩人已共過了多少悲歡歲月。
  小地方人情溫暖,住上不久,便是深山裏農家討杯水喝,拿出來的必是自釀的葡萄酒,再送一滿懷的鮮花。我們也是記恩的人,馬鈴薯成熟的季節,星期天的田裏,總有兩人的身影彎腰幫忙收獲。做熱了,跳進蓄水池裏遊個泳,趴在荷西的肩上浮沉,大喊大叫,便是不肯鬆手。
  過去的日子,在別的島上,我們有時發了神經病,也是爭吵的。
  有一回,兩人講好了靜心念英文,夜間電視也約好不許開,對著一盞孤燈就在飯桌前釘住了。
  講好隻念一小時,念了二十分鍾,被教的人偷看了一下手表,再念了十分鍾,一個音節發了二十次還是不正確,荷西又偷看了一下手腕。知道自己人是不能教自己人的,看見他的 動作,手中的原子筆啪一下丟了過去,他那邊的拍紙簿嘩一下摔了過來,還怒喊了一聲:“你這傻瓜女人!”
  第一次被荷西罵重話,我呆了幾分鍾,也不知回罵,衝進浴室拿了剪刀便絞頭發,邊剪 邊哭,長發亂七八糟的掉了一地。
  荷西追進來,看見我發瘋,竟也不上來搶,隻是倚門冷笑:“你也不必這種樣子,我走好了。”
  說完車鑰匙一拿,門砰一下關上離家出走去了。
  我衝到陽台上去看,淒厲的叫了一聲他的名字,他哪裏肯停下來,車子唰一下就不見 了。
  那一個長夜,是怎麽熬下來的,自己都迷糊了。隻念著離家的人身上沒有錢,那麽狂怒而去,又出不出車禍。
  清晨五點多他輕輕的回來了,我趴在床上不說話,臉也哭腫了。離開父母家那麽多年了,誰的委屈也能受下,隻有荷西,他不能對我凶一句,在他麵前,我是不設防的啊!
  荷西用冰給我冰臉,又拉著我去看鏡子,拿起剪刀來替我補救剪得狗啃似的短發。一刀 一刀細心的給我勉強修修整齊,口中歎著:“隻不過氣頭上罵了你一句,居然絞頭發,要是一日我死了呢——”

  他說出這樣的話來令我大慟,反身抱住他大哭起來,兩人纏了一身的碎發,就是不肯放手。
  到了新的離島上,我的頭發才長到齊肩,不能梳長辮子,兩人卻是再也不吵了。
  依山背海而築的小城是那麽的安詳,隻兩條街的市集便是一切了。
  我們從不刻意結交朋友,幾個月住下來,朋友雪球似的越滾越大,他們對我們真摯友愛,三教九流,全是真心。周末必然是給朋友們占去了,爬山,下海,田裏幫忙,林中采野果,不然找個老學校,深夜睡袋裏半縮著講巫術和鬼故事,一群島上的瘋子,在這世外桃源的天涯地角躲著做神仙。有時候,我快樂得總以為是與荷西一同死了,掉到這個沒有時空的地方來。
  那時候,我的心髒又不好了,累多了胸口的壓迫來,絞痛也來。小小一袋菜場買回來的用品,竟然不能一口氣提上四樓。
  不敢跟荷西講,悄悄的跑去看醫生,每看回來總是正常又正常。
  荷西下班是下午四點,以後全是我們的時間,那一陣不出去瘋玩了。黃昏的陽台上,對著大海,半杯紅酒,幾碟小菜,再加一盤象棋,靜靜的對弈到天上的星星由海中升起。  有一晚我們走路去看恐怖片,老舊的戲院裏樓上樓下數來數去隻有五個人,鐵椅子漆成鋁灰色,冰冷冷的,然後迷霧淒淒的山城裏一群群鬼飄了出來捉過路的人。
  深夜散場時海潮正漲,浪花拍打到街道上來。我們被電影和影院嚇得徹骨,兩人牽了手在一片水霧中穿著飛奔回家,跑著跑著我格格的笑了,掙開了荷西,獨自一人拚命的快跑,他鬼也似的在後麵又喊又追。

  還沒到家,心絞痛突然發了,衝了幾步,抱住電線杆不敢動。
  荷西驚問我怎麽了,我指指左邊的胸口不能回答。那一回,是他背我上四樓的。背了回去,心不再痛了,兩人握著手靜靜醒到天明。
  然後,纏著我已經幾年的噩夢又緊密的回來了,夢裏總是在上車,上車要去什麽令我害怕的地方,夢裏是一個人,沒有荷西。
  多少個夜晚,冷汗透濕的從夢魅裏逃出來,發覺手被荷西握著,他在身畔沉睡,我的淚 便是滿頰。我知道了,大概知道了那個生死的預告。
  以為先走的會是我,悄悄的去公證人處寫下了遺囑。時間不多了,雖然白日裏仍是一樣笑嘻嘻的洗他的衣服,這份預感是不是也傳染了荷西。
  即使是岸上的機器壞了一個螺絲釘,隻修兩小時,荷西也不肯在工地等,不怕麻煩的脫 掉潛水衣就往家裏跑,家裏的妻子不在,他便大街小巷的去找,一家一家店鋪問過去:“看見Echo沒有?看見Echo沒有?”
  找到了什麽地方的我,雙手環上來,也不避人的微笑癡看著妻子,然後兩人一路拉著 手,提著菜籃往工地走去,走到已是又要下水的時候了。
  總覺相聚的因緣不長了,尤其是我,朋友們來的周末的活動,總拿身體不好擋了回去。
  周五帳篷和睡袋悄悄裝上車,海邊無人的地方搭著臨時的家,摸著黑去捉螃蟹,礁石的夾縫裏兩盞鎊鎊的黃燈扣在頭上,浪潮聲裏隻聽見兩人一聲聲狂喊來去的隻是彼此的名字。   那種喊法,天地也給動搖了,我們尚是不知不覺。
  每天早晨,買了菜蔬水果鮮花,總也舍不得回家,鄰居的腳踏車是讓我騎的,網籃裏放著水彩似的一片顏色便往碼頭跑。騎進碼頭,第一個看見我的岸上工人總會笑著指方向:“今天在那邊,再往下騎——”
  車子還沒騎完偌大的工地,那邊岸上助手就拉信號,等我車一停,水裏的人浮了起來,我跪在堤防邊向他伸手,荷西早已跳了上來。
  大西洋的晴空下,就算分食一袋櫻桃也是好的,靠著荷西,左邊的衣袖總是濕的。
  不過幾分鍾吧,荷西的手指輕輕按一下我的嘴唇,笑一笑,又沉回海中去了。
  每見他下沉,我總是望得癡了過去。
  岸上的助手有一次問我:“你們結婚幾年了?”“再一個月就六年了。”我仍是在水中 張望那個已經看不見了的人,心裏慌慌的。
  “好得這個樣子,誰看了你們也是不懂!”
  我聽了笑笑便上車了,眼睛越騎越濕,明明上一秒還在一起的,明明好好的做著夫妻,怎麽一分手竟是魂牽夢縈起來。   家居的日子沒有敢浪費,扣除了房租,日子也是緊了些。有時候中午才到碼頭,荷西跟 幾個朋友站著就在等我去。“Echo,銀行裏還有多少錢?”荷西當著人便喊出來。“兩 萬,怎麽?”
  “去拿來,有急用,拿一萬二出來!”
  當著朋友麵前,絕對不給荷西難堪。掉頭便去提錢,他說的數目一個折扣也不少,匆匆交給尚是濕濕的他,他一轉手遞給了朋友。
回家去我一人悶了一場,有時次數多了,也是會委屈掉眼淚的。哪裏知道那是荷西在人 間放的利息,才不過多久,朋友們便傾淚回報在我的身上了呢?
  結婚紀念的那一天,荷西沒有按時回家,我擔心了,車子給他開了去,我借了腳踏車要 去找人,才下樓呢,他回來了,臉上竟是有些不自在。
  匆匆忙忙給他開飯——我們一日隻吃一頓的正餐。坐下來向他舉舉杯,驚見桌上一個紅 絨盒子,打開一看,裏麵一隻羅馬字的老式女用手表。
  “你先別生氣問價錢,是加班來的外快——”他喊了起來。
  我微微的笑了,沒有氣,痛惜他神經病,買個表還多下幾小時的水。那麽借朋友的錢又怎麽不知去討呢?結婚六年之後,終於有了一隻手表。
  “以後的一分一秒你都不能忘掉我,讓它來替你數。”荷西走過來雙手在我身後環住。
  又是這樣不祥的句子,教人心驚。
  那一個晚上,荷西睡去了,海潮聲裏,我一直在回想少年時的他,十七歲時那個大樹下 癡情的女孩子,十三年後在我枕畔共著呼吸的親人。
  我一時裏發了瘋,推醒了他,輕輕的喊名字,他醒不全,我跟他說:   “荷西,我愛 你!”
  “你說什麽?”他全然的駭醒了,坐了起來。
  “我說,我愛你!”黑暗中為什麽又是有些嗚咽。“等你這句話等了那麽多年,你終是說了!”
  “今夜告訴你了,是愛你的,愛你勝於自己的生命,荷西——”
  那邊不等我講下去,孩子似的撲上來纏住我,六年的夫妻了,竟然為著這幾句對話,在深夜裏淚濕滿頰。醒來荷西已經不見了,沒有見到他吃早餐使我不安歉疚,匆匆忙忙跑去廚房看,洗淨的牛奶杯裏居然插著一朵清晨的鮮花。
  我癡坐到快正午。這樣的夜半私語,海枯石爛,為什麽一日泛濫一日。是我們的緣數要到了嗎?不會有的事情,隻是自己太幸福了才生出的懼怕吧!  照例去工地送點心,兩人見了麵竟是赧然。就連對看一眼都是不敢,隻拿了水果核丟來丟去的鬧著。
  一日我見陽光正好,不等荷西回來,獨自洗了四床被單。搬家從來不肯帶洗衣機,去外麵洗又多一層往返和花費,不如自己動手搓洗來得方便。
  天台上晾好了床單還在放夾子的時候心又悶起來了,接著熟悉的絞痛又來。我丟下了水桶便往樓下走,進門覺著左手臂麻麻的感覺,知道是不太好了,快喝一口烈酒,躺在床上動 也不敢動。
  荷西沒見我去送點心,中午穿著潛水衣便開車回來了。“沒什麽,洗被單累出來了。”我懨懨的說。
  “誰叫你不等我洗的——”他趴在我床邊跪著。“沒有病,何必急呢!醫生不是查了又 查了嗎。來,坐過來……”

  他濕濕的就在我身邊一靠,若有所思的樣子。
  “荷西——”我說:“要是我死了,你一定答應我再娶,溫柔些的女孩子好,聽見沒有 ——”
  “你神經!講這些做什麽——”
  “不神經,先跟你講清楚,不再婚,我是靈魂永遠都不能安息的。”
  “你最近不正常,不跟你講話。要是你死了,我一把火把家燒掉,然後上船去飄到老死——”
  “放火也可以,隻要你再娶——”

  荷西瞪了我一眼,隻見他快步走出去,頭低低的,大門輕輕扣上了。
  一直以為是我,一直預感的是自己,對著一分一秒都是恐懼,都是不舍,都是牽掛。而那個噩夢,一日密似一日的糾纏著上來。
  平凡的夫婦和我們,想起生死,仍是一片茫茫,失去了另一個的日子,將是什麽樣的歲月?我不能先走,荷西失了我要痛瘋掉的。
  一點也不明白,隻是茫然的等待著。
  有時候我在陽台上坐著跟荷西看漁船打魚,夕陽晚照,涼風徐來,我摸摸他的頸子,竟 會無端落淚。
  荷西不敢說什麽,他隻說這美麗的島對我不合適,快快做完第一期工程,不再續約,我們 回家去的好。
  隻有我心裏明白,我沒有發瘋,是將有大苦難來了。那一年,我們沒有過完秋天。
  荷西,我回來了,幾個月前一襲黑衣離去,而今穿著彩衣回來,你看了歡喜嗎?
  向你告別的時候,陽光正烈,寂寂的墓園裏,隻有蟬鳴的聲音。
  我坐在地上,在你永眠的身邊,雙手環住我們的十字架。
  我的手指,一遍一又一遍輕輕劃過你的名字——荷西·馬利安·葛羅。
  我一次又一次的愛撫著你,就似每一次輕輕摸著你的頭發一般的依戀和溫柔。
  我在心裏對你說——荷西,我愛你,我愛你,我愛你——這一句讓你等了十三年的話, 讓我用殘生的歲月悄悄的隻講給你一個人聽吧!
  我親吻著你的名字,一次,一次,又一次,雖然口中一直叫著“荷西安息!荷西安息!”可是我的雙臂,不肯放下你。我又對你說:“荷西,你乖乖的睡,我去一趟中國就回來陪你,不要悲傷,你隻是睡了!”
  結婚以前,在塞哥維亞的雪地裏,已經換過了心,你帶去的那顆是我的,我身上的,是你。

  埋下去的,是你,也是我。走了的,是我們。
  我拿出縫好的小白布口袋來,黑絲帶裏,係進了一握你墳上的黃土。跟我走吧,我愛的人!跟著我是否才叫真正安息呢?
  我替你再度整理了一下滿瓶的鮮花,血也似的深紅的玫瑰。留給你,過幾日也是枯殘,而我,要回中國去了,荷西,這是怎麽回事,一瞬間花落人亡,荷西,為什麽不告訴我,這不是真的,一切隻是一場噩夢。
  離去的時刻到了,我幾度想放開你,又幾次緊緊抱住你的名字不能放手。黃土下的你寂寞,而我,也是孤伶伶,為什麽不能也躺在你的身邊。  父母在山下巴巴的等待著我。荷西,我現在不能做什麽,隻有你曉得,你妻子的心,是埋在什麽地方。
  蒼天,你不說話,對我,天地間最大的奧秘是荷西,而你,不說什麽的收了回去,隻讓我淚眼仰望晴空。
  我最後一次親吻了你,荷西,給我勇氣,放掉你大步走開吧!
  我背著你狂奔而去,跑了一大段路,忍不住停下來回首,我再度向你跑回去,撲倒在你的身上痛哭。
  我愛的人,不忍留下你一個人在黑暗裏,在那個地方,又到了那兒去握住你的手安睡?
  我趴在地上哭著開始挖土,讓我再將十指挖出鮮血,將你挖出來,再抱你一次,抱到我們一起爛成白骨吧!那時候,我被哭泣著上來的父母帶走了。我不敢掙紮,隻是全身發抖,淚如血湧。最後回首的那一眼,陽光下的十字架亮著新漆。你,沒有一句告別的話留給我。
  那個十字架,是你背,也是我背,不到再相見的日子,我知道,我們不會肯放下。
  荷西,我永生的丈夫,我守著自己的諾言千山萬水的回來了,不要為我悲傷,你看我,不是穿著你生前最愛看的那件錦繡彩衣來見你了嗎?
  下機後去鎮上買鮮花,店裏的人驚見是遠去中國而又回來的我,握住我的雙手說不出一句話來,我們相視微笑,哪裏都浮上了淚。
  我抱著滿懷的鮮花走過小城的石板路,街上的車子停了,裏麵不識的人,隻對我淡淡的 說:“上車來吧!送你去看荷西。”下了車,我對人點頭道謝,看見了去年你停靈的小屋,心便狂跳起來。在那個房間裏,四支白燭,我握住你冰涼蒼白的雙手,靜靜度過了我們最後的一夜,今生今世最後一個相聚相依的夜晚。
  我鼓起勇氣走上了那條通向墓園的煤渣路,一步一步的經過排排安睡外人。我上石階,又上石階,向左轉,遠遠看見了你躺著的那片地,我的步子零亂,我的呼吸急促,我忍不住 向你狂奔而去。荷西,我回來了——我奔散了手中的花束,我隻是瘋了似的向你跑去。
  衝到你的墓前,驚見墓木已拱,十字架舊得有若朽木,你的名字,也淡得看不出是誰了。
  我丟了花,撲上去親吻你,萬箭穿心的痛穿透了身體。是我遠走了,你的墳地才如此荒蕪,荷西,我對不起你——不能,我不是坐下來哭你的,先給你插好了花,注滿清水在瓶子裏,然後就要下山去給你買油漆。
  來,讓我再抱你一次,就算你已成白骨,仍是春閨夢裏相思又相思的親人啊!
  我走路奔著下小城,進了五金店就要淡棕色的亮光漆和小刷子,還去文具店買了黑色的 粗芯簽字筆。
  路上有我相熟的朋友,我跟他們匆匆擁抱了一下,心神潰散,無法說什麽別後的情形。
  銀行的行長好心要伴我再上墓園,我謝了他,隻肯他的大車送到門口。
  這段時光隻是我們的,誰也不能在一旁,荷西,不要急,今天,明天,後天,便是在你的身畔坐到天黑,坐到我也一同睡去。 我再度走進墓園,那邊傳來了丁字鎬的聲音,那個守墓地的在挖什麽人的墳?

  我一步一步走進去,馬諾羅看見是我,驚喚了一聲,放下工具向我跑來。
  “馬諾羅,我回來了!”我向他伸出手去,他雙手接住我,隻是又用袖子去擦汗。
  “天熱呢!”他木訥的說。
  “是,春天已經盡了。”我說。
  這時,我看見一個墳已被挖開,另外一個工人在用鐵條撬開棺材,遠遠的角落裏,站著一個黑衣的女人。“你們在撿骨?”我問。
  馬諾羅點點頭,向那邊的女人望了一眼。
  我慢慢的向她走去,她也迎了上來。

  “五年了?”我輕輕問她,她也輕輕的點點頭。“要裝去那裏?”
  “馬德裏。”
  那邊一陣木頭迸裂的聲音,傳來了喊聲:“太太,過來看一下簽字,我們才好裝小箱!”
  那個中年婦人的臉上一陣抽動。
  我緊握了她一下雙手,她卻不能舉步。
  “不看行不行?隻簽字。”我忍不住代她喊了回去。“不行的,不看怎麽交代,怎麽向市政府去繳簽字——”那邊又喊了過來。  “我代你去看?”我抱住她,在她頰上親了一下。她點點頭,手絹捂上了眼睛。
  我走向已經打開的棺木,那個躺著的人,看上去不是白骨,連衣服都灰灰的附在身上。
  馬諾羅和另外一個掘墳人將那人的大腿一拉,身上的東西灰塵似的飛散了,一天一地的 飛灰,白骨,這才露了出來。我仍是駭了一跳,不覺轉過頭去。  “看到了?”那邊問著。
  “我代看了,等會兒這位太太簽字。”
  陽光太烈,我奔過去將那不斷抽動著雙肩的孤單女人扶到大樹下去靠著。
  我被看見的情景駭得麻了過去,隻是一直發冷發抖。“一個人來的?”我問她,她點 頭。
  我抓住她的手,“待會,裝好了小箱,你回旅館去睡一下。”她又點頭,低低的說了一 聲謝謝!
  離開了那個女人,我的步伐搖搖晃晃,隻怕自己要昏倒下去。
  剛剛的那一幕不能一時裏便忘掉,我扶著一棵樹,在短牆上靠了下來,不能恢複那場驚 駭,心中如灰如死。
  我慢慢的摸到水龍頭那邊的水槽,浸濕了雙臂,再將涼水潑到自己的臉上去。
  荷西的墳就在那邊,竟然舉步艱難。
  知道你的靈魂不在那黃土下麵,可是五年後,荷西,叫我怎麽麵對剛才看見的景象在你 的身上重演?
  我靜坐了很久很久,一滴淚也流不出來。
  再次給自己的臉拚命去浸冷水,這才拿了油漆罐子向墳地走過去。
  陽光下,沒有再對荷西說,簽字筆一次次填過刻著的木槽縫裏——荷西·馬利安·葛羅。安息。你的妻子紀念你。
  將那幾句話塗得全新,等它們幹透了,再用小刷子開始上亮光漆。
  在那個炎熱的午後,花葉裏,一個著彩衣的女人,一遍又一遍的漆著十字架,漆著四周的木珊。沒有淚,她隻是在做一個妻子的事情——照顧丈夫。

  不要去想五年後的情景,在我的心裏,荷西,你永遠是活著的,一遍又一遍的跑著在回家,跑回家來看望你的妻。我靠在樹下等油漆幹透,然後再要塗一次,再等它幹,再塗一次,塗出一個新的十字架,我們再一起掮它吧!我渴了,倦了,也困了。荷西,那麽讓我靠 在你身邊。再沒有眼淚,再沒有慟哭,我隻是要靠著你,一如過去的年年月月。
  我慢慢的睡了過去,雙手掛在你的脖子上。遠方有什麽人在輕輕的唱歌——

  記得當時年紀小

  你愛談天
  我愛笑
  有一回並肩坐在桃樹下風在林梢鳥兒在叫
  我們不知怎樣睡著了

林貝卡 2009 秋 於美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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閱讀 ()評論 (6)
評論
林貝卡 回複 悄悄話 回複隔花人遠天涯近的評論:

隔花人遠天涯近小弟分享.
隔花人遠天涯近 回複 悄悄話 在我十幾歲時第一次從電波裏聽到“不要問我從哪裏來,我的故鄉在遠方,為什麽流浪,流浪遠方,流浪……”,懷念啊, 謝謝貝卡姐姐給我們帶來曾經的感動。
林貝卡 回複 悄悄話 回複苗青青的評論:

謝謝苗青青分享。

記得在國內時,我買了一係列的三毛散文集,喜歡她文章裏那份真,深深地感染著我。

祝苗青青和你的家人中秋快樂,

Rebecca
苗青青 回複 悄悄話 我好像家裏有一本三毛的散文集“夢裏花落知多少”。 她寫得充滿真摯情感,也滿是離別的惆悵悲哀。 這一篇好像也讀過,過去我隻覺的人與人的離別是無可挽救的悲傷。

不過今天我不這麽想了, 因為我相信永恒的生命存在,離別不過是個短暫時間,將來還會再重逢。 這就是信仰挽救了生命吧。

中秋來了, 謝謝貝卡分享好文好歌兒。 祝你和家人朋友中秋平安健康,快樂!保重!
林貝卡 回複 悄悄話 Sanmao 三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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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anmao (March 26, 1943 - January 4, 1991), literally "three hairs" though it is not considered to have a meaning, was the pseudonym of the popular Taiwanese author Chen Ping (陳平). She adopted her pseudonym from the acclaimed caricaturist Zhang Leping's most famous work "Sanmao", which tells the story of a Shanghai street child named "Sanmao". In English she was also known as Echo, the first name she used in western European languages, or Echo Chan, based on the homonymous Greek nymph.

三毛(本名陳平,原名陳懋平,英文名Echo,三毛是後期的筆名),1943年3月26日-1991年1月4日,祖籍浙江省定海,出生於重慶,是台灣70至80年代的著名作家,70年代以其在撒哈拉沙漠的生活及見聞為背景,發表充滿異國風情的散文作品成名,其讀者遍佈全世界華人社群。她慣以第一人稱寫作,最特別的為文技巧,在於把故事中『我』提升到一種程度,——代表讀者,導引讀者跟隨她進入神話,這可以說是一種獻祭或救贖的過程,透過作品使得閱讀的善男信女得到一種滿足。因長期喪夫之慟,三毛於1991年住院治病時自殺身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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